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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夢

(2014-10-30 07:01:11) 下一個

                                

                                     一夜無夢

 

陳浩知道自己會睡不著,他現在不像過去倒頭就能睡,變得擇床,出門第一天總是睡不好。於是他輕輕地起來,還好,太太沒有醒,走出了自己的RV,開始在這個野營點亂逛。

遠遠看到火光,走過去一看,一個人正坐在篝火邊喝啤酒,看到他走近,笑著和他打了一個招呼,然後說:

“睡不著?”

“到新地方頭一天總是前半夜不能睡。”

那人從身後拿出一瓶啤酒遞給他,等他坐下,伸出手來,說:

“我是傑克。”

他一邊握著傑克的手,一邊說:

“我是陳浩。”

“你從哪裏來?”

“新墨西哥的Los Alamos。”

“那裏是你的家鄉嗎?”

“不是,我從中國來的。”

“大家都是,這裏原來是那些印第安人的地盤。”

然後傑克一口把手中的一瓶喝完,又拿了一瓶,一大口後,開始講了起來,好像並不在乎他是不是有興趣聽,下麵就是傑克講的故事。

我家鄉在德州,那裏有一個德國城,我們的祖先都是從德國來的移民。那裏真是一個好地方,地下的湧出泉水形成了小河,就在城中蜿蜒流淌,夏天水是透心涼,冬天卻是暖暖的,飄著一層薄霧,就跟仙境一樣。

我父親高中畢業時正是二戰,於是就去當了海軍,在軍艦上做機械師,仗打完了回家還是在工廠做老本行。母親是一個護士助理,她真是一個厲害的角色,在家裏都是她說了算,我就隻怕她,盡管小時候父親沒有少打我,可打了就完事。那個時候和現在不大一樣,父母親都是非常的努力工作,家裏才能有好一些的日子。

那時一個星期隻有一天休息,早上還要去教堂,所以他們一天到晚的忙,工作加上家裏的事,跟我們話都說得不多,那時一般人家哪裏會像今天一樣出去旅遊。現在想來,我小時候其實跟父母親挺生疏的,和自己的孩子和我們不一樣。

我小時候最親近的就是哥哥了,他比我大五歲,人長得高大帥氣,不比保羅.紐曼差,特別是那雙藍眼睛。他是高中的明星,成績好,又是球隊的主力,還和學校最漂亮的女孩約會,是我們家的驕傲,同學知道我是他的弟弟,都會讓我三分。

當然,我們少不了打架,但我從心底還是服他的,不僅僅因為我打不贏(傑克笑了)。我那時覺得父母親對他有些偏愛,不過挺正常,我脾氣倔,氣一上來就不知道後果,和父母親,老師總是發生衝突,不那麽逗人喜歡,與他大不一樣,老師總說這兩個兄弟怎麽差別這樣大!

我父親是我見過的手最巧的人,什麽都能擺弄,特別是車,沒有什麽毛病是他對付不了的。我和哥哥開始是看著他修車,遞個工具什麽的,後來就在他指揮下開始動手。我哥哥過了16,有一天在吃飯的時候就對父母親說:

“你們答應過我,如果我的成績達到了你們的標準,就給我買車,現在我的成績已經超過了那個標準。而且……

哥哥接著滔滔不絕說他在學校了做什麽事,在家裏做了什麽事,把我看得目瞪口呆,從來不知道他是這麽能說。不但是我,父親都有些臉上掛不住,有些心虛地看著母親,說:

“那麽你要多少錢?”

母親不等哥哥說話,趕緊打斷,

“我們家的情況從來不瞞著你們,你是一清二楚,家裏就那麽多的收入,你們是一天天長大,要為你們將來讀大學存下一點錢,都是一分分數著花的。”

“我讀大學能有獎學金,不要你們的錢,你們隻要保證弟弟就行了。”

“這個誰說得準,萬一你拿不到怎麽辦?”

