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爪蓮

人生在世,以誠相待足矣。 我對人生充滿希望,但隨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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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央:我有這樣一個繼母(1)

(2020-02-19 16:48:54) 下一個

引子

父親領著我去她家的那天晚上,她投向我的第一撇目光充滿了敵意,毫不掩飾。這個女人跟我先前見過的“相親”阿姨們截然不同,那些阿姨知道我是父親的寶貝女兒,對我十分親切,有的甚至有些刻意地討好。

這個女人叫張玉珍,父親說是我二姑姑的長子、我的大表哥李力康和大表嫂張麗夫婦介紹的。她的丈夫是經過長征的老紅軍,姓鍾,跟我大表嫂的父親是好朋友。老鍾當年在延安符合二八五團的標準(年過28歲,五年黨齡,團級幹部),由組織上出麵安排不願意當童養媳、從米脂跑到延安的十五歲的張玉珍跟他配了對兒。大表哥說,張玉珍是部隊中出名的美人,老鍾剛剛病世三個月,就有在文革中失去夫人的老家夥們開著吉普車遠遠地趕來相看這個米脂婆姨。 

父親曾經允我:“我再找老婆,一定要你同意我才同意。”我那時年輕,不諳世事,當了真。父親平反回到北京以後,經人介紹的、自己找上門願做李銳夫人的女士,不說踏破門檻吧,用“許多”二字形容不為過。父親看中的漂亮女人,我覺著不踏實,就直不籠統地告訴他我不喜歡;我看中的溫篤的阿姨,父親凶凶地說長得不好看。幾來幾去,父親不高興了,對我的承諾不作數了,他給自己定的標準:人要漂亮,會說英文,就剩下“漂亮”了。背著我相看、定下了米脂女人張玉珍。父親和她雖然磕磕絆絆,有時鬧到沒有辦法自掌耳光以平息吵鬧的地步,這個婚姻伴隨著他走到人生的盡頭。

父親去世後,我在接受公開訪談時講過:隻要張玉珍不把她的手伸向李銳的檔案,我什麽都不會說。講這話時,我不以為她真會那麽幹,隻是提出一個警示:張玉珍,你們一家撈淨了李銳的遺產,我不會跟你們計較。但是你若背叛我的父親,我就不客氣了。真是沒有想到,張玉珍居然就做了。父親去世不久,我就聽到她到處散布李銳的日記是李南央領來幾個大漢砸門撬鎖硬拿走的,李銳對這個女兒恨之入骨;著父親和我的同意由我帶到美國代為捐贈給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的資料說成是我私自拿走,將我告上中共的法庭,訴為應由她一人繼承的李銳遺產;在中共的法庭將全部李銳資料判由她繼承之後,緊逼不放,簽字雇請了舊金山頂尖律師團隊應對斯坦福大學“澄清李銳資料歸屬權”的訴訟,將她在中共法庭陳述時的用詞“私自帶回”改為斷言:“李南央利用父親李銳對她的信任,為了個人撈取金錢及其他好處,將李銳的資料偷出,秘密運往美國交給了胡佛”;斷言美國法庭必須接受中國法庭的裁決結果。如此,我別無選擇。

她第一次來就沒走

張玉珍是我二十九歲前的人生中從未接觸到的一種人:農民出身的老紅軍的太太。她出口罵人用詞的肮髒,自以為是嘰裏呱啦不著調,令我歎為觀止。從她身上,我了解了跟隨毛澤東鬧革命的草根群都是些什麽樣的人,領教了這些人的貪婪和流氓性。漸漸地,我不僅對共產黨的理論、為不認同,另起了對它深深的厭惡。如果說我的親生母親範元甄曾經是個單純地向往革命的少女,在共產黨這大染缸裏被染得渾身漆黑,張玉珍則是缸裏的一粒染料,她的底色就是黑的。

我還是從頭說起吧。

父親1979年初獲得平反從安徽回到北京的。我先父親幾從陝西的三線工廠到京,聯係水部辦公廳安排生活的一應事宜。那時落實政策的幹部非常多,部裏一時找不到房子,就將父親和我臨時安排在棗林前街部招待所二樓的一個套間借住。內間是父親的臥室,外間是會客室兼我的睡房。

父親領我到張玉珍家見麵後不久,張玉珍來招待所訪。她來了就沒走,那晚就在裏間父親的床上睡下了。

我躺在外間的床上盯著天花板發愣。青年人未婚先行交易在現在的中國是平常之事,老年人不辦手續搭伴兒過日子也沒人大驚小怪可那是文革剛剛結束不久的1979,我所在的三線工廠不要說未婚發生性行為會受到嚴重的行政處分,就連學徒期間男女青工正當地交朋友也不被允許,廠子會給予延長出師的處分。更何況睡在父親床上的這位阿姨已經四十八、九歲,自己的丈夫剛剛去世三個月。這是個什麽女人那!

