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沒被選上,我驕傲我的輪廓曲線流暢——老留 黎錦揚 (9)
小黎在好萊塢的編劇生涯受挫,認賭服輸,卷鋪蓋走人。他打定主意回舊金山,歸隱於“鼠窩”繼續寫小說,卻出了岔頭,苦中作樂的浪漫主義情懷未能得到成全。
不過這次是好事:紐約那邊來電話,阻斷小黎甘當“鼠輩”的回歸之路。花3千刀買去其《花鼓歌》舞台劇之優先改編權的約瑟夫(Joseph Fields),在通話中邀請小黎前去百老匯,一同觀摩緊鑼密鼓的現場彩排,並讓他以原作者身份,參與討論提意見。
小黎掉頭東去,奔赴百老匯的普利茅斯劇院(Plymouth Theatre) ,也就是現位於曼哈頓市中心的The Gerald Schoenfeld Theatre的前身。 走進劇場,扮演女主角的日裔女子派特(Pat Suzuki),正以“沙瓤西瓜”一般沁人心脾的嗓音,在台上活力四射地演唱:我喜歡做個姑娘(I Enjoy Being a Girl )。
開始的歌詞是這樣的:
I'm a girl and by me that's only great 我是個姑娘 對我來說沒什麽比這個更棒
I am proud that my silhouette is curvy 我驕傲我的輪廓曲線流暢
That I walk with a sweet and girlish gait 走起路來美滋滋的一嬌娘
With my hips kind of swivelly and swerve 臀就那樣左擺右浪
I adore being dressed in something frilly 我好愛穿百褶裙裳
……
小黎被Pat的表演深深打動,深到了穿過快樂直抵感傷。了解Pat的人都知道,現實生活中的她,鮮少兌現過歌詞中做女孩的諸般美好。原因紮心:在一個女人最渴望通過自身來開啟探索女性之美的少女時代,命運所提供給派特的,卻隻有荒蕪的囚禁。
我在前文中談過,二戰爆發後,11歲的派特同在美的12萬日裔一道,被關進偏遠的集中營。監管犯人一般的營地中,誰管你性啟蒙,誰在意你美不美。縱然你體內萌生一片宛若仙境的櫻花苑,一樣會在缺乏自由呼吸的禁宥中,幹枯成廢墟。派特後來不修邊幅,即便戰後回歸自由,仍留下“後遺症”,穿著打扮缺乏辨識度,邋遢不整。
在一次唱歌排練中,有人以為她是混進場的街頭遊民,大聲疾呼要求把她趕走,致使她在舊傷新痛中愈發自棄。她幹脆剃寸頭,常年穿大布衫,一直停留在被婀娜多姿的女性美所遺忘的中性之地。
人生就是這般矛盾而荒謬。生活裏看似完全“不愛做姑娘”的派特,在舞台上卻要高唱“愛做姑娘”。被請來試看表演的觀眾不知情,以為派特本就是一活碰亂跳、熱辣無比的亞裔小妞,眼前一亮跟著燃了。——哇哇驚歎的,送飛吻打呼哨的,往腫了拍手往死裏喊的,簡直嗨翻天,完全不曉得派特的“左擺右浪”,是經由怎樣風雨如晦的來路。
而對其略知一二的圈內人,都有自己的一攤事兒,無暇多思,往往會把她在台上的精彩表演,更多地歸於她無與倫比的專業素養。有人嘖嘖咂嘴,有人插科打諢:Look,真沒想到平日裏這位大喇喇的“假小子”,在台上換了個人似的,這麽妖嬈地又唱又跳,倒真像個風情女郎!
