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一個永恒的話題,但是那些動人的情話,似乎隻是年輕人的專利。不過,在婚姻經曆了歲月的曆練之後,再去重溫往日情話,也是別有一番滋味。
今年回國探親,去看望了我的四叔四嬸,四嬸講起一段和四叔談戀愛時的往事,引得我們哈哈大笑。笑過之後,我回味四嬸的話,挺受感動的。我父親曾用“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來形容他與母親六十餘年的感情。四叔、四嬸文化程度不高,不大會用這樣文鄒鄒的字眼,但四嬸的話,在我看來也可以算上最美愛情宣言了。
四叔四嬸到底有怎樣愛情的情話,在這裏,請容我賣賣關子,鋪墊一下背景,先講講四叔的故事。
四叔是一個有殘疾的人。他的殘疾不是先天的,是小時候的不幸造成的,而且和我爸爸有關係。爸爸十來歲的時候,正是戰爭年代,他們的城市被圍困,天天生活在槍林彈雨之下。有一天,爸爸和他的同伴撿到了一個玻璃管,裏麵還有一個能滾動的水珠,覺得好玩,就帶回了家裏。幾個大孩子想把水珠弄出來,鼓搗好長時間,不成,就丟在一邊,玩別的去了。四叔那時候大概隻有四五歲,看大孩子們走了,他就把那個玻璃管拿過來玩。他找到一塊石頭,心裏想著隻要把玻璃管砸碎,珠子就會出來。
結果··· ···。
那是一個炸藥管,石頭砸下去,炸藥管爆炸,四叔雙手被炸得血肉模糊。戰火紛飛的年代,家裏經濟條件差,當時的醫療條件更差,出了事之後,四叔的手隻能得到很簡陋的醫治,結果最後右手的手指一個都沒有保住,隻剩下一個肉拳頭;左手幸運地保住了殘缺不全的拇指和食指。
按照一般人的想象——一個人,一隻手什麽都沒有了,另一隻手,隻有兩個手指,還缺關節,這人一定廢了。可是我四叔,雖然有殘疾,卻不是殘廢。我不知道四叔的童年和少年是怎樣度過的,但自我記事以來,所看到的四叔的生活,和常人並無異樣。四叔年輕時工作在一家小工廠裏,然後結婚、生子,養家糊口,培育子女。現在年過八旬,和四嬸一起頤養天年。
爺爺家是個大家庭,叔叔、姑姑、堂兄妹、表兄妹眾多,但我們聚會時,幾乎沒有人想到四叔的殘疾。其實,四叔從來不特意掩飾他的手,比如帶個手套什麽的,任那雙在外人看來有些可怕和醜陋的手裸露。對於我們來說,不把四叔看作殘廢,不是因為看慣了,熟視無睹了,而是因為四叔太能幹了,和“殘廢”一詞根本不沾邊。我幾乎沒有聽說過有什麽事情,正常有十個手指頭的人能做,而四叔做不了,比如打算盤,比如騎自行車。我父親和叔叔們都有些手笨,不太會做家務,而隻有四叔是例外,他的家務做得比一些巧手的女人都好。我看過四叔擀餃子皮:用右手的肉拳頭有節奏地滾動擀麵杖,左手兩個手指轉動劑子,沒幾下子,一個圓圓的餃子皮就扔到你麵前。我的描述可能會讓人覺得四叔有些可憐,但真正看到四叔做事情,你隻會覺得驚奇和美好,不會有半點憐憫的情緒。
在那個貧困的年代,修自行車是對一個男人動手能力的檢驗——就說我爸爸吧,隻見過他騎自行車,別說修了,擦都沒見他擦過。四叔卻有一手好的修車手藝,還經常幫助鄰居、同事修車。四叔言語不多,這些都是四嬸講的。四嬸每一次講完後,都會憤憤地說:“這些大老爺們,太不要臉了!自己全須全尾兒的,懶得要死,什麽都不會幹,讓你四叔幫忙。你四叔就是太好心眼兒了。”我想,四叔年輕時要是趕上現在這個時代,說不定能上什麽真人秀“紅”起來呢。
四叔雖然能幹,但在外人眼裏畢竟是一個有明顯的殘疾的人。而四嬸,不僅健健康康,而且要強能幹,樣樣不輸給別人。他們是怎麽走到一起的,我並不知道詳情,但在這近六十載的家庭生活中,四叔四嬸始終相濡以沫,相互扶持,相互愛護,一起努力把家庭生活過到最好。
四叔、四嬸都是極為普通的人(甚至可以說是處在比較下層的階層),年輕時工資很低,中年經曆下崗。四叔曾給別人夜間看門,四嬸曾在街頭賣豆腐串。但他們的生活始終溫馨、和諧。四叔四嬸養育了三個女兒,由於四嬸能幹要強,三個孩子從小到大都是打扮得幹幹淨淨,漂漂亮亮。長大後也個個漂亮、能幹、孝順。
