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情的第二天,艾卿邀請吳阡兒一起去看他早就聽說想見識見識的《星球大戰》。也不知道是第幾部了,指望著看點科幻的艾卿沒得到觸電感,指望著看點愛情的吳阡兒更是一點葷腥都沒嗅到。頭一個晚上淒楚、嬌羞的吳阡兒就露出猙獰的模樣來了,在電影院裏止不住地說,說這當主角的小妞不過十九歲,還在美國一大學上學,乘著她放暑假趕快拍了,小妞掙了一千萬呢。別的大學生,男的女的,誰不是在餐館裏一小時掙十塊、八塊的呢?演得就這熊樣,這愛情,倒牙是第一流的,比我們八個樣板戲差老了。如今就這號傻的能得寵,傻子多嘛,傻子寵傻子。
艾卿差點沒樂了,吳阡兒知道得還挺多,連八個樣板戲都抬出來進行比較了。他問她,看過幾部樣板戲。吳阡兒半天沒吱聲,最後老老實實地說,看是看過,實在記不得什麽,記得最深的是兩個跳芭蕾的腳立著,瘋也似的互相交錯,害得她晚上夢裏也看見那腳沒完沒了地交錯。之所以舉出樣板戲,是把樣板戲當差勁的比更差勁的。
坐在他們前麵的一溜澳洲少年可是夠有涵養的,不管背後這兩個人怎麽嘀咕都沒回頭來憤怒地掃一眼。吳阡兒愈演愈烈,成千上萬的克隆機器人象蚊蟲一般進攻然後被砍殺,金屬聲咚咚作響,少年們激動不已的時候,吳阡兒哇的一聲吐了。穢物四濺,前麵的兩個少年騰地一下子跳了起來,大叫“what”。艾卿說了一百個sorry,少年們回頭看一看,厭惡地離座,向洗手間衝去。艾卿扶著吳阡兒,從過道往門外溜的時候盡量忽視黑暗中投來的注目禮。到外麵一看,值班、收票的人不知去向,隻得跟賣苞米花的含糊交代一番。賣苞米花的展開澳洲式明朗的笑容,大大咧咧地說,沒事,別擔心,包在我身上了。
艾卿以為是中午在外麵吃的黎巴嫩大餅不幹淨,吳阡兒食物中毒了。吳阡兒坐在駕駛座旁,讓安全帶綁得楚楚可憐,因為嘔吐而淚光盈盈的眼睛越發黑亮,疲倦的嘴角居然泛起一層安慰人的笑意說道:我是被美國片裏的現代化給惡心著了。
什麽?艾卿依然看著前方開車,由驚訝而發出的“什麽”剛出口,他就理解了吳阡兒的病。那電影的確是沒有什麽快意的,打著科幻片的旗號,瞄準的是智力不成熟者,其實是把科幻片當槍戰片拍了,重點還壓在後者上。那一通亂打,好象金屬製作在美國不要錢似的,美國不就是霸了全世界的資源便宜用嗎?王八羔子們就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地玩命浪費。克隆,製造,然後搗毀,邀請了整個世界的兒童和具有兒童智力的成人跟隨美國來歡呼、欣賞一個金屬鑄造和拆爛的過程。這裏頭沒有生命。如果說其倫理的簡單化可以與中國武俠小說相提並論的話,武俠小說尚有血肉的熱氣使人感到親切。艾卿走在街上,看見路邊的遊戲室放映的機器人廝打場麵,他也產生過頭暈、惡心的反應。他疑心自己是老了,年輕人可以在那樣魔窟一般的遊戲室裏玩得廢寢忘食,他是肯定會病的,象吳阡兒這樣口中穢物四濺。
吳阡兒不知道艾卿的共鳴,就著“什麽”她說道:那些鋼鐵啊,鋼鐵做成的人啊,那麽多,滿山遍野都是,然後還要一個一個去打碎,打成破銅爛鐵。本來就沒有必要做那麽多,浪費了資源做那麽多,又都打碎,打也打不完,還是要打,那個小妞開著機器打,覺得很英雄。把那麽多的鋼鐵打爛就成功了,就可以結束了。人怎麽可以這樣蠢?現代化沒有帶來什麽新花樣,還是打,越來越打不完了。我難受啊,剛被胃揉成碎末的黎巴嫩大餅一點一點地往上升,我想說我不行了,可我說不出來。小妞又找到一個火力更猛的機器了,咬牙切齒地爬上去,同樣的鏡頭又出現了,鋼鐵被打碎,打碎,打碎。我不知道別人為什麽會喜歡這個場麵,我 ……
好了,沒事的,那隻是電影,最糟糕最糟糕的電影,我不該帶你來看的。艾卿揉著她的一隻手溫柔地說。他必須阻止她,否則他那塊黎巴嫩大餅也會爬上來,被他腦海中的遊戲機畫麵發酵、變酸,噴薄而出。
這麽不喜歡現代化,到澳洲來幹什麽?呆在鄉下挺好的。艾卿笑著說,想起自己對澳洲的憧憬。
我聽說澳洲是最後一塊田園,房子都矮矮的,綠地很大很大。我家附近所有的地都用來蓋房子了,一樁比一樁高。我小的時候前麵有一片空地,大雪蓋在上麵,漂亮得讓人覺得活著有這麽多盼頭。現在空地沒有了,大雪也沒有了,連太陽也沒有了,去年一年沒有看見。我不明白人在做什麽,朝什麽方向努力。小孩子的玩具沒有顏色,灰的,黑的,一塊一塊鋼一樣地硬,都不是我們生活中真實的東西。我們以前和小動物生活在一起,哪怕是假想的小動物,現在的孩子和人類的製造物混在一起,逃不出自己的圈子了。
你學什麽的?艾卿覺得這女孩跟現實有點格格不入。他還沒有見識過女人對環境反應的巨大彈性,她可以在某種刺激的誘導下產生無與倫比的絕望,又能在另一張生活的畫麵上積極向上地活過來,活得流連忘返。
學文學的,最傻那種。她嘻嘻地笑了,如孩童一般賴皮。而在心底裏,她感覺到艾卿正放馬過來,要認真了解她了,不由得胃裏一緊,她整個人頓時象泥土般剝落得一名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