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 (613)
2007 (556)
2008 (369)
2009 (298)
2011 (232)
2012 (174)
2013 (145)
2014 (89)
2015 (101)
2016 (83)
2017 (53)
2019 (76)
2021 (62)
2022 (116)
2023 (95)
2024 (62)
在中國現代史上,有一個階級,它的活力突然消失,生命中止了,如同劃過夜空的流星。但是過了近三十年,它又驟然複活了,呈現蓬勃的生命力,發出眩目的光華。然而,這撥崛起的人和前一撥消失的人,基本沒有關係,甚至沒有一點家族的血緣,但它們同屬一個階級。
這個階級以前叫資產,或叫民族資產。現在叫民營企業家,或簡稱老板。
我的父親就是當年其中的一員。
我兒時的很多夥伴,家裏都是資產。上世紀的五十年代,上海有許多資產,大都住在上海的徐匯、靜安兩個區。
關於父親,我有很深的幾個印象。
一個是,我的妹妹當時隻有6歲,她和小朋友到淮海路上去玩,路過陝西路、淮海路口的公泰水果店,有一隻桔子滾出來,滾到她的腳跟邊。她覺得好玩,就撿起來,帶回來了。父親回家發現了,問清原委,就牽著妹妹的小手,穿過兩條馬路,走到公泰水果店,對營業員說,小囡不懂事,對不起了。
另一個印象是,公私合營後,我父親擔任南京路一帶十七個店的私方經理。現在我明白不過是做做樣子,沒有權利的。我當時不會懂的,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父親的基本權利就是寫思想改造。鍵盤敲到這裏,我麵前就浮起他的一張苦澀、尷尬的臉。
我記得父親是從來不用公家的信紙信封作私用的,他要寫信就到文具店裏去買的,往往派我去,是上海電影院旁的一家文具店,離我家不遠,他一喊,我就去。有意思的是,父親認為思想改造是他的私人事情,所以他寫思想匯報也一定要用買來的紙。那個時候,私信是很少的。所以,每次叫我去買信紙,我已經知道了它的用途,心裏就替父親難過。
我始終記得他寫思想改造的樣子,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在房間裏不停地徘徊,就像蒙了眼睛的驢子推磨。他的臉是有輪廓的,卻像被無形的門軋過一下,有點模糊。父親的字是很有味的,他寫的近似於草書,點劃不羈,現在回想,有點王鐸的意思。當時我不懂,還驕傲,以為他的字不好看,不如我寫的。現在想,他用那樣的字寫改造匯報,可惜了。更可惜的是,他那時的改造檢討,竟一份都沒有保留下來。
B
1955年是資產的人生大轉折。關於這個轉折,沒有多少留存的文字,隻有一些遙遠的零星的記憶。我曾經聽父親說起,那個時候,幾乎是送的,排起隊,搶著送廠送店,恨不得什麽都送掉,好當一個光榮的工人階級。事實上,早先的三反五反已經讓資產膽戰心寒,強權早已摧毀了資產的抵抗意誌,所以公私合營所到之處,幾乎是摧枯拉朽。
不過,政府也是聰明的,是有選擇的。我記得,那時的上海馬路旁,有一些煙紙店,做著非常薄利的小買賣,實際他們也就是城市貧民。他們一心想被合營,眼巴巴地渴望著,但是政府卻推出巴掌。於是,他們垂頭喪氣,隻能守著一家薄店,賣點針頭線腦、肥皂、草紙。後來都憑票了,針頭線腦也不能賣了,隻好賣一分錢一包的鹽金棗,上海的小孩很少有沒吃過鹽金棗的。煙紙店生意慘淡,他們在生存線上艱難地活著。
當然,也有個別資產不老實。我的姑父就是這樣的人,每年過春節,他們一家都要到我家來拜年,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埋了頭挾菜,他卻直著脖子高聲說話。他的太太皺眉頭說,你不講話,人家不會把你當啞子,你以為就是你有本事啊?