這不,又一曲唱罷,坐於觀眾席中交頭接耳的“三人幫”,再度因派特的出色表現及台下的熱烈反響,難掩歡欣,眉飛色舞地互遞眼風。——你猜得正對,這“三人幫”可不是觀眾,而正是《花鼓歌》音樂劇製作團隊中的三大頭角,即開篇提過的約瑟夫,以及合寫過《音樂之聲》的黃金搭檔,——羅傑斯和漢默斯坦(Rodgers and Hammerstein)。
當“三人幫”回過頭來,向常坐於身後的小黎詢問觀感時,小黎毫不猶豫地為派特“背書”。作為派特的經紀人之好友,他從那位經紀人口中得知她太多飽含創傷的過往,比在場的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她。——也許是傷口太深,才能流出“沙瓤西瓜”一般的甘洌歌聲;也許是生活本身悲劇連連,才讓她更懂得如何捕捉劇中的喜感。小黎望著台上忘我表演的派特,竟然真假難分,悲喜難辨。
小黎對著舞台飄忽走神兒,“三人幫”卻早已“移情別戀”,東瞅西望轉向台下眾生。身兼多職的他們,切換角色的能力不遜於台上的派特,這會兒已從我行我素的藝術家,轉為謹小慎微的商人。在無數個彩排日子中,他們時常如間諜一般,混入場內的坐席間,給台上的表演做觀眾,更給台下的觀眾做觀眾。
倘若聽到劈裏啪啦的座椅聲,他們便循聲望去,看是不是有人開始對演出生厭,不耐煩地離場。若發現前後左右有耷拉頭睡覺的,他們就趕緊把那個時間點記下,連同台上正發生的情節一道做筆記,休息時及時開會,彼此給出意見。
如果是演員沒演好,那麽就及時督導,反複排練;如果是劇情本身出問題,更沒啥說的,回去宵衣旰食,埋頭重寫。他們修改再修改,錘煉再錘煉,最後拍板定案的舞台劇,與小黎原版小說中的故事,交集已不足一半。
到此小黎看出了門道:從小說脫胎的舞台劇,是個完全可以不遵照“遺傳學”誕生的“新生兒”,到底長啥樣,真的不好說。其實根據買賣合同,聯手製作歌舞劇的“三人幫”,是大老板,對劇情握有生殺予奪的決定權,但直到坐進劇場,小黎方知,“三人幫”也得紆尊降貴,把觀眾當老板,小心翼翼地看其“臉色”行事。在此你我不難找到那背後的真相,——用馬克思的經濟理論來說:資本有逐利的天性;用老百姓的話講:有錢能使鬼推磨。
於是,普利茅斯劇院裏,小黎第一次以親臨現場參加“Workshop”一般的經曆,觀摩到舞台上下同步完成的“藝術商品化”過程。他在見證了“三人幫”怎樣將合投的這筆資金、最大利益化的同時,也目睹了他們如何將自己在其中的那一小撮分成、最大利益化的過程,——在劇本從他的初創向觀眾口味的不斷妥協中。
然而與此同時,小黎也通過無比敬業的這幾位老美,解讀到什麽是西人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為了一部戲的完美上演和票房收入,他們傾盡心血,反複淬礪,直到把一部劇做到讓每個人“江郎才盡”的極致……
歌舞劇正式公演後,果然大獲成功。波士頓、紐約、芝加哥……當巡回演出到達舊金山一站,環球影業(Universal Studios)投來橄欖枝,欲同“三人幫”合作將其搬上銀幕,並請小黎過去當顧問。就這樣,曲曲折折,進進退退,在好萊塢因編劇受挫而不得不離開的小黎,終於又以“顧問”身份,重返好萊塢。
不過一路走紅的派特,這次卻沒那麽幸運。劇場裏備受青睞的她,卻沒能因此走進好萊塢。新製作團隊重新洗牌,選出新的女主角,那即是通過電影《蘇絲黃的世界》 (The World of Suzie Wong) 在好萊塢徐徐綻放的華裔小花,——關家倩(Nancy Kwan)。
南希20出頭,父親是劍橋畢業的香港建築師,母親是英國模特。混血的南希骨相偏西,皮相偏東,立體又柔和,美得“一舉兩得”。她年幼時父母離婚,隨父長大,卻絕不是等待王子相救的灰姑娘。
關父富室大家,一路為女兒提供精致的生活和優質教育。讀貴族學校、學騎馬、練專業芭蕾等等。待她於英國皇家芭蕾舞學院戴上畢業帽,恰逢急缺華裔女演員的好萊塢在尋找“蘇絲黃”,她作為Readymade 的女主角,被導演發現。
那日,當我從黎老的口中,得知當時的南希美得不可方物時,便愈發替派特著急:打敗派特登上銀幕的南希, 會不會乘勝追擊跟到舞台,又“一舉兩得”地取代她?
