老人與狗
周末傍晚,我在前院整理草坪,看到鄰居亨利背對著我,正在輕聲細語地和什麽人說話。過了一會兒,我發現他不是和兒子交談,也不是和鄰居交談,而是和他的大白狗在說話。
稍後,白狗發現了我,仰著脖子,用嘶啞的聲音朝我“吠吠”幾聲,老亨利轉過身來和我打了招呼。我問:“你和他講話,他聽得懂嗎?”
老亨利一瘸一拐地走近我,麵有淒色地說:“我讓他不要老趴在那裏,起來活動活動,走一走,他聽得懂的,他全聽得懂!但是,就是拒絕去做。他徹底放棄了,He is dying!(他在死去)。”
聽了老人的話,我心裏很酸楚。是呀,昔日雄壯,八麵威風的狗,現在隻是終日臥趴在那裏,偶爾仰起脖子,“嘶嘶”幾聲,卻也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這種情景,別說他的主人了,連我看著都心痛。
亨利帶著一臉無奈,重新回到大白狗身邊,坐下。黃昏裏,病弱的老人,病弱的狗,帶給我一陣陣心底的淒涼。亨利與白狗,這一對老人老狗,他們的衰老之路,是我一天一天見證的。
亨利家搬來之前,我的西側鄰居是一對四、五十歲的夫妻。女主人性子淡冷,男主人唯一的嗜好,似乎就是擺弄他那條停在車道上的遊船。我們的交往始終限於“Hello,你好!今天天氣哈哈哈哈。”的層麵。突然有一天,男主人和我說:“我們要賣房子了。”“是要換一棟房子嗎?”我禮貌地問。“不,我們離婚了。”我語塞,不知道該接什麽話。倒是他主動告訴我:賣房後,他要搬到一個小鎮去,“至於她嗎?我不知道,愛去哪兒去哪兒吧。”幾年的鄰居,雖然我們雞犬相聞,不相往來,但畢竟草坪接壤,露台憑欄相望,這不聲不響的“加國式離婚”還是讓我有些震驚和難過。
之後,亨利便搬了來,帶著他的大狗和成年的兒子。
換了鄰居之後,我的第一感覺是——自己房子的牆突然變薄了,好像我住的不是一棟獨立屋,而是一個毫無隔音功能的紙房子。之前那對“相敬如冰”的夫妻居住時,我幾乎從未聽到任何聲音傳過來,以至於我曾非常自豪於房子的隔音程度。但是自從亨利搬進來,我就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了。第一次亨利的兒子帶著一群朋友坐在露台上抽煙,喝酒,砍大山時,他們那粗獷沙啞的聲音傳過來,幾乎讓我跳了起來,以為自己家突然闖入了一堆男人。
亨利和他的兒子,這對看似粗糙的父子有一個共同的雅好,喜歡玩弄樂器。和他們熟識了之後,我瞭解到亨利是一個資深奏樂者。我這裏說的“資深”不是指他有名或演奏得好,而是他喜愛和投入。他有固定的合奏人,經常看到他帶著琴盒出門,而每周至少有一天,他們會在我的隔壁聚會,演奏。亨利曾特意向我抱歉,問是否吵到我,我回答說沒事兒。這不是客氣,因為確實沒有打擾到我,相反,我還覺得他們的演奏挺好聽的。
亨利的兒子也曾和我說過類似的話,因為他也有一幫同好。與他父親不同,他的朋友們來了,我的房子便會比自己開party還熱鬧許多。他們也是為奏樂而聚。演奏時,管樂、弦樂、打擊樂、電子樂齊齊上陣,並伴著啤酒瓶的撞擊聲和陣陣的煙味,有時還有大麻味道。不知道是老爺子技高一籌,還是我對流行音樂的理解有失偏頗,總覺得他們的演奏有些噪聲有餘,優美不足。
亨利的狗是一隻大而雄壯健美的狗,純白色的。我天生喜歡狗,而這隻狗滿足了我所有對狗的審美,因此非常喜歡他。遺憾的是,這隻狗隻能遠看,不能靠近。如果我靠近了他的領地或者他的主人,他便狂狂地狺狺嘶叫,好像我時時都心懷不軌。不僅對我,他對所有走在路上的人、寵物,以至於小鬆鼠,小兔子全都一視同仁地敵視。常常,我在屋裏聽到一陣嘈雜的狂犬聲,以為出了什麽大事,結果臨窗一看,隻是這隻大白狗在煞有介事地與假想敵戰鬥。亨利告訴我,他是一隻farm dog,很難改掉本性。雖然這隻“奇葩”狗讓我徹底斷掉了和他玩耍嬉戲的念想兒,但卻使我在心裏對他更加尊重起來:一隻還保留“狗性”,知道保護他的主人和領地的狗,難道不比對所有人類都搖尾巴的寵物更值得尊重嗎?