他低下頭吃飯,沒一會又把脖子直起來。
他是做橡膠生意的,早先已經吃過軋頭了,在1955年又說了一些不合時宜的話,惡運纏上他了。開了批判會,越開越激烈。一天,他消失了,不知上哪裏去了。全家人找了一天,都沒有找到。那是一個初冬的早晨,我賴在被窩中沒有起床,有人敲門了,寒風鑽進來,刺骨地冷,我又往被子中縮了縮。來的是堂哥,他和父親嘀咕了一會,說找到了。父親穿戴好,匆匆出門了。
到傍晚父親才回家,他的臉色十分難看,好一會才說話。姑父的屍體找到了,他是跳黃浦江了,卻不知從哪個地方跳的,一路漂下去,一直漂到高廟,才被撐船的人發現。他們去認領時,屍體的腦袋腫得像一隻畚箕,認不出了,隻是根據身上的衣服才確定是姑父。自絕於人民,沒有話好說,姑姑還不敢大聲哭,低低地抽泣。第二天父親又趕去了火葬場,替他的妹妹料理了後事。
父親是很少和我們談公私合營的,如果避不開了,都是說好的多,問深了,就沉默不語了。我想,纏繞他們心中的肯定是個強烈的問號。不是說好的,民族資產階級是革命的“同盟軍”麽?不也是說好的,新民主主義是一個很長的曆史階段麽?怎麽說變就變,蒼狗白雲,貓兒的臉嗎?一夜之間,他們從同盟軍變成了革命的對象。
以前是炮火連天,後來據說進入了一個新時代,他們躊躇滿誌,還沒有施展拳腳,已經消亡。
大概某人隻是動了一個小手指,他看得太透了,中國民族資產階級天生是軟骨頭,不堪一擊。
不留戀是不可能的。父親多次說過,上海的南京路是一個黃金地啊,他的店就在南京路上,櫃台裏擺垃圾都賣得掉。我相信,父親講的是實情。上世紀五十年代,哪像現在有如此發達的網購,而且很多小城市的商業都不發達,物流基本是零,所以,上海的南京路十足是一個購物的聖地,是父親失去的天堂。
我認為,有一個問題在理論界始終沒有弄清,為什麽1955年民族資產階級掌握生產資料是不應該的,為什麽三十年後,又允許、鼓勵另一批人掌握生產資料了呢?沒有人從理論上解釋過這個問題。同樣,沒有人為曆史的曲折反複而認賬。
C
可以說,就從1955年開始,自由經濟被最後扼殺了,計劃經濟徹底實施了。從此,溫和的時期過去了,中國逐步進入物質緊缺時代。票證時代應運而生。糧票、油票,肉票、魚票、豆腐票、菠菜票、粉絲票、布票、棉花票、肥皂票、線票等等,這些年輕人從來沒有見識過的票證,將緊緊伴隨老百姓的生活。
民族資產階級被廉價贖買了。棉布大王、桐油大王、百貨大王、火柴大王都受招安了。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那時還是“不流血”的革命。對於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資本家可能是最好的結局。強大的專政工具在手中,卻不奪走你,而是贖買你,給你錢讓你過日子去,還能怎麽樣?盡管賣得便宜,但還是給你錢的呀。相比於幾年前腥風血雨的土改,地主一個個掉腦袋,民族資產抽了個上上簽。
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反抗,連反抗的膽子都沒有。無論是在1949年之前還是之後,他們都是在強壓下生存,這種強壓猶如是鐵籠子,嚴格限製了它長大長壯。它從來就是一個稚嫩的帶著病容的孩子,從來就沒有長成一個有模有樣的大人。
父親他們也樂得圖個清閑,我們的教科書早說了,資產階級是貪圖享受的階級。現在,他們的進取性被消解了,創造力也被取消了,但是手上還有幾個錢,所以,隻剩下一種享受衝動了。那時,如果有人指著一棟洋房對你說,這家人家是資產。那你反應基本上就是稱讚,是羨慕。
說實話,那時的資產是倒而不臭,或者說像上海的臭豆腐,聞聞臭,吃起來香。他們變著花樣享受。但是,當時的上海灘的享受極為有限,於是他們在狹窄的空間裏,使盡全力,最後也隻剩一個字:吃。
《上海的早晨》中寫過一個星期二聚餐會,寫得有聲有色,登場的資本家個個栩栩如生。可見,資產聚餐是相當普遍的現象。
我們的筆頭必然要涉及資產的另一個任務:寫改造匯報,寫檢討。這裏,我們不妨把視野放寬一點,寫檢討是中國的特色,那個年代,誰人能不寫?誰人能逃脫?現在年輕人不會知道,他們離那些太遠了。我也生得晚,隻是趕上寫檢討年代的尾巴,我在中學裏也寫過檢討,罪名是為剝削階級的父母翻案,寫得心裏一片淒涼。那時,寫檢討太是家常便飯了。這是中國的一個偉大的創造!可以進入吉尼斯紀錄。上世紀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就是一個寫檢討、寫認罪書的年代。小至雞毛蒜皮,大到滔天罪行,無一例外,都要匍匐在地,誠惶誠恐。
讓你寫檢討,已經證明你有錯有罪,首先打掉了你的自尊和自信,讓你在嚴峻殘酷的鬥爭中立時落了下風。於是,你就會盡量地作踐自己,弄髒自己。原來你內心可能還有一點不服,但經由這種無底線的作踐,很快讓大多數人相信,自己是有罪的。
資本家更是難逃了,他們有剝削的原罪,這是娘胎裏帶來的罪惡,讓你寫一輩子檢討,寫到咽氣的最後一刻,是天經地義!
