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五回寶玉至秦可卿臥室中做春夢,我被室內陳設疑惑了好多年,那裏麵是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安祿山傷了太真乳的木瓜,壽昌公主的寶塌,同昌公主製的連珠帳,西施浣過的紗衾,紅娘抱過的鴛枕。早年以為這些都是在誇耀秦可卿屋裏的古董多麽珍貴,可見其驕奢淫逸,可是這麽解釋也難以令人滿意。反正這部巨著叫人疑惑的地方也太多了,隻能帶著一頭霧水興衝衝往下看。最近受蔣勳點撥,說是寶玉帶著滿腦子的野史外傳進了可卿的屋子,所以鏡子、金盤、木瓜、寶塌等等都打上了武則天、楊貴妃這些攜帶色情信息的古代美女的烙印。當時的黃色小說都是借武則天、楊貴妃這些曆史上的宮廷美女來編造,以野史的形式流傳,比如武則天的鏡室就是宮闈淫亂的典型,如今這鏡子也搬到秦可卿的房間來了。這就是曹雪芹最早使用的穿越吧,你說意識流也行,反正寶玉偷偷看過的黃色小說在他第一次做春夢的時候派上了用場,意淫功能強大,滿屋子的陳設都在為他的春夢醞釀氣氛。如此超現實、潛意識的寫法真是厲害,隻覺繁華、隆重,沒有淫蕩,把性的覺醒寫到如此玄妙,現代小說裏也沒有能夠超越的。
看到後麵的讀西廂那一回,曹雪芹說寶玉從未見過市井裏流傳的野史外傳,茗煙為他開啟了這扇大門。所以這就和蔣勳所說有點不符,寶玉做春夢時還沒看過武則天的鏡子,楊貴妃的木瓜呢。這倒也不妨,姑且認為曹雪芹的腦子裏存著這些信息,借此營造氣氛,與他的主人公兩位一體去完成那一場性啟蒙。反正野史外傳的功勞不可泯沒。
中國古代的文人隻要做官,做不成官的都算入落魄文人一類,不在朝在野,東西寫得再好也是野史外傳。真要研究曆史,正史肯定不夠,野史才說了道貌盎然者不敢說不願說的東西。台灣作家柏楊特別推崇野史,認為真正的曆史記載於民間,他利用野史為中國曆代嬪妃寫了外傳,好看得要死。正史的另一個嚴重缺點是以大人物立傳,看來看去,整個中國曆史不過是幾門朝廷的家事,其他人全白活了。沒有野史外傳,也就少了好多民間的故事,在朝在野是兩大陣營,正史自然不能兼顧。這野史外傳發展到明清就成了章回小說吧,幸而當時寫小說的人在野不在朝,甚至一點經濟利益都沒有,連個名字都留不下來,寫作目的單純之至,靠著這些老實、真實的小說,明清時代真正的曆史才清楚地記載下來。但是任何一種藝術形式被精英接受之後都會變得高大上,小說如今也成了沽名釣譽的工具,下流在野之人就必須尋找新的形式表現自己的別具一格。如今借著網絡,野史外傳才大發了呢,民間的思維方式、生活方式可不是搶灘奪寨地出現了嗎?形式都不拘了,一句話也能瘋傳成一個現象,一個S的造型也能製造一個人物,山寨版比正版還流行。你還別看不起這些文化的內容,大浪淘沙之後必有精品出現,紅樓夢、金瓶梅也是類似的民間文化釀造出來的。
我不知道紅迷是否都愛讀野史外傳,我覺得我就是曹公批評的那種下流癡性人,正經上學時昏昏欲睡,雜學旁收時精神抖擻,一看學術就看不懂,讀起野史外傳來跟林黛玉一樣不到一頓飯功夫十六出俱已看完,餘香滿口,仍在心理記誦,柏楊那本厚厚的曆代嬪妃外傳,我在別人家做客時發現的,正好十幾歲的人沒人理會,就趴在人家沙發上看完了,看得眼前發黑仍不能罷手,閉目養神幾秒之後又紮了進去。
從小受的是愛國主義、儒家入世的教育,隻要一接觸野史外傳就一發不可收拾,移了性情,從此滿口犬儒,對高大上不屑一顧,或者極盡揶揄之事,偏與寶玉為伍。必定天性如此才得以將下流發揚光大。在人群裏,我認為滿口高大上之人無論多麽優秀良善,總不是一個人格體係裏的,敬而遠之不及,把我逼急了也要挖苦幾句才能解恨。說來也怪,總能在高大上的故事裏看見猥瑣,比如一個女人誇自己如何獨立,獨自帶著三個孩子苦得要死就是不求人,我就要問她,為什麽要陷孩子於如此孤立無援的地步,難道不是因為做母親的太驕傲?工作學習上,本來無所事事之時讀了半年博士,懸崖勒馬,我怎麽可能在這種高大上正經事業裏耗費一生?扭著本性做的事到大學畢業那天就可以打住了,剩下的我要為自己活,哪怕活得並不那麽正確。
為自己活是有代價的,林黛玉淚盡而亡,曹雪芹貧困不治憂憤而死。我常常為曹雪芹逝去時的處境心痛,為他寫書的毅力而感懷,可是,人真的有選擇嗎?曹雪芹隻怕是沉迷太深才命運悲劇,可是換而言之,如果他不瘋魔,又怎能引得後世千百萬人陪著他瘋魔?寫紅樓夢這件能叫曹公拿出渾身毅力來做的事未必就苦,哪怕哭著寫,寫到淚盡而亡也算死得其所,完了他為情而生而死的意願吧。還有,網絡上許許多多網耕的人都在寫,不敢說別人,隻說我自己,要對我的網耕冠以勤奮和毅力就太偏了,我隻不過跟那些打麻將日夜不息的人一樣勤奮,和那些賭博一定要扳回本來的人一樣執迷。生命走到這個階段,已經沒有多少選擇,打麻將總輸,賭場太吵燈光太晃眼就不去了,也就隻能義無反顧地在網絡的野史外傳裏完成自己的一部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