就這樣,我的鄰裏關係從以前的‘雞犬“不”聞’,變成了喧囂嘈雜。但是,有這樣的一家鄰居,他們在給我帶來噪聲的同時,也帶來了接地氣的人氣兒。
我們兩家是緊鄰,又都喜歡張羅家裏家外、房前屋後,漸漸地就熟絡起來。亨利有時割草時會幫我把前院的草割了,我心裏過意不去,向他致謝,他總說沒關係,看你上班忙,我也就是捎帶手的事兒。亨利的兒子自來熟,愛聊天八卦,從他的嘴裏,我知道了很多的鄰裏消息,諸如:誰家要在後院建泳池啦,誰家的房子賣多少錢啦,等等。
兩年前的春季,亨利的兒子突然告訴我,他父親前段時間半夜突發急病,送醫院搶救,現在仍在住院呢。我心一驚,想了想,的確有一陣子沒看到亨利了(也沒注意到這陣子他沒幫我割草)。原來,有一天淩晨,亨利突然感覺強烈的不適,便自己撥打了911電話。(這裏,我真要給亨利擊掌,他當時是腦溢血,如果再折騰找兒子,兒子再慢慢騰騰不靠譜,後果真不知道如何呢。)於是救護車,救火車,警車齊齊到來。之後,警察和亨利本人花了好長時間才把朦朧的兒子叫醒,打開了房門,將亨利送去醫院搶救。
幾個月後,亨利經過搶救,經過住院治療,又經過康複治療,坐著輪椅回到家裏——一個利落能幹的老者瞬間就變成了病弱的老頭。
剛剛回到家的亨利,看起來和國內一些常見的半身不遂患者沒兩樣,半邊身體不靈活,不能走路,口齒不清,自己不能照料自己。但是老亨利自是要強,隻見他慢慢地練習走路,練習活動手臂,身體一點一點地得以恢複,家務事也笨拙地一點一點幹。但是終究走路一瘸一拐,一隻手臂不能完全自如。“以前,我覺得自己還年輕著呢,都不知道累。現在得了這場病,好像一下子就老了。”他這樣和我說。我安慰他說:你得了這麽大的病,這已經是恢複得很好了,很多人沒有你這樣的毅力,不能堅持,恢複得就會差多了。話是這樣說,但是看著他的手,恐怕是再也彈不了琴,摸不了樂器了,還是替他難過。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去年的一天,我突然看到亨利的大白狗一隻腿也瘸了。一問,才知道他因為追逐小動物摔折了腿。亨利說:他十三歲了,和我一樣老了,但還以為自己是一個little boy,管閑事,從柵欄上跳下來,追野兔子,結果絆摔了。更嚴重的是,到獸醫那裏一查,發現他得了癌症,已經沒有治愈的希望了。
起初,大白狗雖然瘸著腿,但還精力不減,象一個忠實的守護者一樣堅守著他的職責。但慢慢地精神頭兒越來越不濟。從去年熬到今年,終於隻能終日臥在他家門口的草坪上,蔫蔫的,半睡半醒。偶爾,他會努力地抬起頭來,衝著天空嘶叫幾聲,大概是回想起昔日的光景吧。對於大白狗的處境,亨利別無他法,隻有象對待我們人類的癌症晚期病人那樣,喂他止痛藥物。他甚至花很多錢,買大麻餅幹喂他,隻希望能減輕一點他的疼痛,讓大白狗好受一些。
我們常聽到一句話:This is life。生老病死,這是每個人(每個生物甚至植物)必然經曆的生活。無論你是貧窮還是富有,無論你是年輕還是蒼老,我們每個人都會在一生中遇到,而且最後終結於此。但是,即使你心裏想得明明白白,在你聽到、看到、經曆到時,還是覺得殘忍和悲傷。
人也一樣,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多生養孩子,才是生命延續和擴大的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