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拯救
全家人都抱著僥幸的心理,希望馬愛蕪的頭痛乃暫時的困難。誰知,疾病如潮般接踵而至。神經衰弱,醫生給了個大而化的名字。月經是第二個病痛的裏程碑,從十三歲開始,月月如臨大敵,馬愛蕪須臥床兩到三天,痛經不僅在下腹,而是從頭到腳一團亂麻。不用多久,馬愛蕪就形成了月經恐懼症,來之前幾天就憂鬱到流淚、頭痛,還睡不著覺。如此折磨,一月竟有半月不得安生。
吳國英帶著馬愛蕪跑醫院,最常去的成了精神病醫院。醫生們也沒轍,可是病人來了,還得裝模作樣地搗鼓點什麽,死馬當做活馬醫。偏偏吳國英又是一個痼信人定勝天的人,不服命,非有點什麽實際行動才能排揎自己的憂鬱,原來相信營養能改變命運,現在又開始迷信藥片和理療。精神病院提供磁療,馬愛蕪每周去兩次,不痛不癢,也沒什麽用。醫生又鬼使神差地建議測智商,得出八十分的結果,原來是個弱智。吳國英不相信,叫馬愛蕪也別相信,但從此這個數字就印在腦門上,兩個人怎麽也忘不了,一想起來就喪氣。
國人強身健體似乎不怎麽提倡鍛煉身體一招,而是希望靠一些便宜的食物或者輕鬆的動作就能達到完美的效果。馬敬業和吳國英年輕一些的時候全國風行打雞血,殘忍地從一隻活雞身上抽出血來注射進自己的肌肉,全是非專業操作,直到雞被千針萬針紮得氣息奄奄。虐獸,中國人無疑首屈一指,而且普及率極高,全民皆虐。殘忍過後,國人沒有身強體壯,馬敬業和吳國英也還是東亞病夫,身心疲憊地過日子。
馬愛蕪小的時候,全國又興起紅茶菌。每家弄個大壇子,白白粘粘的一點點菌子在壇子裏能發滿,酸得不得了,非拿糖拌著吃不可。說是要堅持吃就有效,什麽效不知道,反正便宜,吃得比發得慢,平常人消費得起。即使這麽著也沒堅持吃,一般人哪有那個毅力把那麽難吃的東西堅持吃下去?
再接下來就是氣功了。氣功大師層出不窮,呼風喚雨,治病救人,經常在一個大體育館裏發功講座,去參加的人都不好意思無動於衷,自己把自己感動一下,於是哭的哭喊的喊,搖頭晃腦,顯見得自己通靈,不是榆木疙瘩一塊。
吳國英當然要帶著馬愛蕪趕這樣的人潮,這樣的盛會。連馬敬業都去了,免費成仙的事誰不想搭個便車?號稱知識分子,副教授又怎麽樣,連秦始皇都過不了這一關。江湖術士永遠是最牛的,他們研究生死,談論終極,人在這個問題麵前最無力也最歇斯底裏,寧願捕風捉影也不願麵對虛無。
馬愛蕪是那裏麵發功最厲害的之一,她哭到幹嚎,前俯後仰。她自己後來也糊塗了,到底是不由自主還是想這麽著,反正挺舒服,在別的場合這副樣子大家肯定不讓,說是發功,而且在大師的功力中跟群眾一起發,人家羨慕還來不及呢。能發到如此癲狂忘我的地步,肯定開竅、通關、天人合一了。馬愛蕪的絕望、傷痛、憂鬱借著發功的名義宣泄。也許,也許真有那麽一個境界,可以擺脫肉體的痛苦,得到精神的升華和寧靜。想到這,她哭,她嚎叫,她覺得委屈,別人能得到的正常生活為什麽她得不到。這麽小,生活的道路就被堵死了。如果堵塞被砸開,光線射進她的生活,令長期在黑暗中的她頭暈目眩,該是多麽美好。為這層想象,她也哭,接著傷心的淚,她流激動的淚。
話說氣功漸火,越來越火,簡直熱得不行了。三教九流的大師們辦班、開診所,趁機發筆小財。在科技興國的大前提下,古老的理念和操作紛紛宣傳自己的科學性,令群眾歡欣鼓舞,不僅有了強身健體甚至更玄乎的希望,而且認祖歸宗,把五四以來對老祖宗的唾棄撥亂反正。那是多麽令人眼花繚亂、耳目一新的時代啊。人們還是以工作單位為生活圈子,不僅工作在裏麵,住在裏麵,吃在裏麵,還在裏麵一起洗澡,一起鍛煉身體。馬愛蕪生活的大學校園每天六點大喇叭就響起來,老的少的登時在所有的空地上展開,十八般武藝各顯其能。氣功那麽熱,追隨者練成一片一片的,滿地開花,大家都練一個功,等到別的功火了,群眾又一起轉向,有如一群螞蟻,一群蜜蜂,國人共性很強。
