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吳國英從食堂買了早飯回來,馬愛蕪的房門還是關著。她敲門大喊:還挺屍啊,都什麽時候了,懶得做豬叫。快起來。
裏麵沒動靜,吳國英推門進去,隻見馬愛蕪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睜的大大的,望著天花板,聽見吳國英進來也一動不動。吳國英見勢頭不對,改變了語氣問:怎麽啦?你不舒服嗎?
馬愛蕪一行清淚流下來,流到耳根子上。吳國英發毛了:你頭疼,是不是?
馬愛蕪把目光轉向吳國英:你怎麽知道?
吳國英坐下,抹了一把眼淚:我就是這個毛病。上大學以後得了,睡不了覺,沒辦法思考問題,腳下軟綿綿的,走路都拖不動。我是數學係啊,到這兒來隻能做圖書館,不用動腦筋。你怎麽這麽早呢?
馬愛蕪閉上眼睛:已經一年了。我以為會好,現在知道好不了了。
吳國英用手背擦著眼淚:我就怕這一天,我一直在擔心。本來我不想生孩子的,我怕。上大學以後要不是政治運動多,我都不知道怎麽過關。我就是怕這樣,才從小給你買黨參、當歸燉在肉裏,可你不吃,你不吃還偷偷丟掉。那麽貴的東西,我都撿回來,重新煮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個身子,不考上大學怎麽辦呢?頭痛的人更不能去當工人,手讓機器切掉了還怎麽生活?可你從小就不肯吃啊。
娘兒倆一個哭一個又哭又說,累了就一個躺一個坐地沉默著,眼睛和臉浮腫著。
那為什麽要生我?馬愛蕪紅腫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奇怪的光。
吳國英不看她:因為你爸爸要。吳國英想起馬敬業忿忿然扭身離開的樣子。
我根本沒說過要來,你們硬要我來,因為你們自己……馬愛蕪想不出詞來,腦子空蕩蕩過了一陣子電波,良久才緩過來:你們以為我可以讓你們快樂。
吳國英低頭躲避,但馬上又重新直視馬愛蕪殷切地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要讓你好起來,你一定要好起來。
下午剛下班,天還大亮,馬敬忠在教學樓門口截住馬敬業:哥,叔也走了一段時間了,咱們不能不聞不問啊,明天周末,於是真和我打算去看看老爺子,你們兩口子怎麽樣,跟我們一塊兒去吧。
馬敬業無精打采的樣子:哦,你們要去啊,那你們自己去吧。
馬敬業擺上一副關懷的笑臉問:怎麽,嫂子又發脾氣啦?曉宏托福考了550呢。
見馬敬業懶洋洋的,又說:練兵千日,用兵一時啊,最後的表現才是成敗的關鍵。愛蕪別鬆勁啊。
馬敬業幾乎要哭:我堂堂一個副教授,怎麽會有個女兒連大學都考不上呢?將來有人指著她說,有個當教授的爸爸,自己當掃大街的工人,難道會丟我的臉嗎?我不丟臉,教授的女兒也可以當工人嘛,那是她自己的事。
馬敬忠的好奇心膨脹起來:難道…愛蕪這是…?
