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清露

小資肚腸,布衣本色
正文

祖母

(2007-12-05 17:30:45) 下一個

我是祖母帶大的孩子,從8個月直到10歲小學畢業,整個的嬰幼兒時期。我嬰兒期我母親去讀師範學校;我幼年時她在外地教書。這十年裏,我祖母同時也帶著我姐姐,我姐姐隻大我一歲半。

我個性裏邊極好強的那一麵就是我祖母給的。那時候,在鄉下,我們是“小姓”,楊家本來就沒有幾戶,而且內部很不團結。我們是村裏唯一“吃商品糧的”,人們又嫉妒又要欺負我們,包括本家的一兩個還略有點權勢的人家。我祖母教會我如何應對欺淩,包括和欺負我的小孩打架。我幼時身體單弱,可是從來沒輸過架—即使當時吃了點虧,回頭也一定想法加倍找吧回來。

在我祖母和我母親口中長期流傳著的一個經典案例,是對付一個曾多次欺辱過我的半大傻子(那時他總有15、6歲了,我隻7、8歲,標準的敵強我弱)。村裏小孩都怕他怕的要死,避之唯恐不及。一次,我乘其不備拿一根竹竿狠狠敲疼了他的頭。我祖母後來分析說,他大概真被我嚇住了,從此再沒敢欺負過我。祖母因此非常鍾愛我,說我從不給她“惹冤枉氣”。我們鄉下土語,“冤枉”在這裏就是窩囊的意思。

等到我上學了,祖母又告誡我要發奮念書,壓倒村裏所有的孩子。我果然不負她的“重望”,打進了學堂,成績一直遙遙領先,無論大考小考,幾乎總是包攬所有科目的金獎。第二名都很少得。那可真算得我迄今有過的最為春風得意的日子,因為有逆境做襯托。我現在還記得我去領獎的路上,鄉裏的一些大人投過來的那種又羨又妒的神色。因為此,我對那些考場上的英雄總不免有幾分崇拜。也因為此,我從小就練就了“察言觀色”的本領,絕對的敏銳,至今仍是當之無愧的強項。

出了課堂,我是個瘋丫頭。爬牆上樹,釣青蛙、逮知了、尋蟬蛻我都起勁得很。我祖母很少管束我這些。她燒好了飯,村頭村尾地找我,一村的人都聽得見她喚我的聲音。村裏那些同樣也6、7歲大的孩子,放學回家,都要幫家人燒火弄飯、喂豬喂雞的,我祖母是碗都不叫我拾一個,頂多由著我要圖表現,拿上把掃帚在地上劃兩個大字。我母親委婉地批評她太“慣使”我,她理直氣壯地辨稱,“讓小萍考第一給我爭氣,比幫我做麽事都強”。

我們家沒地。我好玩地跟著同伴們去人家田裏拾稻穗、麥穗。我手快,拾得總比別人多。一個收獲季,也能攢下不小的一推。拾來的稻穗她喂雞。我吃飯愛就點菜湯,我祖母有辦法給我用鹹菜做出好吃的鹹菜雞蛋湯。那些麥穗,祖母很小心地撿好,在竹編的大篾籮上簸,成為麥米,然後是“黴”,陰在屋子裏不讓它們見太陽,直到長出茸茸的一層淡綠色的黴點----滿屋彌漫著一股豐收的香味。接下去的工藝我沒印象了,就知道她做成了醬,一個冬天裏,每天把沉重的醬缽子搬進搬出地曬,醬一天比一天稠,顏色也越來越深。很長時間以後,醬終於好了,鹹中帶點甜味,是一年的調味品----醬油的替代品吧。所以,我吃著我奶奶做的飯,是同學們很羨慕的夥食。

我討厭寫家庭作業。老師偶爾也會罰我加倍抄寫生字。我偷奸躲懶地耍滑,拿我姐姐的作業本篡改後頂替。我祖母陪我一起在煤油燈下“製假”,一邊大量消費著橡皮擦,一邊還附和著我,不斷地抱怨那個罰我的老師。有時候我瘋玩過了頭,連做假也來不及就睡了。我祖母會在第二天雞叫時分,提前喊醒我,點上煤油燈,守著我補上前夜的功課—她不擔心我功課掉隊,而是生怕我在學校受委屈。

按通常的觀點看,我祖母還算幸運的,因為多少享著了我的一點福。她活到了86歲,看見了我上大學、上研,也等到了我參加工作、談戀愛、結婚、生子。我工作後,年年回湖北,會給她帶點吃食,給她不算多的一點錢。我每次要回去了,祖母如果正好在漢川,她會等著我;如果在鄉下(她後來一直跟著鄉下的叔叔住),她會拖著一雙小腳,走6、7裏的土路,搭過路的長途公車,顛簸一個多小時,來漢川看我。總共差不多有十年吧,幾乎總是在我到家的前後一兩天,或者她等我,或者我等她。祖孫倆陪著,一起住上幾天。
我給我祖母錢,她不象對別的親人那樣客氣地推辭。祖母每次都很高興,痛快地接過錢,臉上笑開花。然後她會對姑姑們誇我說,小萍還是很“講心”(意指孝敬)的。

我新婚後帶丈夫回家,祖母見了孫婿,直誇我“找的這個孩子好”。

99年春節前夕,我回湖北待產,祖母又從鄉下趕來看我了。住了幾天,她忽然又很著急地張羅著往鄉下趕,說是要為我收些土雞蛋來,城裏不好買的。那天一早,祖母連早點也不及吃,和我們招呼一聲就急匆匆走了,怎麽也留她不住。

