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車站,山一樣高的台階下麵,新月又見到了雷,他象早晨的陽光一樣溫和地微笑著:“今天一天都交給你安排了。” 京都有很多著名的神社和寺院,一路上他們討論著各自的工作以及日本的曆史和文化,就象已經相識很多年的老朋友一樣迅速達到了默契。新月喜歡旅行,雷也去過世界上很多地方。他們都有很強的家庭觀念,雷每次提到他的一雙兒女時都會流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新月則無時不刻都在牽掛著國內的丈夫和女兒。甚至同樣作為嚴謹的科學家,他們都酷愛藝術。新月熟讀東西方美術史,曾經做過藝術品經紀人;雷收藏油畫,最好的朋友竟是個畫家。
這是雷第一次來日本,和所有剛到一個新國家的人一樣,弄不清那些看上去差不多的硬幣。每次買票時,從他攤平了的手掌裏挑錢,新月纖細的指尖輕觸到他的手心,她都會趕緊低下頭,掩蓋臉上要命的慌亂和羞怯,這久違了的慌亂喚醒著新月,還有心底那些藏了很久很久的記憶。
一路上,新月講了很多話,似乎要告訴雷這些年她所有的經曆。是啊,多少次,新月希望自己能夠和天堂通一次電話,告訴小欣就像他希望的那樣她過得很好。很久很久以前,他們相約過要成為永遠的好朋友,無論發生了什麽......
京都,依舊美麗得那麽從容。在大片大片深紫淺黃的秋色中,古老的城市被漫山遍野的紅葉染成一塊華麗豔美的錦緞,輕輕地鋪展開去,又攏起來,精致得讓人感動。山路上鋪滿了斑駁的紅葉,走在上麵沙沙作響,新月覺得幸福極了, 有陽光,有柔風,有藍色的天空和白雲, 還有雷在身旁傾聽她象小鳥一樣快樂的心。是啊,她的要求其實很微小,感謝上帝,隻要有過這樣的一個秋日, 隻要走過這樣的一次, 她就非常非常地感恩。
龍安寺的石庭是個讓西方人感動而中國人不屑的地方,一個長方形的庭院裏鋪滿了白色的細砂,用竹絲的耙犁耙得很平很平,十五塊大大小小的白石在院子裏被堆成三堆。這就是日本枯山水庭院的代表作,簡單得讓人費解。在新月看來,白砂是夜晚的大海,石頭則是海裏的島嶼和月亮,竹絲耙過的痕跡好像映在海麵上旋轉的星河。“菩提本無樹,明淨亦非台”,老和尚坐在庭院裏修行,是不是也晤到了萬物其實並不在乎於形式呢,新月這樣想。雷可能是被枯山水的簡單所震懾了,靜靜地坐在回廊的一角,體會著其中複雜的禪意,新月拿起相機假裝拍庭院裏的綠樹,把他一並也裝了進去。
入夜,京都籠罩在繁華的燈火之中,與車水馬龍的四條町僅數步之遙的花小路,卻完全是另一幅風景。四處懸掛著傳統的紙燈籠,行人很少,偶爾有盛裝的舞妓走過,安靜得有些冷清。祗園有的是三弦琴寂寞的低吟,是不需要拉客的吆喝的。這裏的每一家飯店都有著悠久的曆史,門楣上垂下的暖簾擋住過往的視線, 雪亮的燈照耀著龍飛鳳舞的店名,告訴熟知這裏的顧客們正在營業。掀開暖簾,門上的風鈴發出丁丁當當的聲響,穿過竹影扶疏的小院子,脫了鞋踩在榻榻米上,店堂並不大,好像是普通人家的客廳一般。雷對這一切都很好奇,這是他第一次進真正的茶寮吃飯, 在美國吃日本料理是不用脫鞋的。
朦朧的夜色讓警惕的心舒展,昏黃而曖昧的燈光恰到好處地掩藏了人和人之間的尷尬。新月拿起酒瓶,下了一點點決心,把雷和她的杯子都斟滿了。推杯換盞之間,幾乎不碰酒的新月很快覺得有些醉了。雷和她坐在一邊,離她很近,說話時他們倆的頭幾乎碰到了一起,她甚至可以清楚地感到他的體溫,衣領裏溢出來的男人的氣味讓她有些心神不寧。
