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華老師和孫藍翔技術員就這樣聽他們的兒子毛毛隔三差五吃飯的時候要求要讓安寧到家裏“住校”了幾個月。毛毛一個勁地纏,王老師和孫技術員也隻當他是說了玩兒的,直到八五年十一月的時候,一件事情的發生讓他們正式地開始考慮起這種可能性來了。
安寧出生於一九六四年的冬天。那時候家裏還是住在南昌,就在青山湖區的南鋼路。爸爸和媽媽都是南鋼的職工。爸爸安天放是廠裏最好的機械師,年年的十大青年標兵,是廠男籃球隊的隊長和組織後衛。爸爸身材高大,人又長得帥,加上熱心熱腸,幽默風趣,廠裏很多年輕女孩都暗地裏喜歡他,成群結隊地去看他們打球,欣賞他挺拔的身姿,在他們中場休息的時候遞上毛巾和涼水。要是誰的水和毛巾被安天放接過去的話,大家就會朝那個幸運的女孩擠眉弄眼地起哄,而安天放並不以為意,總是很爽朗地擦擦汗,仰脖灌下幾大口水,伸胳膊一抹就又上場去了。媽媽在醫務室工作,安靜的她總是默默地來默默地去,默默地幹好自己的工作,雖然遠遠瞅見過幹淨陽光的安天放,但卻從來不在那些“安派”的女孩裏邊。後來安寧爸爸打球摔折了胳膊,隔三差五到醫務室換藥,不知怎麽的兩個人就產生了感情,結果胳膊完全好了還天天跑到醫務室找安寧媽媽。廠裏的那些女孩很是惋惜了一陣。
爸爸媽媽結婚後家裏還是過上過一陣好日子的。安寧隱約記得爸爸會給她買回來合作社饞人的糖果,會用打籃球健壯的胳膊把她舉過頭頂飛來飛去。可惜好景不長,安寧剛剛開始記事,廠裏和城裏就都開始到處張貼著凶猛的大字報,馬路上院子裏人人自危,大家鐵青著臉。媽媽後來從來不提這段歲月,但是安寧記得,那個五光十色的柔和的世界一下子變得隻有黑和白的凶煞,雖然爸爸抱著她的時候還是滿眼充溢著溫柔。妹妹安定就幾乎從來沒有享受過一天安定的生活了,在繈褓中就不得不見證暴風驟雨的洗禮,不知道當時給她取名字的時候,爸爸媽媽是不是就在祈願這個扭曲的世界早一天重新回到安定,找回安寧。安天放一向心直口快,議論時政從不加掩飾,很快便引來麻煩。安寧記得四歲時候有一天,在爸爸的催促下,媽媽流著淚把她和妹妹帶到向塘西鄉下的姨外婆家。安寧要爸爸要了沒多久,就聽城裏來看媽媽的廠球隊的小李說爸爸工傷事故犧牲了。媽媽當場就暈了過去,安寧不知道什麽叫犧牲,大睜著眼睛問,小李叔叔說就是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再也不回來了,表嬸嬸把媽媽扶到床上, 姨外婆抱著哇哇直哭的安定,口裏喃喃念叨著,造孽啊造孽啊。從那以後,媽媽就落下了很嚴重的頭暈病,時輕時重。
鬧革命的江西鬧起文革來也一樣“先進”。文攻武衛,觸目驚心。知青們懷揣一顆紅心來到農村廣闊天地喂豬,安寧和安定聽著樣板戲一天一天長大。到安寧十二歲的時候有一天有一個伯伯從南鋼廠來到姨外婆家找媽媽。安寧和安定在裏屋玩的時候不留神聽見媽媽的聲音說什麽“平反平反”,仔細聽下去才知道爸爸不是犧牲,而是當年被人拉上台批鬥後因為“頑固不化”堅決不認錯而被打死在台上的。伯伯好像是說廠裏邊可以讓媽媽回去上班,可以每個月給家裏補助生活費,但是媽媽不接受,隻是嚶嚶嗚嗚的低聲哭著要求讓廠裏給爸爸平反。
慢慢地複課鬧革命了,知青們開始回城了,恢複高考了。那個荒誕的年代仿佛在一夜間過去, 轟轟烈烈留下的隻有記憶。直到一九八零年冬天媽媽心肌炎突然去世的時候,南鋼都始終沒有給爸爸平反。
一九八零年冬天,安寧剛滿十六歲,安定十三歲半。 媽媽在十二年後,終於到另一個世界裏和爸爸相會去了。南昌二中高二的安寧,和向塘中學初一的安定,同樣麵臨失學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