大約孩子出世後2、3天,她回來了,拎了兩大籃子雞蛋,仿佛是154個。仍然是她獨自一人搭過路車,來來回回走10多裏地。祖母很遺憾沒有湊足200個整數。她說,現在天冷,雞都不愛下蛋了,所以收不多。後來我才知道,為了盡量多收點雞蛋,祖母發動了我的嬸嬸和一個堂姑姑,連他們娘家那邊的雞蛋都收來了。那麽,什麽叫“收”呢?收,就是不是在集上買,是一家一戶挨著上門去收購—或者求購。一個、兩個、三五個地湊。說是百家蛋,應該很精確吧。這樣的蛋,新鮮,沒有被攢過。

我現在掐指算算,祖母那年是82歲。

我生了女兒,祖母一改對堂妹生女兒時的那種遺憾,一疊聲地說“好”、“現在城裏生女孩子金貴”。我和我母親聽了,都躲在她背後偷著樂—因為象我祖母這樣的老派人,照她一貫的思想,其實還是有很濃重的“重男輕女”的想法的。我女兒長到十幾天大了,小臉蛋紅紅的,還很有些皺巴巴。我跟祖母談天說,這孩子好像不怎麽好看呀,祖母很老道也很自信地反駁我,說孩子很好看嘛,臉蛋子“圓展了”,眉眼也長的好;而且現在紅紅的,以後越長就越白。我的孩子,現在果然是白得出眾。

前年夏天,我父親帶祖父來北京我的家,玩了差不多一個月。中間還去了趟北戴河。我和我先生都沒陪,兩個老人去的。他們很開心地拍回來好幾卷照片,我父親戴著老花鏡,在燈下很是費了幾天的心,在每一張照片的背後都加了注,寫明當時的情景。然後父親送祖父回湖北。祖母聽說了,從鄉下趕來看老伴,順便住上幾天。

有一天,祖母去了姑姑家,回來叫爺爺開門時,就在門前一根廢棄的鐵絲上絆倒了。她摔斷的是股骨,從此沒有能夠離開床。天氣奇熱,老人身體也弱,姑姑、姑父請了城裏最好的骨科大夫會診,最後取了保守療法----就是不做接骨手術,由它自然地長。據說這樣效果差不多,老人也少些痛苦。

我震驚之餘,隻痛恨自己沒福。本來說好的,等天涼一點,要由姑姑帶祖母也上我這兒住上幾天。老人也很渴望看看孫女過的日子。而這已成為一個永遠無法實施的計劃了。電話裏還曾聽我祖母笑說她走不動,我姑姑說要拿輪椅推她,誰知一語成讖。

老人總共臥床了一年多。我父母、姐姐和大姑姑輪番照應,承她們的好,祖母度過了兩個炎夏,身上沒長一個包,一直都還很利索的樣子。這期間,我在北京,一直緊張地混著自己的生活,沒有去她床前為她喂過一口飯,或洗過一次尿布。老人臥床久了,慢慢就出現大小便失禁。再後來,神誌也偶爾不太清楚了。今年春節,家人說老人可能時間不多了,可我早已預定好去加拿大的行程,結果也沒能回去。

等到我終於再趕回家去,已經是奔喪了。這一次,祖母終於沒能象從前的十多年那樣,等得及我回到她身邊。她瘦小的身軀,穿著寬大的黃花緞子壽衣,靜靜地躺在那裏。我的哭泣、痛悔和哀悼,以及這個世界裏的所有的喧鬧,都不再和她有任何關聯了。我知道,對於這個臥床已久的老人,離去其實真的是一種很好的解脫,可我還是忍不住一哭再哭。
我女兒看見媽媽哭,心下不忍。她問我為什麽老是哭呢。我說,因為我的奶奶死了,而我也愛我的奶奶。那麽什麽是死呢?老姥是象白雪公主那樣的死嗎?她會有水晶棺材嗎?她也會象白雪公主那樣睜開眼睛再變活過來嗎?

當然不會了。可是,因為我的祖母,我也還是想要她那樣的長壽。我的目標是活到九十歲。在我祖母最後那段日子,即使常常她也會因為自己所受的磨折和苦痛、因為她會給孩子們帶來的拖累而焦躁,但她到底還是選擇了很安靜、也很積極地活下去。

在她臥床期間,我隻見過她一次。那天天氣很好,我到的時候,祖母正坐在長條凳上靠著門框曬太陽。見我回了,她非常高興,居然還有心調侃自己,說,小時候,你和大萍兩個,把我的床尿成河,我一晚上沒得幹地方睡。現在我老了,也尿床啦。看著她養得長長的、顯然未及修剪的白發,和有些長了的指甲,我的眼淚一滴一滴急急地掉到地下,終於泣不成聲。祖母見我哭得不成樣子,反過來安慰我:孩子,莫哭莫哭,婆婆蠻好的,吃得睡得。我祖母眼睛不看我,她看著遠處,眯著眼,臉上很平靜。我哭著一步一回頭地離開她,那平靜、消瘦的麵容,就是她留給我的最後的形象。

現在,我很注意努力保持自己的日常飲食和心情的健康。我希望把每一天都過得足足的,我要更好地愛這個活的世界,愛我周圍的一切的好人,就象我祖母在世時她一貫的那樣子。

我相信自己做得到。我承繼著她的基因,我的血管裏流著她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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