“我一定會拿得到,拿不到我就不讀了。”

父親一聽就不幹了,氣凶凶地說:“胡說八道,你沒有車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你可以開我們的。”

母親倒是和顏悅色地說:

“學要上,車你也應該要有,因為你是一個好孩子。大不了我多加班,我們那裏經常人手不足。你說個數字吧,我算算要加多少班。”

這一下輪到哥哥臉色不好看,那時我認為大家都不願意母親加班,因為我們吃飯就隻能對付了。哥哥低下了頭,過了一會有點氣短地說:

“你們給我四百吧。”

父親感到非常莫名其妙,說:“我們原來就準備給這麽多,你為什麽要說這麽多?”

母親卻是笑得很好。

 

好不容易吃完了飯,我趕緊把哥哥拉出門,首先狠狠地給了他一拳,說:

“好家夥,你就要有車了!太棒了!”

我滿腦子都想的是,哥哥將來就可以帶著我兜風了,父母親是不會這樣的。但是,哥哥卻談談地一笑,說:

“我不打算買車。”

“你在開什麽玩笑?那是不可能的,我們不是做夢都想有自己的車嗎?”

“你跟我走就知道了。”

於是我跟著他騎自行車到了舊車場,我們是熟門熟路,因為以前父親經常讓我們到這裏來買報廢車的零件。然後他對老板說:

“我給你300,你讓我在這裏隨便挑,我裝一輛車,這個交易你看怎麽樣?”

那個時候一輛新的凱迪拉克不過才7千多,這是一筆錢,不像現在錢那麽不值錢。誰知老板哈哈大笑,說:

“你這個小家夥跟你父親完全不一樣,門檻精得是不是過分了。我這裏有不少是撞壞的新車,你知道我是多少錢買進來的嗎?不行,隻能由我指定,保證你開一台不錯的車出門。”

“那我不幹。這樣吧,馬上就是暑假了,我有三個月的時間,我一半的時間給你打工怎麽樣?你知道我父親是怎麽教我的。”

於是兩人成交。

 

出來後我有些不解地說:

“家裏不是跟你400,你不是一直在攢錢嗎,為什麽要留一些,早一點有自己的車該多好啊!”

哥哥笑著拍拍我的頭,說:

“你這個小家夥還是太嫩了一點,我早就花時間把他的廢車看了個仔細,心裏已經有了一個大概,我想要裝的車有些東西必須得花錢在外麵賣,他這裏沒有。”

“你以前從來沒有裝過,能行嗎?”

“怎麽不行,再說我們對付不了還有父親呢,這對他不算什麽。”

於是那一個夏天我們都在那個地方忙,父親還幫了兩天,我們終於開了一台時髦的跑車回家,我們和父親都非常高興,隻有母親有些擔心,怕哥哥開得太快,哥哥是她的心頭肉。我和哥哥開著它真是吸引眼球,女孩子都會多看我們幾眼。到了郊外車少,哥哥就會讓我開,說這車也有我的一份。

 

當哥哥上大學離開家的那一天,我把東西幫哥哥裝好,突然覺得好像自己有一部分在離我而去,心裏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難受。哥哥笑著問我:

“你是不是有點難受,是為我還是為這個車?”

“我不知道。”不過這真是實話。

哥哥摟著我的肩膀,說:

“等你到了16,媽媽不會厚此薄彼,一定也會給錢買車,你也在攢錢,我還會給你一些,一定暑假回來和你一起再為你裝一輛更好的車,怎麽樣,我們能不能成交?”

於是那一段時間我的夢都是與那一輛還不存在的車有關,我就這樣一天天的數日子,跑舊車場找目標,覺得時間真是慢啊!當然,時間還是那麽在走,總有走到的那一天。

於是那個夏天哥哥果然如約而至,那一天父母都在上班,我聽到喇叭衝出門去,頓時驚呆了,哥哥開的不是那一輛舊車,而是一輛嶄新的鮮紅色的敞篷跑車。

我第一句話就是:“你這個車真是酷斃了!除了在畫報上,這是我見的最,最酷的車!”然後就跳進車裏,說:“自己走,我要讓你看看我想裝一台什麽樣的車!”