黎老搖搖頭,笑道:也沒有。南希形象好,但沒有派特會唱,這對電影不是啥事,找個配音就搞定,但對於現場性要求很強的舞台劇,卻是不可彌補的遺憾。
嗯,想想也是。如果一位演員在台上一直嘎巴嘴,喇叭裏放的卻是別人的歌聲,那麽觀眾會是啥反應?——張藝謀在奧運會上所搞的“假唱門”事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因而自此之後,同為《花鼓歌》女主,派特與南希卻各守一方,你霸你的屏,我站我的台,兩不相幹。在此不妨小開腦洞,做一個平行延伸的想象:就在南希為塑造電影版的女主、同配唱演員B.J. Baker反複對口型苦練時,派特也正於又一次賣力的彩排中,喜憂參半地邊想邊唱:我驕傲我的輪廓曲線流暢,雖然沒被選上,走起路來美滋滋的一嬌娘,至少今天啊,不是我最後的絕唱……
而雙棲雙贏、笑到最後的還是有,那便是舞台劇大獲成功後、在屏幕上再度共同參與製作的劇作家兼資本家,——“三人幫”。
派特當年在舞台劇《花鼓歌》中的扮相(照片取自網絡,以下皆如此)
派特在十幾年前應邀演唱“我喜歡做個姑娘”時,以平日生活中的裝束登台獻唱 (照片從網絡的video中截圖)
當年通過電影《蘇絲黃的世界》 (The World of Suzie Wong) 在好萊塢徐徐綻放的華裔小花,——關家倩(Nancy Kwan)
南希(關家倩)在電影《花鼓歌》中的扮相
製作花鼓歌的“三人幫”(從左到右) :約瑟夫,羅傑斯,漢默斯坦
羅傑斯、漢默斯坦在劇場裏工作的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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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圖片外,此係列皆為作者根據黎老口述和他送我的書、通過網絡信息核實後,認真撰寫的人物傳記。版權所有,文學城獨家上線,未經作者同意,請勿轉發。)
感謝閱讀!
謝菲菲又來看俺。大作家不敢當啊,涉筆豐富、落墨成趣的菲菲,才是俺的榜樣:)
最近忙了點,沒工夫去電影院。起碼得先把提名的片子看完,才有資格寫呀:))
大作家寫個奧斯卡的影評吧!
可是它卻有對指令的準確理解力,以及隨之衍生的再造性語言,遠遠超出一般的電子書呢。
估計將來隻有保持畢加索一樣永無定式的創造力,以及不可複製的情感邏輯,才能不被它打敗:))
“雞血”真補啊,看完你的留言後渾身起勁兒,立馬想敲字。謝謝親愛的高妹!
3天寫完40多頁的政策,了不起。不過下次她若借助神器 ChatGTP ,說不定可以將3天的工作時間縮為3小時。那個家夥太厲害了,讓我觸目驚心。目前好在它“沒有感情”,難以取代“有情人”。
我寫東西靠衝動。有時候情緒來了,刷刷刷幾篇。有時候感覺不到位,就得憋著,沒救啊。
It is better to write a bad first draft than to write no first draft at all. ~ Will Shetterly
加油,打雞血!
幾年前有個女院長(白女),當時要從零開始搞一個40多頁的政策出來,她三天寫完了。我一看,通篇都是各種語法錯誤,然而,我們就這樣快速有了一個政策,隻需稍作修改就能用了。換成拖拉的,這40頁就是兩個月也寫不完。
怎麽說呢?需要一個"balance",為啥寫長篇的不見得能寫好短篇,寫短篇的長篇很難堅持下去。有些地方必須有sacrifice。看個人選擇。《紅樓夢》是按照短篇的方式寫的長篇,最後沒能寫完,但是能名垂千古也值了:)
是的無憂,我乍一看歌詞時,驚呆了:老美真敢寫呀,這種扭臀的詞兒也敢在台上唱。不過又想,你敢寫咱就敢翻譯,誰怕誰呀,嘿嘿。發完了就像你說的:有一種獲得解放之感呢:)
感謝無憂的分享!
關小姐長得好美啊。跟你這一黎老係列下來,漲了好多知識,都是我以前沒有機會去獲得的。
咦,高妹你真是個小人精兒,下集還真要寫小黎的愛情婚姻,1-2集?我寫寫看。
剛在壇子上看到你的“小羽”把可可的“開淼”給抓住了,捂嘴偷笑:)))
“無比敬業的這幾位老美”,確實!目前某些搞藝術、演藝的華人太功利了。當然也和大環境有關。
另,後麵會寫黎老自己的愛情婚姻嗎?還有多少集?
不晚不晚,我剛吃完了湯圓,好周末還在繼續。感謝呱呱來看我,佳節愉快!
親愛的沫沫,如果你不說,我都忘了元宵節了,待會兒趕快出去買湯圓(咱沒有你那麽會做,咋整)
沫沫在節日裏是坐書房還是下廚房?眼巴巴地等著你的美食+美文呢!
感謝沫沫送“果醬”,比那湯圓還甜香!
好開心與大作家姐姐的文城相遇!不由得想起春上春樹的那句話:相逢的人會再相逢……
《文苑》我知道,《中文學刊》我去搜搜,一定前去拜讀。還有您那場關於《哈佛問學錄》的現場講座,讓我至今難忘。通過大屏幕演示和講解,哈佛百年來的中華精英按年代順序排隊“出場”,集體亮相,各顯英姿,讓我收獲頗豐。昨日翻了翻書架發現,我還留著當時跟著屏幕上的年代列表,所“抄襲”的密密麻麻的筆記呢:))
拜謝!
