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許飛
靜雲的高潮再次催生出她的眼淚,她不管,肆無忌憚地哭,濕透枕巾。這副梨花帶雨的形象叫許飛發狂,憐惜,疑惑,嫉妒,等等複雜的感情撞到一起,使他更加驍勇,也更加一瀉千裏,精殫力竭。風暴過後的平靜中,他們倆同時沉默著,各自想著心事。許飛這邊琢磨,華生到底跟靜雲有什麽關係,肯定不一般。許飛心裏醋意橫生,他知道他隻是靜雲做愛過程中的實物,靜雲腦海裏恐怕都是華生。他早就注意到靜雲在整個過程中都閉著眼睛,享受大腦裏的性愛。
即使是這樣,許飛也舍不得撤,跟靜雲做愛的激情自然十足地吸住了他,她那番有太多秘密不能與人傾訴的深邃同樣令他著迷。深深地陷入一種沉思默想的狀態,仿佛有億萬年的滄桑,在她年輕美麗的臉上綻放,真比任何一張濃妝豔抹的臉都吸引人。自從遇見靜雲,許飛改變了自己的審美觀,所謂美麗,不再停留在皮膚、五官上,甚至不能停留在照片上,美麗必須活著,動著,閃耀在眼神裏,在翹起的嘴角上,在手指的撫摸觸動裏。
許飛自以為有些攝影技術,也買了昂貴的相機,最初遇見靜雲的時候,繞著她,纏著她拍了不少自以為很藝術,很深刻的照片,洗出來一看,就覺得很假,很傻,簡直荼毒了靜雲的形象。別人不小心看見那些照片,都驚豔得俗不可耐,許飛卻恨不能撕了它們。因為實實在在的,他看著照片覺得人很無奈,真正美的,偏偏捕捉不到,隻能眼睜睜看著它在空氣裏蒸發掉,被風刮走,靜雲的明眸笑靨會在他睜大了眼拚命欣賞想留住的一瞬間消失,使他掩麵唏噓。生命本身何嚐不是這樣?當你以為自己還在青春裏摸索的時候,明鏡當前,你募然發現自己已經是鬢如霜的老人,TMD時間怎麽可能跑得比大腦意識還快?時間,是最大的迷。
許飛是發起來的中國培養的第二代,能夠不為生存奔波,隻貪圖風花雪月的享受,貴族範兒還沒形成,頹廢倒已成趨勢。在他的圈子裏,優秀,漂亮的女孩子遇見過不少,都沒有靜雲奇怪的氣質,不免猜想這跟她長大的經曆一定有關。恰恰這就是靜雲的死穴,人生之虛空皆可玩笑了之,長大的過程不能提,自然也不能問,心情好的時候她胡言亂語,不好了,就像一口深井在人麵前陷下去,寒色森森,深不可測。交往了兩三年,許飛覺得心靈上沒能跟她走得更近,反而遠了。打個比方說,剛交上朋友時,還覺得站在同一片土地上,現在才明白兩人之間隔了一條大河,她在那邊冰雪聰明,許飛在這邊憂心忡忡,都是自找的。
隻有一次,靜雲向許飛打開了一扇心靈的窗戶,讓他看見她文青特有的軟弱。
那天,許飛上網看新聞,不到六月,國內又早已流火,靜雲湊過來看網上照片,不過是街頭國人防曬防暑的悠閑場麵,十分有生活氣息。靜雲的反應之大叫許飛吃驚,她急速走到屋子的另一個角落裏看著窗外惡狠狠地說:不要讓我看見這些東西,滅頂之災下仍怡然自得,叫我看著他們惡心。
許飛隻得假裝輕鬆地笑:什麽滅頂之災啊,不就是熱點嗎?還沒熱到咱們這兒呢,怕什麽?