各種門派的氣功都深入群眾來單位走一趟,於是學院裏常有人來講一講,一種功辦一個班,你方唱罷我登場,跟流行歌曲一樣,跟民間健身偏方一樣,氣功長存,但一個練法轉眼就過時。吳國英從各種學習班獲得理論的基礎,從學院裏晨練的一幫老年婦女那兒得到不少實際的操練,又看了氣功雜誌上介紹各種功法的道理,七零八落的信息逐漸幫她完成修煉,自成一家。晴天夜晚,站在星空下意守丹田時,頗有體會,真覺得天人合一。
馬愛蕪的氣功教練是吳國英。馬愛蕪著急,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剛開始不會練的時候還好,真是榆木疙瘩一塊,隻用力氣沒有意念,走神走到九霄雲外,一邊練動作一邊盤算著明天怎麽才能不排隊就能買到食堂的包子。後來意識到心神的重要性,開始努力意念了,幾個月後,突然覺得氣亂竄,竄到腦門子上,頭暈不說,嚇個半死,還以為要真魂出竅了。
氣功救國成不成未知,氣功並沒有救馬愛蕪。初二的時候馬愛蕪就全科覆沒,老師說隻能留級,醫生說休學吧,孩子不能總是知其不可而為之。馬愛蕪說那就休學吧,吳國英也說休學吧,馬敬業屆時已經不參加決定。
休學其實也是痛苦。家裏沒有大把的錢可以玩一玩這個,試一試那個的情況下,休學好比軟禁,與世隔絕。馬愛蕪想買把吉他,被馬敬業駁回,沒有商量的餘地。那麽就畫畫吧,吳國英從圖書館拿回用了一麵的紙和大把的鉛筆。從此,馬愛蕪除了睡覺就伏案畫黑白的圖案,一張又一張。高興的時候她想,休學可能會造就一個藝術家;不高興的時候,她知道休學屬於不可救藥的人,失敗者,已經被命運淘汰掉。那些畫堆積起來,被吳國英當做廢紙賣掉,給家裏帶來幾塊,十幾塊的收入。
白天,人人都忙碌的時候,馬愛蕪到寂靜的地方去散步,曬太陽,迷迷糊糊地,她會在暖暖的陽光中睡過去。她家後麵有一個廢棄的塔,不知道原來做什麽用的,一圈圍牆把塔圍起來,牆內雜草叢生,一扇門永遠開著,調皮的孩子躲貓貓才可能想到躲進去。馬愛蕪晴天的時候躺在那圍牆裏的草地上,睡得比在自己床上還容易。她小時候怕過這地方,覺得陰森森的,有鬼。現在她覺得自己比鬼還像鬼,誰怕誰?
也不知道哪一天,一隻手伸進了她的褲襠,給她熟練地做起了陰核按摩。她驚恐地睜開眼,看見一張中年男人的臉,幹淨,保養得不錯的臉。他按住要鯉魚打挺起身的她,不暴力卻很堅決,他說:別怕,我讓你舒服。
她順從地躺下,一邊流著委屈又恐懼的淚,一邊奇怪地體會下麵的感覺,很癢但很過癮,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失身吧。這個男人可以做馬愛蕪的父親,馬敬業現在和女兒生疏到連互相認真看一眼的時機都沒有了,更不用說肢體的接觸。馬愛蕪沒有得到過強有力的父愛,她看不起男人,不了解他們,同時也懼怕他們。這個男人的堅定、從容把馬愛蕪鎮住了,這麽過分的事讓這個男人做著好像小事一樁,再正常、自然不過了。她馴服得像隻寵物被男人玩於掌中,還有什麽可以失去呢?她不停地流淚。
手指進入了她濕漉漉的陰道,插得越來越深,這是什麽呀?人居然還有這一道可以走。馬愛蕪攤開四肢,閉著的眼也能感覺到藍天很高很遠。仿佛一生都結束了,正穿過幽冥,遊過忘川,要進入來世。一個模糊的聲音問:多大了?
十四。馬愛蕪費勁地蠕動嘴唇。
別擔心,你還是處女。
他走了。馬愛蕪感覺到下午氣溫的降低,不得不爬起來,往家走。如果生命在那一刻就結束了也沒有什麽不好,她站在自己家門口的時候感覺很強烈。打開門,吳國英在廚房做飯,馬敬業在自己房間看書,他們的背影使馬愛蕪感到窒息,怎麽樣才能將殘生繼續下去?