在張玉珍之前,到招待所見過父親的女人中最積極的一位是個中學英文教師,也不過是很快寫來情書,用文字表達對父親的愛慕,說是命運的安排讓她遇到李銳。父親住院檢查身體,這位女士帶了一盒巧克糖到醫院探望,那個年代這份禮物是很“洋貨”的。她知道自己出眾的相貌和嫻熟的英語贏得了李銳的喜歡,但吝惜自己的羽毛矜持地“進攻”我知道父親鰥居廿年的脆弱,經不起勾引的,內間的這個女人是將他像獵物一樣捕捉到手了

後來父親逢人便講,張玉珍自己更是重了千百遍的故事是:他們是由劉瀾波和穀牧牽的線。張玉珍起初堅決地不同意,認為李銳應該同範元甄複婚,在劉瀾波的反複勸說下才答應下的……於父親,我理解那是他讓自己相信的一個神話,以化解心頭對第二次婚姻失敗的挫折感於張玉珍,那不過是她無數謊言中最離譜的那些中的一個,以此抬高自己的身價。這還不算,她對將自己介紹給李銳的我的大表哥夫婦的回報極為惡毒(後麵會談到)。父親有一則日記,那年力康哥哥已經70歲了,至今讀來令我心酸。

200812月1日(星期一)

同玉珍、大妹我大姑姑的長女)一起閑談。玉珍接力康從加拿大打來的電話(兒子要父親去照顧生病的孩子,母親回新加坡去了),將過去一些不愉快事徹底談了,力康回答得好:您對我就像對勝利按:張玉珍的養子)一樣,怎樣批評都接受。多年悶氣就消掉了。我聽了也高興。

父親自湖南地下黨起相識的終生好友於剛伯伯的兒子小剛後來跟我說,他爸當時勸過我父親:你剛出來,正在風頭上,心氣兒浮躁,找不準人。再沉一沉,等心靜了再說。於剛伯伯很惋惜父親沒有聽進他的話。他在延安時也曾經告誡過父親不要和我母親複婚,那次,父親也沒有聽進他的話。於剛伯伯的老伴兒程阿姨1984年1月去世,給他介紹續弦的絡繹不絕。小剛說,老爺子明白極了,說:來找我的人無非是想我的錢,可是我沒錢。說是照顧我,我不需要照顧。我跟兒子、媳婦在一起挺好。

急著找夫人的父親確實很快就後悔了,他跟張玉珍的文化差異實在太大,完全沒有共同語言。張玉珍說話髒字兒多不,還喜歡插在父親同他的那些學問人朋友們的海闊天空中多嘴多言,令父親難堪。可是生米早早地煮成了熟飯,他甩不這個女人了。

後來我們從棗林前街的招待所搬到府右街的招待所,是個三套間的平房。張玉珍來得更勤了,屢屢夜不歸家。她跟我說:“小妹啊,你可不敢到外邊去說張姨住在這裏呀。那張姨的臉就沒處擱了。”我點了頭,心裏說:招待所有傳達室,每間平房都分有服務員,誰也不是瞎子。

那年的10月19日,父親到了複外大街22號樓四室一廳的單元,我和悌忠同父親得以從府右街招待所搬出移入此居。不久,張玉珍正式進了我家的門具體哪天我記不清了,應該是在1979年年底,天冷之後。按西城區法院判張玉珍勝訴的“判決書”中的說法是:“張玉珍自述其與李銳於1979年前後結婚……”我說不好父親與她是否辦理過結婚登記手續,但記得“婚宴”是有過的,劉瀾波伯伯的司機老南幫助聯係的北京飯店譚家菜,請了幾桌客人。

張玉珍進門後常常發生的一幕是家中來了客人,我和悌忠呆在自己的房間裏,父親神色不悅地進來對我說:“你快點兒去招待客人,她又在那兒丟人了。”為了父親的臉麵,我隻好過到客廳找個借口將張玉珍替下來。轉過年的清明節,張玉珍去給老鍾上墳,回家午餐。飯桌上,父親用筷子指點著說:“俗話說婦念前夫,夫愛新婦。”看著張玉珍一臉的茫然,父親對我們一笑:“她聽不懂。”張玉珍的臉色立即轉為鐵青。