這下才捅了馬蜂窩,上官靜雲咬牙切齒:OH, MY GOD,可憐可憐這些愚昧的人吧,讓他們在沉睡裏死去。不就是熱點嗎?熱了多少年了,為了像西方人一樣過上腦滿腸肥的日子,整個人類亦步亦趨把自己的家園毀了,好好的一塊土地,弄得又髒又毒。
我擔心,哪一天,你會發現買不到大米了。整個世界在一種錯愕中停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大家明白科學家預言的零界點到了。走在前沿的人比我們早知道幾天或者幾個月,但是他們也沒辦法,就好像沉船的船長一樣絕望、無力。
於是人們開始自相殘殺,搶奪剩下不多的食物,鑽石鑲嵌的豪車上濺滿了鮮血,停在那裏沒人要;貴婦們舉起自己的珠寶和華服喊道:這所有的,換兩個饅頭!可是沒人理她們。人類在滅亡之前的最後一刻啃光了所有的植物,吃光了所有能找到的動物,包括同類,可是最強者比最弱者也隻多存活了五年。然後地球如死一般寂靜。
許飛,我怕,我怕連死都要那麽慘烈。
眼淚真實地在她的臉上流淌,許飛驚慌失措地上前抱住靜雲,軟弱無力地說:哪裏就這樣了,你這是杞人憂天嘛。
靜雲在許飛懷裏泣不成聲:我就是杞人憂天,從小就這樣,我自己也沒轍。許飛,我這叫做有病嗎?
許飛摟她更緊一些,半晌說道:我們當人也就這麽幾個類型吧。我覺得不是病,是那個類型的最典型,說得通俗一點,就是輕量級的走火入魔。
那就是病啊,走火入魔還不是病啊。
許飛忍不住笑道:我媽說,在這個世界上真正走火入魔才算成就了,你還到不了人家那段位呢。你看那生活得最堅定、充實的就是那種相信一個俗理,然後不受幹擾,樂滋滋地去做,還覺得自己特偉大的人,不管他相信的東西對別人來說對不對,他要是認死理,他就幸福了。認死理才是走火入魔,對吧?
上官靜雲安靜下來,又自說自話:生物之間並無強弱之分,此時最優勢的,彼時最劣勢。恐龍龐大在食物充足時為優勢,在食物短缺時成了滅頂之災。人類社會性強、數量龐大,此時為優勢,如此下去必轉而成劣勢,成為自身生存的負擔。
許飛舉手在她直瞪著的雙眼前麵晃晃說:走火入魔了?!
靜雲眨眼醒了醒神,搖頭道:我好像聽到那麽個聲音,又好像看到一篇字跡。像是天外來物。唉,你相信外星人嗎?
當然啦,這麽大的宇宙,怎麽可能隻有我們自己?我這一輩子要是能碰見個外星人就知足了。
靜雲凝神說道:要是碰不見,隻能神見,那算是見了嗎?
許飛一愣:神見,何解?
靜雲笑道:我也就這麽一說,因為我覺得人類感知太有限,要是外星人的存在根本不在我們的感知之內,那麽,他們就在身邊我們也不能發覺。
許飛的嘴越張越大:高見,你有感覺嗎?