馬敬業低頭半晌說道:要考試了,她頭痛起來,書都看不了。
哦,是這樣。可惜啊。愛蕪那麽懂事又聰明的孩子,從小看她長大,我們都說她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馬敬忠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差點沒爽朗地大笑起來。馬敬業長歎一聲,他也長歎一聲:盡量找好一點的中醫治吧,這病我看還是中醫比西醫強。我幫你打聽著,有好的介紹給你。那我們自己去了啊。
馬敬忠回家跟於是真一說,兩口子一起歎可惜:本來挺好的女孩,弄成這樣,都是那兩個人逼的。吳國英逼完了老的逼小的,一家人讓她弄成什麽樣兒了?俗語說得好,家有賢妻萬事興,家裏有個怨婦,不得安寧。
哪像咱們的孩子啊。馬敬忠微笑道:百戰不殆。這還沒考呢,他們就垮了。
夫妻幸福滿意地對視:就是。
吳國英和馬愛蕪回到家,手裏拎著一袋子中藥。馬愛蕪癱倒在床上,任由吳國英忙著去熬中藥。把中藥放在火上,吳國英拿著一個牛角刮子來到馬愛蕪的房間說:起來,我給你刮痧。
馬愛蕪沒動:沒用的,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起來,坐在椅子上,把扣子解開。
馬愛蕪隻得起來,坐在椅子上。吳國英用刮子刮頭,馬愛蕪開始嗷嗷地叫:疼死我了,你把我頭發都刮掉了。
吳國英氣哼哼地:頭發掉幾根算什麽?隻要頭不疼,全剃了都值。
這一趟刮完,地上掉了一層頭發。馬愛蕪看了看,不說什麽,到廚房抽屜裏拿了一把剪刀哢嚓就剪,一頭長發在一分鍾之內就剪成了參差不齊的短發。她望著鏡子裏的自己,淚光晶瑩,嘴角含笑。吳國英站在她身後沉默著。
再說那馬敬業,下班見過馬敬忠後,照例不回家,在校園裏閑逛。他滿腹愁腸,先感歎命中無子,再歎女兒不濟。日光下孤影綽綽,自覺命運坎坷,恨不能化作一縷清風,隨緣飄散,什麽吳國英,什麽馬愛蕪,皆不去管它,那才瀟灑無忌呢。這等挫折,叫誰遇上也打點不起精神來麵對啊,為什麽偏偏要叫我馬敬業承受這種……人何以堪?
折騰半日,結果既沒有化清風,更沒有飄散,馬敬業以濁氣逼人的凡夫肉體出現在娘兒倆麵前。馬愛蕪在看電視,她現在隻能應付這種簡單被動的腦力活動。與其整日橫臥在床上默默哭泣,不如分散一下精力。
吳國英一聲:吃了死的,還不過來吃飯。
馬敬業坐到了飯桌邊,看見吳國英認認真真端了那一小碗魚過來,那是專門做給高考生馬愛蕪吃的,馬敬業皺眉:還買魚幹什麽?
吳國英冷酷地看他一眼:我女兒還沒死呢。
接下來一家人吃飯,馬愛蕪見母親如獻祭一般將一小碗魚放在自己麵前,一如平常。她慢慢地將其推到中間,吳國英堅定地推回她麵前:你要吃,從現在開始你不能再這不吃那不吃。
馬愛蕪含淚搖頭:沒有用,不會有用的。
你怎麽知道沒有用?沒有人知道。你不能放棄,我還沒有放棄呢。吃完飯喝中藥,給你熬好了。
那中藥吃得我惡心,腦子裏更加木木的。
惡心也得喝,至少喝二十付。沒有進展我們再換,已經是名醫的方子了。
馬愛蕪沉默。馬敬業搖頭歎氣,塞進一口飯。
吳國英瞪起死魚眼睛:歎什麽氣,隻會歎氣。
歎氣都不行?馬敬業嘴裏的十幾粒飯噴到桌子上。
不行!這種時候不能歎氣,你不該歎氣。是個男人,你拿出男人的膽力來維持這一家啊。一有困難,你王八脖子一縮,你裝沒事,你他媽的還來跟我歎氣。
吳國英抹著眼淚罵。馬愛蕪慌得把碗放下,眼中噙著淚,一邊看父母兩個人完全投入地互相對付,一邊想找機會溜走、消失。
馬敬業氣得哆嗦:你,你這個人,怎麽可以這麽說話?你罵人啊,你。
我罵的就是你。我怎麽跟了你這個龜孫啊?我瞎了眼,我一輩子完了是我自作孽。我可憐馬愛蕪,有我作母親;我更可憐愛蕪,有你作父親。