緣妹真了解我。的確花了時間去準備,尤其是在文學性描寫之外的曆史信息上,力求準確,不能“瞎說”啊。
是的,關家倩美啊!也開心派特能以苦難中淬煉出來的歌聲,穩穩地立於舞台。謝緣妹的鼓勵!
也曾聽他30年前親口告知
所以紀念他專輯時發表更刊於
於《中文學刊》和北美南加《文苑》雜誌
張鳳於哈佛大學
那個年代和那個領域都不是我們熟悉的,采心應該是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去找資料,還要風趣幽默地寫出來,把故事還原。給采心點讚。
關家倩那張黑白照很有味道,美!
謝莎莎給我“背書”,會化感謝為努力:))
我為了寫這篇聽了好多次“I Enjoy Being a Girl”,待會兒會找找你說的那首。
關於三人幫“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為了篇幅緊湊,還有一、兩段刪掉了。譬如坐後麵的觀眾,偶爾認出羅傑斯和漢莫斯坦並發現有女人坐旁邊,就嘰嘰咕咕地在後麵八卦,以為他們在劇場裏泡妞呢。後來女生邊聽兩人說話邊低頭記著,這才知道是女秘書,3人在劇場裏上班呢。
謝謝可可的支持!
真的啊,海風真是閎覽博物。我是認識黎老之後才知道這部劇的,有時候為了跟他聊天有的放矢,還得先看哪段哪段。。。
感謝留言!
沒事沒事,晚點兒不算啥,罰杯酒就行了,不用多喝,就一杯伏特加 Spirytus Rektyfikowany,嘿嘿。。。
是的,經過三人幫改編的舞台劇《花鼓歌》,僅從海報上看就已麵目全非。你看Nancy登封麵的那張,手中沒鼓而是扇子,咱是不是應該把它改成《花扇歌》,哈哈哈
謝謝水星!
我去聽了Pat的歌,唱得真好,很渾厚也有表現力。特別喜歡她的As Time Goes By的版本。
我也老是改我的文,看一次改一次,總不滿意。————這就是你和文字相互糾纏的緣分。我感覺你退休後一定會“改”出名堂的,有這個直覺:))
親愛的花花,不晚不晚。我知道你一直趕路,隻是還沒有出現,累了你就坐一會,我好想見你有片刻悠閑————哈哈哈,忘了在哪裏看到的歌詞,可能不準確,卻能準確地表達出我的心願。
Pat更叫人心疼。被關進集中營的經曆給她的一生染上濃重的悲劇色彩,又得唱反差那麽大的曲子。————花花的這段摸到了我的心,好感動:)))
有人看就行啊,出不出書都一樣。菲菲給我太多的鼓勵,感謝!
Nancy是真漂亮,主要是動人,那小眼神兒,哀哀怨怨,眼睛大傳出來的神更多,也難怪他們選她。那三個男人分一杯羹的照片用得特別到位。
但是Pat更叫人心疼。被關進集中營的經曆給她的一生染上濃重的悲劇色彩,又得唱反差那麽大的曲子。那些歌詞也被心姐譯得委婉動人,很文彩。
看到你說會再Polish別的文章我就笑了。我也老是改我的文,看一次改一次,總不滿意。
氣味相同的朋友都在你這裏集合了,真好。祝心姐新的一年寫博愉快。
采心這個係列應該出書,曆史的記載,應該留存。
被梧桐肯定猶若得大獎,開心!剛跟沈香說過,那段歌詞讓我吭吭哧哧地整了半天,看來沒白費勁兒。
感謝梧桐的鼓勵!
看完沈香的留言俺也美滋滋滴笑了。“我喜歡做個姑娘”的翻譯,讓我琢磨很久。網上有現成的中文歌詞,我看了不大滿意,也喜歡跟自己較勁兒,就吭吭哧哧滴整了半天。開心你喜歡!
是的,畢竟舞台劇沒有電影的傳播力和影響那麽大,再加上關家倩當時的確是好萊塢中西合璧的靚女,躥紅的很快:)
感謝菲菲!
剛才發完時跑出去吃飯,開車時還想,要是能直接開到菲菲那咯噠裝病鄰居,該有多好。。。哈哈哈,還惦記著你的美食呢:))
給平等奉茶!
等這個係列寫完後,我再逐章細摳一遍,爭取讓其它篇也“很”有內涵。很感謝!
超級棒的係列,長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