靜雲點頭道:自我出生就聽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也許不是聲音,而是另一種感知。我有一些本事,讀書是讀不到的,考試對我才是小菜一碟。
許飛如見真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在體製內讀書的人,那些人好苦好凡。書讀得這麽好,還那麽靈透,我說怎麽可能。
靜雲苦笑:我倒是覺得自己陷得很深,憑空多了許多煩惱。除了考試比別人輕鬆,也沒見占過什麽便宜。
許飛托腮沉思良久方說:這麽說就對了,傳說裏仙女下凡都是這麽抱怨來著,天上水深火熱,需在凡間找個頤養之地,還需找個真正的凡夫俗子體驗凡人的摯愛。
靜雲踢他一腳道:神經病,你快去寫作業吧。
許飛站起來笑道:可憐我凡夫俗子一枚,困在體製內讀書,不得誌,不得已,不能像仙女一樣超脫,不過使一些蠻力過關而已。
許飛從小就被母親罵成呆子、傻子,不給她爭氣,縱然是兒子,也沒有絲毫繼承父業的潛力。他自認為他是那一流敏感、敏銳的文藝青年,富二代的必然產物,好像賈寶玉,當多情公子,富貴閑人,理所應當。被父親打、被母親罵也是理所應當,這點他卻沒想過,隻在心裏暗暗不忿加嘲笑。賈寶玉乃神瑛侍者轉世,將來要回去的,自然可以不慮,許飛凡夫俗子一枚,更加可以不慮,並沒有什麽將來。曾經有朋友說他會被美人誤,他大笑:如能被美人誤,三生有幸。當時他還年少輕狂,心裏的美人形象拘泥於畫報、雜誌封麵上的女明星之流,遇見靜雲才知道美女無形,盡在神氣裏,越發死心塌地,巴不得被這種美女誤了一生又一生,死而後已。
作為許飛的父母,再失望,也隻有這麽一個兒子,死馬當作活馬醫,隻能憑空盼著他長大,也許長大了就好了,最好再來一個性格轉型。跟他這一代的中國年輕人一樣,他必定要背井離鄉,遠渡重洋,來到外國。為了學英語快,從高中上起,殊不知年齡再小也憑天賦、努力。像許飛這樣的,做白日夢,拖拖拉拉,讓哪門課的老師看著都沒勁,幸好他上的IB課程還有中文,撞上他的強項,中文老師也挺喜歡他的多情公子氣質,對其母大加讚賞:許飛雖然成績並不拔尖,前途肯定有的。我教過的學生多了去了,什麽樣的人都有,成績好的往往過於牛心,又傲氣,做人上差許多;成績不太好的,反倒討人喜歡,心理素質好,樂觀,將來在人群裏更好跟人相處,您說是不是?咱家又不是等米下鍋的那種,等幾年,等孩子長大,他就好了。
一席話說到許母的心坎裏去了,她眼眶濕潤,哽咽難言:我們何嚐不是這麽盼著,長大就好了,如果真像您說的,我們家才有希望。
這話是七八年前說的,現在許飛已經在英國呆了九年,讀個雙學位耗了七年還沒畢業,英語嘛,連抄帶蒙地能混幾篇論文過關,到了口語就盡顯他呆。盡在華人圈子裏愜意地生活,一點都沒挑戰過自己,太舒服,怎麽可能突破?他爸的銀子流到他這兒來嘩嘩地響,全進了無底洞。他自己的借口是男兒三十而立,才二十多歲著什麽急?
上官靜雲跟他同年卻不可同日而語,人家全額獎學金來英,五年拿下博士,英語口語頂呱呱。許母來英國探親的時候見過靜雲,真心希望兒子能娶到這麽一個優秀的媳婦。她覺得兩人挺相配,一個才貌雙全,一個財貌雙全,怕就怕兒子太軟蛋,被靜雲轄製一輩子。同學們跟許母看法兩回事,都奇怪靜雲怎麽不搞強強聯手,下嫁許飛這種混吃等死的廢物。靜雲心中有數:許飛雖然不能幹,心腸好,愛她愛到死去活來,跟他在一起,把他當枕頭使,當椅子用,舒服,人生短暫,還不知道能舒服多久呢。作為文藝女青年,靜雲還有個死穴,就是活著沒意義,不能俗氣哄哄地與時俱進,跟人比,人家有什麽自己就得有什麽,那才活得有滋有味兒呢。可是這俗氣不是想有就有的,靜雲也想俗,她被虛無的文藝瞎想弄得丟魂失魄,也不好受,可這就是命。許飛特別能理解靜雲的這個命,因為他也是這個命,他們倆就在沉淪裏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