不久,大姑姑夫婦從湖南來做客,張玉珍狠狠地告了我的狀,說我不尊重她。父親卻解釋一句,讓我背上這口黑鍋。

張玉珍進得家門

記得是張玉珍搬入我家的第一個星期的一天,父親進到我的房間,說:“張阿姨要那個水晶球做眼鏡,你拿給她吧。”

這個水晶球是父親恢複工作後不久,隨康世恩的中國能源代表團訪問巴西時接待方送他的禮品,回國後父親就給了我。住進22號樓後,我將這個水晶球擺在了書櫃裏。張玉珍進門,我根本沒想到要收起來,不再擺在明麵兒,哪裏想到她能瞄上我屋子裏的東西,而且這麽快。更更父親會出麵將他送給我的東西要回去送給他的新夫人。我有些生氣——鬼才相信她是要做水晶眼鏡!打開櫃門就將球拿出塞給了父親:“你讓她自己進來,還有什麽看上的東西,一次都拿走。我這話說得太衝,父親不高興了。

沒過幾天,張玉珍的養子鍾勝利來了。這個養子得先說上幾句天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父親領著我去張玉珍家見麵的那次,開門的就是這個養子當時我倆不禁愣在了門首居然彼此認識。那是我在北京東方紅汽車廠車身車間大衝工段學徒的時候,我是代培的陝西汽車廠學員,鍾勝利是67屆初中畢業生直接招進北京廠,在車身車間下料工段學徒大衝和下料工區的兩跨緊靠著。67屆的中學生是連鍋端——全部上山下鄉一個不留。鍾勝利所在學校卻有兩個人不但留在北京,而且進了工廠,他是其中之一,是由我的師傅招進廠的。師傅告訴我鍾勝利的父親不但是老紅軍,而且參加過長征,了不得!而在車間很有名,不過跟他是反著的:是大狗崽子大衝工段出了名的比小夥子都能幹的女孩所以彼此都知道,但從未說過話。

當然,進工廠隻是鍾勝利的一個跳板,一年之後他就參走了。張玉珍最好炫耀的一件事就是,大學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她到了鍾勝利的所在連隊住著不走,跟連隊指導員說:勝利的父親是老紅軍,我家三代貧農,沒人識字兒,你不同意我的兒子上大學我就不走。結果連隊分到的那個大學名額就給了鍾勝利,進了北京航空學院。每當張玉珍重複完這段光輝事跡後,父親總會應和著:“是呀,她這一點是很了不起的,知道讀書很重要。”我從來不置可否。當年在陝汽廠,車間工人推薦我去考工農兵學員,報到廠裏,領導給了一句話:“這樣出身的人怎麽能考慮?!”

鍾勝利畢業後被分在北京的一所空軍研究院繼續當兵,以副師級工程師退休,2018年分到四室廳的師級住房。這讓張玉珍很是不份兒:勝利憑什麽分那麽大的房子?我和老頭子革命那麽多年,還住這麽個破單元!不過鍾勝利本人不爭氣,高級工程師考核屢屢落敗,我後來在父親的日記裏看到他幾次給空軍司令張廷發電話,讓他過問鍾勝利高級工程師的職稱問題。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為父親難過主張高幹子女不能走後門的中組部退休常務副部長,怎麽幹這種事兒!張玉珍喋喋不休的念叨則是:欺負人呐,欺負人呐就是卡著勝利不給提高工。

再回到鍾勝利來的那天,父親進到我的房間對我說:“勝利第一次來,你看有什麽好東西可以送給他的?”我說:“我哪裏有什麽好東西。悌忠到是有一支你給他的見麵禮——英雄牌鋼筆,要不你拿去給他吧。”想到,父親真地把手伸了過來。我衝著悌忠說:“筆在哪兒,你拿出給張阿姨的兒子。”悌忠眼睛都沒眨一下,立即將桌子上的筆放在老丈人的手裏。父親轉身走了,那背影明明白白地寫著: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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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兵團農工 回複 悄悄話 土匪窩裏能活著出來就不錯了,嗬嗬

簡翎 回複 悄悄話 李南央挺遭殃的,生母繼母都不咋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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