新月覺得對不起無辜的雷,是她把雷騙來京都的。於是,她告訴雷,他和她的一個朋友長得像極了。聰明絕頂的雷還是那樣單純地笑著, 問新月那人是不是她初戀的男友。其實,從他知道新月是前一天才買手機的那一刻,他就想知道為什麽新月會如此在意他。於是,新月開始講小欣的故事,這是她第一次講她的初戀,平靜地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在情愫萌動的大學時代,每個人都有過美麗的往事,雷在現在的太太之前也有過一個女友。酒精的作用巨大無比,總是輕易地就把青春的回憶,淚水以及現實模糊在了一起。9.11後不久,他去紐約開會,那時世界貿易中心的塵埃還沒有落定,紐約到處都懸掛著美國國旗,整個城市籠罩在無邊無際的憂傷和複仇的誓言之中。在距離世貿中心不遠的圍牆上掛滿了尋找親人的海報,還有無數的鮮花和蠟燭,那麽多人和平常一樣去上班,然後就永遠沒有回來了。從那天開始,他的想法變了很多,不可預計的災難太多太多,要把每天都當作生命的最後一天過。
其實在瑞士第一次見到新月時,雷就覺得眼前一亮,新月的美麗和與眾不同的氣質讓他難以忘懷,他也知道新月在關注著他,好像要告訴他什麽.......人是如此敏感靈性的動物,當一個人平靜的心因為另一個人泛起漣漪時,這漣漪也必定會傳遞給那個人。酒不醉人人自醉,不一會兒他就趴在桌上要新月送他回去。
新月好像並沒有注意到雷說了些什麽,她看著外麵的庭院,夢遊一般。歲月把女人的心磨硬了, 此刻新月的心被柔和的夜色,酒精,還有雷的低喃泡得軟軟的。喜歡雷在她身邊喝多了的樣子,她想輕輕地撫摸他的頭,投進他的懷裏痛哭一場。雷好像睡著了,屋裏非常安靜,新月獨自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桌上剩下的酒,不知為什麽,喝得越多腦子卻愈發清晰起來。她問自己為什麽會坐在這裏?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嗎?她好困好困,可是不能睡。
雷在輕輕地撫摸新月的手臂,那是一雙藝術家一樣柔軟纖長的手,有這樣的手的人都有著顆敏感的心。新月累了,疲倦之極,渴望有一個溫暖的港灣停靠一下, 哪怕隻是在夢中的一霎那。突然,雷用低沉的聲音含糊地說:“我們走吧。”,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攬過新月偷吻了她,馬上又趴回桌子上。
新月醒了,看看身邊的雷,對著黑暗的院子淡淡一笑。她明白雷在想什麽,連同他心裏的猶豫和膽怯都看得清清楚楚。今夜,去名古屋的新幹線隻剩末班車了,如果去了就再也別想回來了,再以後他們倆都會為這個決定愧疚一輩子。如果快樂之後的結果不是快樂,那麽一切還是不要發生的好。她幽幽地灌了一大口柚子酒,聽見自己的聲音堅決而柔和地飄浮在夜晚的空氣中,“對不起,雷,我不能去。”
新月懂得珍惜,是小欣用生命教會她的。她珍惜自己的家庭,也同樣珍惜命運賜予的刹那間的相逢。她喜歡優秀的雷,所以要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不期待未來也不需要結果。茫茫人海,此生能夠和酷似小欣的雷相識,能夠傾訴彼此的欣賞,能夠在一起度過美好的一天,夫複何求。可能他們此生都不再有機會相見,也不會有什麽故事。有一天,他們會各自坐在大洋兩岸的夕陽下回首往事,萍水相逢的驚訝,失之交臂的淒美,一切都完美得如同書裏珍藏的一枚紅葉。
站台上,列車呼嘯而來,雷突然緊緊地擁抱住新月。
"謝謝你,給了我如此美好的京都之行,我會永遠記住這一天。”
“雷,謝謝你來京都,我也會永遠記住這一天。”
看著雷走進車廂,新月的眼睛模糊了。她低下頭,定定神,再抬起頭時已經可以微笑著揮手告別了。漸漸遠去的列車終於消失在視線中,寂靜的站台上隻剩下新月一個人,深秋的夜風有點涼。
京都的秋天,是屬於成年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