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都想寫寫楊一,可每次想起她,總是那張不快樂的臉,總仿佛能聽見她輕輕的歎息聲。
楊一是一個上海女孩子,和我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是兩個長在上海弄堂裏的女孩子。在那個至今還未拆遷的弄堂裏,楊一曾經的家在那裏的11號,我家在2號。
記憶中,楊一的那個家是弄堂裏最破最爛的。隻記得那時弄堂裏的阿姨們都說可惜了楊一那麽漂亮一個女孩兒生在那麽窮的家裏。
楊一是漂亮的,那是我從小就知道,大家都公認的事實。但楊一不像是個漂亮被寵愛的女孩兒,她總是那麽安靜,安靜的有些自卑,自卑的令人憐惜。
我和楊一上同一所小學,每天我們都一起走去學校,在去往學校的路上,我們要路過那時還未治理的蘇州河,時時飄出的臭味總是令楊一捂著鼻子快走。在每天那樣來回四次的蘇州河邊,楊一曾對我說,我長大了一定要買很好很好的房子,離這個臭河遠遠的。
長大的速度是驚人的快,自從小學三年級我搬家後,我和楊一也很少見麵聯係了。
在高中畢業後的一個暑假裏,我在弄堂裏又看到了楊一,多少年了,楊一一家還在那裏住著。那時的楊一已然出落成靚麗美女,不過,楊一氣質清新,再加上她選擇的是師範中專,所以,美麗的並不妖豔。
楊一見到我,臉上的微笑是親切的,但也是閃爍的。她對我說,我馬上就要上班了,等我有錢了,我一定要買大房子。買在浦東,那裏的房子還是比浦西便宜一些。
那時的我已經完全理解了楊一心中的自卑,我小心翼翼的,不想刺傷她,嗯,到時候別忘了叫上我一起去看新房子,我可以做你的參謀。
那是我最後一次和住在弄堂裏的楊一對話。離別時,我心裏同情著楊一,第一次同情她,也感慨著人世間這些看似的不公平。自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跟楊一聯係過,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不想刺傷她,因為我知道,她那雙雙下崗的父母,憑著她當小學老師的那些薪水,怎麽可能立刻買上房子?!即便是在浦東。
可是命運弄人,下一次和楊一的對話的地點,哪裏是浦西到浦東的轉移,而是東西半球的轉移。地點是在加拿大,溫哥華,一棟足以令人膛目結舌的豪宅裏。
見到楊一前,我已經聽父母訴說了楊一的故事。被傳說的很簡單,很老套,就是楊一嫁了一個大款,去了加拿大溫哥華,那個男人老有鈔票老鈔票的。聽後,我很挺高興,真希望楊一找了一個好老公。
那時,我也已經來了加拿大,聽父母說起後不久,楊一的聲音就在電話中傳了過來,她知道我也在加拿大,特意打聽了我的電話。
電話裏的楊一,聲音沒有改變,對我,她依然那麽熱情。並且熱情的令我無法推辭,“你快來呀,我給你買飛機票,住在我這裏,好好的住一段時間,陪陪我,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你說。”
我問楊一,你老公呢,我去不打攪你們嗎?楊一說,不會不會,你來,來了我再跟你說。楊一不容我多問多想,就著急的決定著我去的日期。
那時我還是一名法語老師,趁著暑假,就答應了楊一。她果真是速度超快的在我完全沒有反應的情況下,幫我買好了機票,我看到機票時,還愣了一下,是頭等艙的。
楊一在機場等我,看得出,那是一身名牌。身邊還有一個司機,她那車,也夠奢侈的,加長的那種。見到楊一的那一刹那,我突然覺得她很像是國內傳說中的二奶形象。但是,我趕緊掃開了自己的這個想法。
楊一見了我,緊緊的擁抱了我。我能感覺到,她是真心的歡迎我。我呢,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樣的表現,隻是生活中一下子有了這樣一個超富有的朋友,還沾了些光,一時間有些適應不過來。
走近那棟宮殿一樣的海景豪宅,按照廣告詞說應該是,“超級無敵海景”。我問的第一個問題是,“就你一個人嗎?”
楊一遲疑了兩三秒鍾,說,“對,這段時間就我一個人。”
我看了她一樣,再問,“你確定現在這個房子裏沒有別人?”