為了彌補這種巨大的驚恐,取得心理平衡,資產們別無他法,隻能用手中僅剩的錢抓緊吃。
我的一些少年夥伴,圍在一起回憶,都會提到,那年月,父輩們最熱衷的事,就是趕來趕去吃飯。他們中間常常傳遞一些消息,這家店的響油鱔糊呱呱叫,上海灘數它第一家。那家店的清炒蝦仁好,食材新鮮,大師傅手藝高。這家店的牛排嶄!他們趕過來,趕過去,沒有黃包車了,擠公共汽車,外加11路兩條腿。
新雅、梅龍鎮、杏花樓、燕雲樓、老正興、揚州飯店、黃寶和等;西式的有紅房子、德大、天鵝閣、萊茜等;買奶油蛋糕的有哈爾濱食品廠、上海食品廠、老大房、凱斯林。他們如數家珍,他們是這裏的常客。有時還竄到七寶,竄到龍華。那個時候,上海灘上象點樣的飯店,不可能沒有資產的腳印。
吃啊吃,那是個舌尖享受的時代。
走進花園洋房的弄堂,從玉蘭樹下會傳出叮叮咚咚的鋼琴聲,有的人家還把女兒送去學芭蕾舞,老師是俄羅斯人,住在南昌大樓裏。俄羅斯老師非常嚴厲,拿一把戒尺,女孩跳得不好,就朝她光裸的小腿上抽。
啊,羅曼蒂克,那時環境還算寬鬆,資產在營造一個屬於他們的天地。
D
但是,好夢不長,紅色的狂飆興起了。資產的美夢瞬間破滅了。資本家成了橫掃的對象。黑五類他們幸運逃脫,黑七類把他們一網打盡。那時,我們那裏的弄堂天天敲鑼鼓,敲到哪家人家停下來,紅衛兵、造反派就一擁而入。因為住的大都是資產和有問題的人家,有些弄堂幾乎是挨家挨戶抄。抄過之後,安靜下來了,過一段辰光,鑼鼓又敲來了,原來換了一批紅衛兵,前麵是別人抄的,他們沒有挨上,覺得吃虧了,不甘心,又上門來了。
我們家是從海外回來的,又是資本家,遭受了殘酷的迫害。我在《為了忘卻的記憶》中有詳細的記載,此處省略。而父親店裏的職工,則是溫良恭儉讓,因為父親平時對他們不薄,逢年過節還備下一份禮,他們還都記得,所以遲遲不來抄家。
而母親在的體校,一些造反派凶惡殘暴,用鐵鏈抽瞎母親一隻眼睛,還逼她自殺。他們前後來兩次抄家,還打電話給父親單位的職工,讓他們一起采取行動。職工們不得不來,但隻是做做樣子,虛張聲勢喊兩句,暗中還保護父親和我們孩子。
我有一個朋友,家裏也是資產,他們家被抄了整整八天八夜。整幢樓的地板全撬開了,花園草皮也給翻了個遍。造反派還是不甘心,目光瞥到了竹籬笆上,可已經累得不行,就讓我的同學兄弟幾個一起幹。於是,紅衛兵、造反派和資產階級狗崽子肩並肩,把竹籬笆全拆了,一根一根剖開,看裏麵是不是藏有金銀財寶。
這算個有趣的案例。後來,工總司司令王洪文把他家當行宮,有天夜深人靜,忽然開進他們的家,進了後樓,臨時住一、兩天,這是嚴格保密的,外麵誰也不知道,我的同學一家也不知道,隻知道有個大人物。後來看見了,才知道是王洪文。不過,王洪文也沒有為難他們,他住進來,反倒太平了。
等文革結束,抄家物質還回來了,其實隻是象征性地給一點。我家的清單上寫著:一顆貓眼作價10元,一顆碧綠的翡翠鑽戒100元。有一次,母親意外踏進一家翡翠店,險些昏倒,那些貨比她的不知差多少,都標價幾萬幾十萬。而她的都是頂級貨。從此她再不進這類店。
惟有一隻鑲有3點95克拉的大鑽石、九顆小鑽的鑽戒,折價2819元8角。
但我們兄弟姐妹,沒有一個人多想,算了,計較什麽,沒送掉命就是大吉。至於我們,應有自己的前程。
又開始吃,但資產已經衰老了,早已沒有當年那股吃勁了。這是一個沒有出息的階級,他們生不逢時,不可能有出息,他們的政治和經濟生命早已結束,他們的生理生命也進暮年了。又過了十多年,他們都沒來得及和新一代資產階級交接,就匆匆離世了,喪鍾早為他們敲響。
我們描述的對象已經壽終正寢。