哥哥卻沒有動,有些茫然,說:

“我回來不是為了和你一起裝車。”

我當然不相信,哥哥從小都有些喜歡捉弄我。但是,他一動不動,臉上沒有那種往日的笑容,倒是有些無奈。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於是扭頭就走,哥哥過來抓住我,我用力甩開,覺得自己的眼淚都下來了。

哥哥隻好在背後說:“你用不著裝車了,你就開這個車。”

這一下我才轉過身去,有些不相信的說:

“我開這個車,你怎麽辦、”

“我用不著車了,我馬上要到越南去。”

我有些不解地說:

“我不久前聽媽媽說,因為你拿到了一所德國大學的全額獎學金,你就可以免除兵役,用不著到越南去打仗。”

“我不能那樣做,對別人不公平,也不願意被人說三道四。”然後他像過去那樣摟著我的肩膀,“如果我不能回來,將來就隻能是你照顧父母親了,當然,這個車也就歸你了。小家夥,我們能不能成交?”

傑克停了一會沒有說話,隻是喝酒,然後說:

“其實小孩子有時候內心是挺殘酷的,我那時候居然想的是,那就太好了。那輛車對我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

傑克又拿了一瓶酒,喝了一大口,說:

“大概是上帝要懲罰我的這個念頭,我哥哥沒有能夠回來,那輛車今天還在我的車庫裏,已經超過四十年了。從哥哥死後,我看到它就非常難受,不想開。”

陳浩問:“你為什麽不把賣掉算了?”

“以前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在我開始想了。這台車開得不多,我把它保養得非常好。最近找了一個古董車的經銷商,才知道這車近年來價格上漲得非常快,據說懷舊的人太多。很多人年輕人的時候這些車是他們的夢想,卻沒有錢買,現在有錢了,於是就想圓兒時的夢,或者想重新體驗一下年輕時的心境。”

傑克喝了一口酒,接著說:

“其實沒有多少意思,過去的歲月不可能回來,夢也是不可求的一個東西,要是能回來就太好了,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準備還等它漲幾年,就把它賣掉,賣的錢我會捐給我們讀書的高中,因為哥哥說他那時非常快樂,讀大學時太累了。

我不能拿那個錢,因為那台車是我哥哥的,我隻是為他保管。我也不準備把車留給孩子,雖然哥哥不會不高興,但是,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他,給他們沒有意思。等到我死了,這個世界就沒人知道還存在過哥哥這樣一個人,我走也要把他帶走,他是我的哥哥,本來就應該在一起的。

我哥哥真是一個非常奇怪的人,那麽聰明,他要學法律,我父母親那時就從來沒有見過律師,父親認為他將來會是一個非常好的工程師,母親想他將來做一個醫生,問他為什麽要學那個東西,他說,這個國家是律師的天下。那時他隻有18歲,我過了30才懂了這個道理,我比他笨了十幾年。

但是,那麽聰明的一個人怎麽就看不透呢,後來的兩個總統當時都是想辦法逃避了去越南,說三道四,誰在乎這個啊,結果自己在那個鬼地方送了命。”

沉默了一會,他接著說:

“我覺得現在這個國家就像現在的車,看起來很強壯,實際上卻是一個鐵皮子包著一大堆花花綠綠的電線,你不知道它們是幹什麽的,不知道它們是怎麽工作的。不像過去的車,打開車蓋,你看得到東西,實實在在的東西,你知道它們都是幹什麽的。現在的車不要說裝,有時候我連修都不知道怎麽修!”