吳國英淚如雨下,不可收拾。馬敬業搖頭亂顫,一個食指指著吳國英道:小人與女子難養也,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馬敬業長歎一聲,摔門進入自己的房間。馬愛蕪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溜走。隻剩下吳國英頹然坐在吃了一半的餐桌前,黑夜壓在身上,無力動彈,對餘生的恐懼使吳國英毛骨悚然。
馬愛蕪在大街上毫無目的地走,天已經全黑,她發現自己竟然走到了裘家。裘家那燈光溫暖地照著,她想象李婉茹已經燒了一桌子菜,和裘愛國正要高高興興地坐下來吃。一邊想,一邊流下淚來。微弱的路燈照著她單薄的身子,投下一個細長的影子,越發顯得孤身隻影。突然,門一響,裘愛國出來了,手裏拿著一個垃圾袋。馬愛蕪本能地躲閃,卻已經被裘愛國看見。裘愛國走過來,歪著脖子借路燈看清楚了,忙說:愛蕪,你怎麽在這裏,快進屋。
說著,拉起馬愛蕪的手,把她帶回自己家。正如馬愛蕪想象的,桌上已經擺了滿滿一桌子菜,分量都不多,但是菜色很齊,而且色澤鮮美。李婉茹正擺碗放筷子,一抬頭看見馬愛蕪,裘愛國馬上解釋說:愛蕪跟我們一起吃飯,再拿一副碗筷。
馬愛蕪坐下,沉默著,在菜香中又流下眼淚來。裘愛國溫存地說:先吃飯,吃完飯告訴我們發生什麽事了。
馬愛蕪的眼淚幹脆一瀉千裏,哽咽道:裘叔叔,我完了。我沒法再讀書了。我跟我媽一樣頭疼。
出乎意料地,裘愛國坐到馬愛蕪身邊,不僅將她的頭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而且雙臂摟住了她,時而用一隻手拍著她的背,輕聲說:沒事,沒事的,我的孩子,不過,你想哭就哭吧。
馬愛蕪即使跟吳國英也沒有這麽親近過。多年沒有一個成人的肉體的依靠,她在裘愛國的懷抱中徹底軟化了。她哭,哭得毫無節製,哭到精疲力竭。李婉茹也為她擦淚。哭夠了,她才不好意思地坐起來,醒了鼻涕,再洗一把臉,和他們夫妻倆吃了這頓飯。席間,沒有多少語言的交流,隻有夾菜的行動,和幾聲“吃這個”,“多吃點”。
吃完飯,李婉茹去收拾,裘愛國注視著馬愛蕪,等她說話。馬愛蕪突然覺得沒什麽可說的了,她需要的隻是慟哭。哭完,她發現她需要為自己做個決定了。她站起來:裘叔叔,李阿姨,謝謝你們的關心,我該回家了。
裘愛國也站起來:我送你回去。
李婉茹從廚房探出頭來:愛蕪,你要保重,阿姨就不送了。
走在路上,裘愛國說:我也知道你母親有頭疼的毛病,不過不知道有這麽嚴重。也許你太緊張,又更加重了。
馬愛蕪平靜地說:我想離開父母出去走一走。
也好,自己小心安全。隨時跟我聯係,我可以每月給你寄五百塊錢。
馬愛蕪感動得:哦,不用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裘愛國認真地說:我就是這個意思。錢能給你尊嚴和自由,雖然不多,能保證你不陷入絕境。你要聽我的話,會少走一些彎路。你就像我另外一個女兒,不要跟我見外。
馬愛蕪再次情不自禁地投入裘愛國的懷抱,哭著說道:叔叔,你要是我爸爸,那就沒有馬愛蕪了。
裘愛國緊緊地摟著她,喃喃地說:你可以出去走走,一定要和我保持聯係,將來路還長呢。你會幸福的,我要讓你幸福。相信我。
馬愛蕪點點頭:我相信。
你相信就好,不管發生什麽,你都要活下來。我等著你長大,然後把幸福給你。
走到馬愛蕪家樓下,馬愛蕪說:叔叔,您回去吧,我已經好了。
裘愛國點點頭:我看著你上去,然後我就走。
馬愛蕪含情脈脈地再看他一眼,轉身消失在樓洞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