E
現在我們簡要地回顧一下新的資產階級。他們的誕生,是那麽的突然,沒有一點預兆,他們似乎是從地下突然冒出來的,星星之火,一夜之間就在上海灘燎原,在中華大地燎原。最初他們販賣羊毛衫,做水產生意,倒賣國庫券、票證。發財的幾乎都是無業人員,其中不少是剛從監獄裏出來。因為他們一無所有,膽子最大。接下來才是創業發財,科技發財。三十多年,中國經濟創造了奇跡,民營企業家是一股重要的力量。
又過去三十多年了,現在人們開始聲討他們了,指責他們為富不仁,說他們奢侈糜爛,揮金如土。指責他們套空上市公司,甩賣股票。我相信,有這樣的人,但不是他們中的大多數。大多數民營企業家是勤勉的。而驕奢的則是少數,人大都是暴發戶,他們天生缺少教養,發財後還沒有好好學習。
老話說,三代出貴族。培養貴族之氣決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如果新資產看不到前景,“消滅私有製”的聲音不絕於耳,始終有惶惶不安的危機感,那麽,他們怎麽會不窮奢極欲?又如何寧靜而致遠,培養他們的貴族之氣呢?又怎麽會不出逃呢?
當下又到了關鍵節點。讓他們像前輩一樣,在1955年消亡,還是讓他們帶錢出逃,還是讓他們鳳凰涅盤?曆史很快會作出選擇。
那麽,回顧這段充滿艱難和黑色幽默的曆史,我們可以引出什麽樣的教訓和經驗呢?現在的民營企業家會不會逃脫他們前輩的命運?
首先要問的是,當年的剝奪是否有理,今天民營企業再生又依據了什麽?兩者必居其一。兩者必有一項是錯的。不要以為都可以含糊其詞。這是對民營企業命運的定奪,是對市場經濟的定位。
我們講的民營企業,是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自發形成的,這和利用權利租借、巧取豪奪的特權集團是兩回事。
前段時間,又有好事者跑出來說,民營企業到它退出的時候了,消滅私有製的口號也不絕於耳。這麽做,就不僅是國進民倒,而是民族企業徹底覆滅,是國營企業的高度壟斷。曆史的事實教訓早就清清楚楚擺在眼前,這些好事者的眼睛沒有毛病吧?
鼓吹的是些什麽人,到底是什麽用心?他們以為還是什麽年代?逼著高層也出來辟謠,以正視聽。
為什麽每每關鍵時刻,必出這樣的怪論?深刻的曆史淵源在哪裏?
對於民營企業家來說,什麽才是他們未來的發展空間,是無邊的藍天,還是有形無形的鐵籠子?換句話說,我們是不是依然堅定地認為,消滅私有製是我們的初心,或者稱為終極目標?如果這真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權宜之計,那麽,當權宜之計不再需要的時候,是不是我們又要故態複萌?
概括為一句話,那就是,對於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民營企業是手段,還是目的?
這些必須依靠憲法和法律,而不是由多變的朝三暮四的政策來決定。
對於部分民營企業家的驕奢淫逸,對於官商勾結,隻有靠製度和信仰解決。
行業都要有信仰的。做商業的就要有商業信仰。應該有充分的時間,讓民營企業家來培養他們的貴族氣,養成好善樂施、服務社會的習慣。
宋人葉紹翁的詩說: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我們由不住想,春色滿園怎樣才能關不住?民營企業真的能一枝紅杏出牆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