這次探望四叔四嬸,去的是他們的新家。所謂“新家”,並不是在電視裏通常看到的那些“高大上”的住所,而是那種建於上個世紀,街區很舊,房屋布局也不甚合理的舊樓,但四叔四嬸很滿意,因為這裏的麵積比他們原來的大很多,並且周圍設施方便,買菜購物都不遠。更重要的是,這裏是一樓,不用爬樓梯——這對年過八旬的四叔四嬸至關重要。四嬸告訴我:買房子的錢,是三個女兒湊的,那時候他們的舊房子沒有賣掉,她和四叔沒有那份能力。
接著,四嬸又驕傲地和我說:“現在那個舊房子賣了,我手裏這些年也存了點錢,都拿出來,把這買房子的錢都還給她們了,這房子徹徹底底是我和你四叔的了!”我知道,我那三個堂妹都是極為懂事孝順的,每個人也都生活得不錯,這錢一定是不要父母還的。但四嬸要強,要強到骨子裏,隻要她自己有一分能力,就不會給女兒們增加負擔。
四嬸一貫地以四叔為傲,在她家裏坐了一會兒,四嬸就張羅著讓我們看四叔寫的字,她說:“你四叔雖然沒什麽文化,但他的字寫得可好了,你們看看。”我還真沒有看見過四叔的字,就催他拿給我們看。四叔嘴裏嘟囔著“沒什麽好看的”,起身找了幾張紙,遞給我們。我接過來一看,那些紙張有些是報紙,有些是廣告紙,四叔用圓珠筆把一些美好的短句子寫在廢紙的空餘處。四叔說:他看到或聽到什麽好的詞句、段落,就隨手寫下來,既練字,又練腦子。看來四叔練字是很有獨家特性的,沒有專門的書房,沒有專門的書桌,甚至沒有專門的紙筆,但是四嬸說得沒錯,四叔的字的確寫得好,十分沉穩、雋秀,高於很多常人,甚至可以和有些自詡的“書法家”的字有一拚。
這個時候,四嬸說起來年輕時候的事。四嬸說,當時工廠的人知道她和四叔“好了”之後,人人都不理解她,都在背後議論。有一天,一個小年輕的問她:“吳姐,聽說你和張民祥好了?你怎麽會找他呢?”
四嬸說,我是這樣回答他的:“你不知道,張民祥看上我,是我賺了。告訴你個秘密吧,你們光看到張民祥有毛病,其實你們不知道,我有更大的病!”四嬸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接著說:“我這裏有毛病,我傻。張民祥能要我這個傻子,我不是占大便宜了嗎?”從此之後,工廠的人再沒有人對他們的戀愛說三道四了,四嬸說。
四嬸的話簡單,但很值得回味。這種誓言的魅力,在於時間的檢驗,像一種精心釀造的酒,越是經年的沉澱,越香醇。譬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樣的句子,在年輕人的嘴裏講出來,也是美好的,是一種單純的青春的美好;然而當在我父親攜著母親的手,走過他們鑽石婚慶典的時候,父親再說出這樣的詞語,就有著沉甸甸進入人心的凝重了。同樣,我的四叔四嬸,他們風雨兼程地走過了這麽多年,提起往事,四嬸還是一臉幸福地覺得她這個“傻子”賺到了四叔——多麽美好而厚重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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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根據當代網絡習慣,為了避免名譽權官司,我四叔的名字是“化名”,其餘的,都是百分百的真實。
注2:希望我的故事不被解讀為“人殘誌堅”和“為愛奉獻”的故事。因為四叔,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異於常人,既不感到自己卑微,也不覺得自己了不起,隻是默默地作著最好的自己。而四嬸,從年輕到現在,從來沒覺得她為四叔犧牲了什麽。他們就是這樣自然地,平靜地接受自己,接受對方,接受生活。這一點讓我非常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