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到澳洲,正是秋天的時候,氣候感人。幾家大公司拚湊起來,讚助了一場公園裏的露天音樂會,以感念這麽美好的天氣。另外幾個新的老的中國留學生拉了他去音樂會上體會當地生活。
公園裏下午就開始有人占位置了。這地方總有免費的露天演出,引得市民拖家帶口地來看,算是一個家庭參與的社會活動。黃昏時分,一邊提著凳子往那早已熙熙攘攘的公園草地上走,一邊這些來自異鄉的人就感到了莫名的淒涼。這是時光倒流,這是生命的返照。在兒時,這些人就曾經提著凳子往不止一片草地上趕過。那還是在中國,幾十年前,露天電影院還在風行時,這些人流著鼻涕,光著半邊屁股,趕在哥哥姐姐們的身後去看電影,自己扛著小板凳,每每幾乎叫那板凳絆倒。然而那是不折不扣的盛會,這些人聚集於兩根巨大的木樁子之間,就因為那上頭掛了一片白布,在風中一鼓一鼓地。
如果他們願意細心體會兒時的這一幕,他們必須承認他們曾經熱愛過露天電影的盛會,那種現代社會裏越來越少的天然情趣尤其屬於兒童。賣冰棍的小販在人群旁吆喝,這些人沒少上前去買過一、兩隻雪糕什麽的。他們玩了,比這裏頭上戴著熒光圈的兒童玩得更歡,因為他們是撒丫子在整個草地上跑來著。大人們在那個年代曾經非常理解兒童,相信社會治安,使他們得到過完整的童年。他們在那樣一個和諧、快樂的草地上看了多少電影啊,一部又一部名著,有的時候,風是將屏幕上人的臉扭曲了,聲音也在風中顫抖,卻沒有誰不快活,連關於蚊子叮咬的記憶都沒有。即使是下雨了,人們嘻嘻哈哈地端著凳子奔到避雨的地方等一等,雨一停,又都出來繼續看。那樣的日子有什麽不好,誰也說不出來,偏偏到澳洲來遇見同樣的盛會就感到莫名的淒涼了。
這就跟農村一樣啊。有人這麽歎了一句。
是啊,我們都是村民,看大戲來了。其他人附和著,一邊嘻笑,好象解了嘲似的。
這些人覺得來農村是來窩囊了。他們自作聰明地以為所有說英語的國家都長得跟紐約似的,滿地裏林林總總參差不齊一望無際的鋼筋混凝土,凡是自然風光多一點的就跟農村沒什麽兩樣了。這些人從小被教育著實現四個現代化,無論是課本還是小人書裏都充斥了化學試驗用的瓶瓶罐罐及衛星火箭所代表的現代化。現代化成為他們這一代人生存的依據,沒有現代化就沒有他們整整一代的理想。但是,他們從小就沒弄清楚到底什麽是現代化,他們在口號和誇張的圖片麵前以為自己很清楚了,這些人在成年以後都必須承認他們其實一直都在實現四個現代化的說法裏渾渾噩噩,他們傾向於把所有人造的機器和建築當作現代化的產品甚至本質。
很自然地,當這些人本著追求現代文明的高尚理想來到西方世界時,他們傻眼了。他們是在中國看慣了高樓,還覺得它們不夠高,為尋找更高的高樓才來到西方世界的,這裏大部分的房子居然是一層樓的。再看到人,他們更傻眼了,他們希望所有說英語的人都跟好萊塢影片裏的男女酷星一樣,這裏滿大街穿著中國製造的衛生褲各色人種晃晃蕩蕩不說,大批的亞洲移民也正在一浪高過一浪地進入,與他們自己共同成為本地一景。
於是這些人,連提著自家小凳子穿過整個公園來觀看演出也流露了頹唐和不滿。他們從兒時就開始夢想和追求的東西向他們展示了兒時就已經到達過的境界,他們不知道這個回歸意味著什麽,從直覺上,他們感到了追求的失敗,從潛意識上,他們驚覺生活原來在哪裏都是一樣的,現代化也許仍不能改變生活的本質。不管他們能醒悟到什麽程度,這些老大不小還在四處流浪尋找兒時理想的人終於夾在人群中坐了下來。他們懷著對典雅的音樂大廳的神往,坐在草叢裏,把貝多芬和草的香氣,風的輕唱盡收耳底,卻不滿,失望,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