楊一點頭,說,“對,就連幫我做飯的阿姨都放假了。”
我把包往地上一扔,往楊一麵前一蹦,大叫,“啊呀,楊一啊,爽死了,這麽好的房子,就我們倆住。爽死了,爽死了。”
我是真開心,那一刻,我才沒想那麽多別的問題。實在是凡夫俗子,看到那麽漂亮的房子,趕緊先開心一下吧。
楊一被我的興奮感染的也開心的不行,給我換上了她早就準備好的舒適的家居服,帶著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參觀。每到一處,我似乎都會驚叫一聲,“哇!太酷了。”很傻,但是,的確是夠酷。
能夠想像到的設備,不能想象到的裝配,那屋子裏全都有。屋子大得我都暈。那晚,我和楊一在那間能開小型PARTY的主廚房做晚飯,楊一笑啊,我也笑,我知道,那真是從心裏笑出來的。而我心裏有一個小小的自私情節,那一刻,我不願意跟楊一多聊什麽,因為明顯的這豪宅背後必定有故事,我很不想讓這故事破壞我和楊一重逢的那份喜悅。
那麽多的房間,那晚,我和楊一卻選擇在住在一間房裏。
我們談東談西,談小時候,談弄堂裏的鄰居,談我們的父母,可是我們分明在逃避著一個話題,她也是,我也是。
最終,是楊一先捅破了這層紙,在間歇的一片寂靜中,她忽然換了一種低低的帶有曾經那憂鬱自卑的語調問我:你過得還好嗎?
我知道這是一個暗號了。於是,我正視著楊一問她,“你呢,你好嗎?”
楊一笑了,“終於,我們要說到重點了。”
我深呼吸一口,在我心裏早已猜測過楊一目前生活背景的種種細節,但的確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也不知道楊一會怎樣跟我說。
楊一甩了甩頭發,麵色憂鬱起來,看著碩大的落地窗外那“超級無敵海景”,我猛然間聽到一句,“我被人包了三年。”
對,其實我早就知道,也許就是這樣的,可是,那麽直接的一句被包了三年,我還是有些發怵。因為,我以為,楊一會有一些描述,至少解釋一下原因。
“我被包了。”楊一的眼淚滾落了下來,“你看不起我了吧?”
“沒有,我真沒有。隻是你說的太直接,我想你一定有理由。”我似乎看到楊一赤裸著自己站在我的麵前,我試圖幫她尋找一塊遮掩的東西。
“那些理由都是假的,你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我真的告訴你,那些理由都是假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騙人的,都是為了騙男人掏錢時心裏舒服一些的。難道我愛他嗎?難道我就正正好好愛他三年嗎?”楊一近乎低吼的聲音令我振動。
我走上前,拉著楊一坐下,那時的她,依然像小時候別人說的那般令人憐惜。
“我窮怕了,你是我好朋友,我不騙你,我們家的日子你也知道。我真的窮怕了。我唯一讓自己過上好日子的方法就是趁著年輕漂亮找個男人對不對?”楊一一直在哭。對?不對?我該如何回答。
“我認識了他,他有老婆有孩子的,不會離婚,當然也不會跟我結婚。他讓我住在這裏,他每年會有幾個月時間在這裏。我就像他的加拿大情人,每年除了生活費,還會給我一筆很大數額的錢,三年,三年後,我可以回上海買一套很好的房子,這筆錢夠我,以及讓我爸媽都過上好日子。”我什麽都沒問,可是楊一不停的說,“你說我錯了沒有?我從小到大就沒住過一天好房子,我努力讀書當了老師,可是那工資什麽都幹不了,我嫁人,如果我嫁個沒錢的,更沒有好日子過,可是有錢的沒幾個沒結過婚的。我知道,我就是別人罵的那種狐狸精,二奶,小三。但是我就隻要三年時間,並且,我不要他人,也不要感情,就要他的錢。”
“不要感情?總要釋放情感的。”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覺得不要感情,似乎在男人和女人的交往中很難做到。
“我把感情都放在這個房子裏,我在這裏住三年,就會對它有感情。三年後雖然它不屬於我了,可是我會對它有感情。”那一刻,我覺得楊一開始胡扯八道了,但不想,日後,情係豪宅,成了我寫楊一的主題。
那次,我陪楊一整整住了近兩個月的時間,因為,我是那麽的清楚她的孤單寂寞,每每我流露出要走的意思,她就流露出戀戀不舍的眼神。每當那時,我都覺得,這麽大的房子,大的可怕了。我是那麽想勸她,結束這種滑稽的合同吧。可楊一每次給父母打電話說老公對自己很好,並且自己工作開始掙了很多錢,三年後一定給他們買房時,我又不知該如何勸了。
我見過楊一的那個男人來電話,基本上三天一個,楊一會向他匯報自己所有的行動,當然也包括我在這裏。那男人似乎也樂意有一個安全的人陪著楊一。
我最終還是走了,無論楊一多麽的不舍。臨行時,我緊緊擁抱楊一,哎,多麽讓我心痛憐惜的楊一,我知道她內心的矛盾,雖然我不理解她是如何說服自己將“二奶”變成職業,也許理由就是她從小向往的豪宅。
我和楊一保持著聯係,但無論楊一再怎樣邀請我都不會去她那裏了,而她,不能離開那裏,據說,那時合同裏的規定。那時我才知道,一定還有人看著她,分別都是那些司機啊,保姆的。後來我還陸續知道,那男人本事不小,幫楊一辦的是工作居留證,楊一全然不知自己在哪裏工作了,但一切都被那男人搞定。
三年時間慢慢過著,我一直幫楊一倒數著“合約”期滿的日子。眼前去總是想起楊一在大屋裏幽靈般安靜哀怨的身影。我知道,她不快樂,她怎麽可能快樂呢?