然後兩個人就都不說話了,隻是在火光中喝酒,呆呆地望著遠方。

 

這是在一個叫Mesa的地方,野營點在一個山坡上,右邊能遠遠看到城市的萬家燈火,一片一片就像他們腳邊已經沒有了火舌,暗紅色的篝火。那些人們恐怕早已熟睡,燈光隻是他們害怕黑暗,就是在夢中也是如此,不過是人的天性。

左邊就是那座以印第安人遺跡而聞名的大山了,它黑黝黝的高聳雲霄,你隻能通過它遮住了那燦爛的星空才知道它的存在,它的大小。它顯得那麽神秘,令人神往。人都是有些奇怪的,他們害怕黑暗,卻又總是被不明的未知所吸引。

他們就這樣望著遠方坐著默默無語,很久以後,傑克才說:

“真是不好意思,講了這麽大一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聽。我今天不知道為什麽,和一個第一次見麵的人說這些往事,這些事我從來就沒有告訴過人,父母親,太太,孩子都不知道。”

“我喜歡,非常喜歡,因為讓我想起來自己的過去。所以我現在也要和你講自己的往事,同樣也是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

陳浩一口將手中的酒喝完,傑克又遞給他一瓶,他沒有動,等了一下緩緩地說:

“我是母親一個人帶大的,在我很小的時候,大約兩,三歲,我父親就被送去了勞改。你恐怕不知道什麽是這個東西,大約與前蘇聯的勞改營差不多。沒有了自由,集中勞動,但比監獄恐怕要好一些。

原因美國人也恐怕很難理解,你們今天是民主黨,過一陣子就是共和黨,用選票決定,下台的那些人該幹什麽就幹什麽,不會被追究。而中國這叫做改朝換代,這個過程都是用武力完成的,充滿了戰爭和血腥,雙方積怨很深,失敗的那一方就沒有好日子過。

對了,有點像你們的南北戰爭。但是,北方並沒有追究南方那些普通軍官,或者那些在南方政府工作的一般雇員。中國人就沒有那麽幸運了,我父親隻是一個芝麻官,而且還沒有參加任何政黨,隻是混口飯吃,但是卻不能逃脫。

在我17歲的時候,基本上所有城市的學生都要下放到農村工作,我那時在一個農場,勞動異常艱苦。有一天中午我回住的地方吃飯,突然有人帶來一個陌生人,告訴我,你的父親來看你了。

要是在小說,電影中,父子兩個人就應該抱頭大哭,然後我說:爸爸,我一直想念你,一直盼望著這一天。但真實生活根本就不是這樣,我沒有想過他,因為他對我根本就不存在,他離開時我還太小。

我隻接到了母親的信,說父親馬上能回家探親了。而後他信也不寫一封,那麽性急的就這樣來到了我的麵前,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記得我們一起吃了飯,那時我累得要死,幾乎沒有說什麽話,不知道該說什麽,有點拘謹。他問一句,我答一句。然後我對他說:我下午還要出工,現在是農忙,不能請假,你早一點走,不要誤了最後一班車。

接著我送他走,那是一個秋天,到處都是一片金黃,他穿著一件深色外衣,在無邊無際的黃色中走著十分醒目,我就看著他慢慢地融入到燦爛陽光下金黃,心裏不知道是一種什麽滋味,卻好像鬆了一口氣。”

傑克笑著說:

“那麽你以後和你父親是怎麽說的,一定是變成了你們家裏的一件趣事吧?”

“沒有了以後,我父親一個月以後在一次意外中死亡,那是我最後一次見我的父親,也可以說是第一次。”

陳浩喝了一口酒,有一絲苦笑,

“我一點都沒有想到父親盼著這一天已經有十幾年了,後來母親給我讀了他寫的信,從中得知,我是他在那種黑暗歲月的一絲光亮,是堅持活著的理由。而我第二天就把他給忘得精光,我現在完全記不得我們說了一些什麽,甚至他的模樣。”

他們又都沉默無語了,隻是喝酒,過了一會,傑克說:

“酒真是一個好東西,聽說中國的酒倒在這火上就能燃燒?”

“是的,能點著,是的,酒的確是一個好東西。”

然後他們把瓶中的酒一飲而盡,陳浩說了聲謝謝,就走回自己的車裏躺下。

倒頭就著,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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