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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私立學校裏碰到的自我龐大一族比較多，個個都傲氣烘烘，尤其男生，滿臉都寫著“不服，你來管我試試看”。他們人高馬大，站起來比我高一大截，荷爾蒙分泌旺盛，總有幾個一點就爆的。高二高三的男生在矮小的年輕女老師麵前更是囂張，先試試能越雷池幾步再說。剛一打照麵的幾個星期之內都是與自我龐大一族爭鋒相對的鬥爭，先給他們幾點顏色看看，壓住這幾個才能收拾到整個班級，然而鬥爭又必須是靈活機動的，而不是一味嚴厲打壓。一位私校的教務主任曾毫不掩飾的告訴新老師：你們的客戶（請注意客戶這個詞）是住著豪宅、開著豪車，從來不DIY的人，他們為了能回家時有個適當的溫度而全天候開著空調，不管家裏有沒有人。（我吐，我希望這些不知冷熱的人退化成溫室裏的花朵）對待他們，老師必須有攻心技巧，暴君式的嚴厲行不通，他們不吃這套，奴才式的伺候也不行，他們會把你當地毯一樣踩。
上第一堂課，果然這些人就給我來了個下馬威。鈴聲對他們毫無作用，我的大駕光臨也被完全無視，他們一堆堆的站著、坐著、躺著、嬉笑打鬧，逼得我發飆，一陣怒吼，趕出去一半，然後一個個進來，領留校懲戒的白卡。這幫家夥滿臉的不服，還陰陽怪氣的嘟囔：大過年的，何必這樣？就是啊，我說：大過年的，我就要被你們如此渺視、惡心？將心比心，都是中國人，都在過年，互相給麵子吧。這幫人才不說話了。第一戰基本收伏了絕大多數的人，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有零零星星的挑戰，我說星期二交作業，就有個聲音會說星期二太早，星期五才合理；我要是說這篇文章寫得好，會有個聲音冒出來“好什麽好啊？這也叫好”，為了挑釁的挑釁，讓人哭笑不得。後來這些聲音漸漸沒了，隻剩下一個死硬派堅定的相信我就是跟他過不去，大概是因為我在一次考試裏沒給他滿分。（這種時候我摸著良心說，老師一般不會針對人，自己的工作都夠忙了，這麽多人要管，哪有功夫給某人找茬。）這是一個天資聰穎的，自信，而且把自信放大好幾倍的表現出來，那種少年人的傲氣好像煙花四射一般絢爛。他在一次演講考試中即興作答，一氣嗬成，不但沒有停頓而且鏗鏘有力，的確才華橫溢。他為了給我添堵，非常認真的告訴我這個班是我來了以後才這麽鬧的，對以前的老師可尊重了，可是其他同學用眼神和搖頭告訴我他在撒謊。把自己當做了我的敵人之後他會在任何一次我行使師權的過程中大叫“你就是針對我”。這是師生爭端的極處，已經無法調和，也無理可說，反正無論什麽原因我要求他做什麽都是在針對他。我心說你多付了錢讓我針對你嗎？我白花心思在你身上圖什麽呀？可是這話不能說，逼得我吐槽：說我針對你？明明是你自作多情。全班人都笑了，就他沒笑，一根筋的把自己當作太陽係裏的太陽，全世界都圍著他轉。
後來又有個億萬富豪的兒子在班上，龐大的自我很是龐大，卻沒有優異的成績，說出來的東西都很無味，叫周圍的人十分不屑。即使同學都知道他是誰的兒子，剛開始不敢跟他較勁，一年以後也開始公開抵觸他，他並沒有什麽厲害的言辭回擊。這種人觸犯了紀律之後，對所有的製裁手段都是一副“看你拿我怎麽辦”的表情，巋然不動。硬來不行，我發現以文藝的方式處罰挺有效，比如讓他給我錄製音頻，既剝奪了他中飯休息時間，又給我製作了教學材料，他還覺得罰得挺有意思，特別認真的給我錄，錄完第一遍，自己覺得效果不好，堅持要錄第二遍。他的錄音放到班上做聽力練習時，他聽著自己的聲音，笑得臉都紅了，讓我意識到龐大自我們其實也挺敏感的。
最最龐大的一個自我是早年一個體育達人的兒子，高大帥氣，也挺聰明，生命力旺得不得了，好像屁股上有三盆火，坐不住，又童言無忌，表情輕佻。有一次踩著我的椅子跳過去，還不覺得自己無禮。每次我教訓他，他都喊那一成不變的口號“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那意思是：我指出來的他的錯誤隻是他的彪悍，而他不解釋說明他不接受我的指責。這個精力四射的人總是在挑戰底線，明知道私校講麵子，對校服要求很高，卻依然倔強的穿著一件髒到黑、皺得像醃菜的白襯衣上學，我乍一眼覺得哪裏不對，可是又沒反應過來哪裏不對，他倒是樂了，大概這種混淆視聽的小把戲也是他彪悍人生的一部分。後來他妥協了，安靜下來，也變得十分配合，甚至成了我這門課的明星。我都不記得我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把他降伏，他提醒我：都是那些留校懲戒的白卡呀，你砸了我多少張啊。好家夥，降伏這些人，原來不用講道理，就是紀律的捆綁，還有時間，總有一天會把他那龐大的自我約束起來。
擁有一輛法拉利的學生在課堂裏很沉默，也其貌不揚，瘦瘦小小，他的龐大自我依靠那輛黃色的跑車來向眾人展示。他在進入校園的那條小道上拉風，好像不知道路上全是走路上學的學生，開車時速限製在40公裏以下，更要命的是他居然沒在人行道前降速、觀望，直接衝了過去，而這一切都是在他超了我的車後，在我眼前發生的。其他同學跟我說，他這款法拉利是最便宜的，闊佬裏的窮人才會買。花了這許多錢卻沒有得到周圍人的景仰，還遭此菲薄，炫富為哪般？在課堂裏，我著實把他開車的風格批評了一通，告誡他出事的後果，他誠懇的答應再也不那樣開車。這一代少年都是世紀之交成長起來的，君子氣質稍欠，莽夫味道十足，與中國經濟騰飛有某些相似性，不管黑貓白貓，逮著耗子就是好貓，野蠻的生命力耀人眼目。
說實在的，在一間普通的教室裏坐著二十幾個平均身高1米75的十七、八歲的大男孩，時刻能感覺到生命力的爆棚。那些衝口而出的話語裏有粗魯、不服、挑戰、質疑，不管多麽混不吝，都是滿滿的活力。我喜歡這種感覺，他們激活我的思維和情緒，讓我強烈的感受到自己的缺陷和不足，逼著我從另一個角度考慮問題。後來我在女校教書，得到了太多的順從，工作容易了很多，可是缺少了頭腦刺激，以至於開始懷念被挑戰的感覺。
師者，傳道受業解惑。教導做人的道理。你作為人師，要teach by examples。最重要的力量是去influence。
Also, 你工作的學校，They dont pay you to be judgment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