幾乎天天都要跟我聊天,不聊天的日子,就是那個男人在加拿大的日子。每次那男人走後,楊一就會天天掛在網上。
一次聊天中,楊一說,“我小時候因為沒有大房子而不快樂,可現在我住在大房子裏卻依然不快樂,這是為什麽?對了,你說,會不會他就高價找了一個看房子的,每三年換一個看房子的也同時換一個二奶,哈哈!”
網絡另一端的我,真是不知該說什麽,隻能盡可能的陪她聊聊天,說說話。無法責怪她錯誤的決定,卻也無法規勸她終止這種生活。
後來有一段時間,楊一還網戀了,從表象來看,愛得無法自拔了。她沒日沒夜的在掛在網上聊天。那段時間,我看見了被愛情熏染的她,她會半夜裏給我電話,給我輕聲念著她和那愛人的聊天記錄,興奮的對我說,我戀愛了,這感覺真美啊,戀愛真好,你為我高興嗎?還告訴我,她和那人有了約定,見麵的日子,就是楊一解放的日子。當然,那人並不知道楊一的真實情況。
那場網戀結束在對方那人突然一天的網上消失。在我看來,就是很簡單的他把楊一的頭像刪除了而已,那就是網絡遊戲。而楊一快瘋了,她幾乎就要衝破枷鎖飛回中國去找那個網友了。但她告訴我,她害怕走出這一步,她不知道後果會是什麽。我也覺得有些害怕了,是啊,買得起那麽大豪宅的人,本事應該是通天的。
楊一最終忍住了情欲。究竟是什麽原因令她控製住的,我不是很清楚,但那次過後,楊一跟我說,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看不起自己,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後悔過自己的決定。等她解放了,一定要好好的戀愛一次,一定要好好的結婚,好好的過日子。
我心裏默默的祝福她,是的,之前,她隻覺得三年之約得到了日思夢想的豪宅,有了可以幫助父母買大宅子的資本,卻忽略了自己會失去什麽。
不過,她很現實認真的告訴我:“也許我就應該這樣不顧一切的結束這種生活,可是,我真的抵不住那麽多金錢的誘惑力,所以,我會等到三年。”
命運對待楊一還算好,也許是因為楊一徹底醒悟了。三年時間到後,那男人沒有為難楊一,按照規定一次性給了楊一當時說好的費用(這筆費用究竟是多少楊一沒有告訴我,因為她認為即便是再多的數字,多年後想起來都會覺得,當年楊一也就值那麽多錢。)
楊一給父母在上海買了一套很不錯的房子,但是,楊一沒有選擇回到上海,她不想麵對那麽多人的問題,為什麽回來了,為什麽一個人了,等等等等,並且,楊一還說,在上海這個物欲橫飛的城市裏生活,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麽故事,而那些故事必定與豪宅,金錢有關。
楊一去了英國,生活在那裏一個景色如畫的小鎮上,開了一家小小的中餐館經營著。可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她是不開心的,她總是很難從那三年中走出來。
一次,她在給我的一封信裏說:我遇到了一個好優秀的男人,確切的說,是一個我好喜歡的男人,可為什麽每當他要走近我時,我就會條件反射的退讓?我知道,那是因為我還是那麽在意自己是一個曾經被包養過的女人。
就這樣,楊一至今還獨身一人與英國的陰雨天氣做伴,與小鎮風景做伴。
楊一啊楊一,我的好姐妹,讓我借著這篇文章告訴你,不要懷疑自己是個美麗的女人,無論是曾經情係豪宅的你,還是現在渴望真愛的你。
一起祝福我遠在英國的好友楊一吧,給她點兒鼓勵,給她點兒希望。
祝福你,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