吳國英從廚房出來看見馬愛蕪說:今晚把你的床騰出來給表哥睡,你跟我睡。
表哥是個黝黑精瘦的莊稼人,眼睛一直垂著,不看馬愛蕪。坐下來吃飯,表哥的頭也低垂著,吳國英問一句他答一句。
房子都讓大水衝掉了,你爸說的。
隻剩個骨架了。
砌房子的磚還是泥巴和幹草做的?
是,水一來就全沒了。
還和我小時候一樣。
姑姑是娘娘命,在省城裏,鄉下人苦啊。
我知道,幾個孩子?
隻有一個,一個就夠了,養不活。老婆帶孩子去她娘家住一段,我不是來找姑姑借錢,我想在城裏找份零活。
你們去年連上海都去了。
給人做了一年的木工,一塊工錢都沒給。我們氣得要告,上海人說你們告誰去。鄉下人弄不明白。
表哥說話的時候沒有表情,眼睛始終垂著,遲緩地往嘴裏扒飯。倒是吳國英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轉,她趕快給侄兒夾了一筷子菜。
弱肉強食。馬敬業歎了口氣道:中國和魯迅時代人吃人的社會沒走多遠啊。
找個什麽活呢,你會幹什麽?
我在鄉下修過拖拉機,修個單車什麽的還順手。
那就在肉擔子旁邊的空地上擺個攤吧,老馬給後勤處的人打個招呼就是了。
馬愛蕪那天晚上在短褲上發現了極其濃稠的白帶,她胡亂讀書的時候在大眾醫學之類的雜誌上看到過,白帶濃稠來源於頻繁的性幻想。心驚肉跳之際,她默默地把短褲洗了,掛在陽台上。她必須穿過自己的房間到達陽台,表哥正在屋裏摸索著包裏的東西,因為她的穿過而緊張,粗糙的手拿出來又放進去。正當年華的人顯得老態而又畏縮,生在鄉下,生為屁民,命運把他壓得抬不起頭來。他如果生在城市,依那輪廓,何嚐不是個英俊的青年,如今滿眼的遲鈍和憂傷使那英俊的輪廓隻剩下沒落和滄桑。
那一夜,表哥壓在她的心頭猶如一塊磐石,竟然把失身的事完全拋到腦後,小到不值一提。
表哥擺攤的第一天掙了多少錢再也沒人提起。那天收攤的時候,幾個滿臉凶煞的小個子男人掀了他的攤,叫他滾蛋:這地盤是我們的,後勤處長是我舅舅,校園這片誰還敢擺第二個修車的攤?
吳國英就隻會跟馬敬業急:你得跟他們理論理論啊。
馬敬業說:我怎麽跟他們一般高低,他們是混混。
吳國英指著侄兒的房間:可憐他呀。
人都說了,他們是後勤處長的親戚,我還有什麽辦法?
共產黨的天下,就這麽明目張膽地欺負人不成?
馬敬業冷笑道:不管誰的天下,弱肉強食有什麽奇怪的?
吳國英說:你袖手旁觀。
馬敬業回:我無能為力。
吳國英恨道:我看你是個孬種。
馬敬業這回出人意料地伶牙俐齒,回敬道:看看你家的親戚,我慶幸我原來還不算個真正的孬種。
他們不再說話。馬愛蕪一直尖著耳朵聽,聽完了,獨自坐著傷神。說不幸,自己有疾病,說幸運,生在城市,父母還算底層中的佼佼者,否則也不可能鯉魚跳龍門,成為都市大學校園中的一名員工,她馬愛蕪才有了並非富貴也頗小康的生活。隻有最不幸的才能提醒自己原來這點不幸算不了什麽。
真恨不能化作一個武林高手,將那些小個子男人痛扁一頓,再趕出城去,以泄此憤。轉念又覺得革命不能如此簡單,真要革命還得找後勤處長算賬,後勤處長那兒又不知會供出多少上麵的人物來。也許馬敬業最終還是對的,弱肉強食,自然之理,打抱不平者匹夫之勇而已,哪裏阻擋得了自然規律的掃蕩?
含著眼角一滴清淚,馬愛蕪熟睡過去,起來已經又是一天。
點評:
父母做事可能有些努,常常不聰明地撞南牆,這就是生命的抗爭吧。曾經覺得他們太笨,可是落到自己身上,竟也無計可施。他們還算是儒家的傳人,努力用入世的態度在生活。而自己,因為從小的疾病,不得不信奉老莊,采用出世的態度。態度歸態度,這具肉體還在世,究竟怎麽出世不得而知。
是啊,那種感受,非得有點經曆和體驗才明白。
不知道,沒打過,我可以去詢問一下打過的人。可他們好像不想承認,畢竟顯得愚蠢而且不仁慈。有的時候人作為是超乎常理的,而且還是集體行為。
Don't you have any basic medical common sen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