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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歌不能到達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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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幼年的朋友,大約比我大月份,於是我們從幼兒園同班,一直到中學。下農村時,雖然不在一個生產隊,但卻是隻要走幾分鍾。而且,我母親和他的母親是同事。
\r\n我記得他曾經教會我圍棋,那時候正是文革的天下大亂,我們都不讀書,成天玩,打牌下棋。後來要複課鬧革命,於是又回到學校,但是,根本沒有讀書,隻是在玩。比如說,不考試,那是壓迫學生的工具;老師什麽都不敢管,學生隨便坐,因為學生動不動就要造反,打倒師道尊嚴。
\r\n大概就是,老師在講台上念社論,我們一齊讀最高指示。我那時就和他在課堂下圍棋。當然,真正的圍棋是不敢的,不尊敬最高指示那可不是開玩笑。我們用練習本,已經有橫格子,再把豎格子一畫就是棋盤,棋子就用不同顏色的筆在棋盤上畫圈圈。我們那時候還打橋牌,他肯定比我會,也教過我,然後我們經常就是坐對麵。
\r\n他告訴我這些都是他父親教的,我記得自己非常羨慕,因為我母親隻喜歡讀書,而且想當然地認為我也應該喜歡,但是,讀書哪裏能夠跟打牌下棋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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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時候他父親已經在文革中自殺,我父親卻正在離家千裏的地方勞動改造。不過並不是我們都是所謂的“狗崽子”才產生友誼的,因為我們班上同學的家庭基本都是知識分子,在那個年月,不倒黴是不可能的。
\r\n我有點說不清楚為什麽我們是好朋友,小時候嗎,恐怕隻是對胃口。其實任何真正友誼都是這樣,人一長大,功利,等級這樣的東西一參合進來,那種友誼就很難再有了。
\r\n我比他要外向一些,也比他野,他的膽子比我小,當然,那是指調皮打架這種事情,從後來看來,他一直在外孤身闖蕩,並不是一個追求安逸的人。他肯定做事比我要認真,而且比我更用功,我基本上是一個相當散漫的人。
\r\n我想原因是他沒有哥哥,隻有二個姐姐,和我一樣,在家裏最小,可想而知在家裏是多麽重要。我以為自己要不是有一個調皮搗蛋的哥哥,而且我總是以他為榜樣,如果隻是母親的話,我會溫順得多。但有趣的是,現在我發現的哥哥膽子其實並不大,也許是現在變小的?我不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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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親在文革初期因為不堪侮辱,在附近的一座小山上自殺,於是有人就他起了一個外號,就是那座山的名字,其實更可怕的事情孩子們也能做出來。德國有一部很有名的電影《白絲帶》,講的就是少年無知時的殘酷。沒有人來拍中國的文革時的這種事情,十幾歲的孩子把老師迫害致死就在我認識的人中間就發生過。
\r\n像我們這樣對文革有親身經曆的人,對人性有一種根深柢固的悲觀,我知道這不好,但卻毫無辦法。
\r\n後來讀聖奧古斯丁,知道他年少時放蕩無度,皈依基督教後洗心革麵,成為一代宗師。因此他的《懺悔錄》也許可能這樣來解讀,他所害怕並不是將來不能進天堂,而是現在不能墮入惡的深淵,那可看不到底。
\r\n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麽來的,先天還是後天,但人性中肯定有惡,不然不能解釋孩子們為什麽會做出那種殘酷的事情來。完全消除恐怕不可能,但至少得找到方法來平衡一下,不然這個世界可前途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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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親因為是“畏罪自殺”,家裏的存款被凍結過,後來才又打開;她母親和姐姐都被都被強行趕到農村,他因為太小,獲準留在城裏讀書,住在她母親的朋友家裏,就是我們下棋的時候,不過時間不是很長,她們又回來了。
\r\n在另一個方麵,他則比我幸運得多,在農村呆的時間不長,他家裏想辦法讓他回城去讀書,是所謂的“工農兵中專生”。我們那一代人大概都知道,所謂工農兵學員有很多實際上是拚父母,拚關係,當然不是全部。像他這樣的出身極不好的人能夠回城去讀書,隻能是因為他的確讓人同情,孤兒寡母別人又有什麽可以圖。
\r\n所以說,人性中既有惡,當然也有善,一個時代好一些也許就是大家都善的成分多一些。一個大惡的時代我們依然能夠看到善,不然人類恐怕早已因相互殘殺而終,人類曆史上黑暗的時候太多。當然,我們應該慶幸那種黑暗中的一線光明,但是也得要知道,光明耀眼那是因為黑暗太濃,沒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r\n他回城後我們依然在走動,我回家時總是要去找他的,直到有一天我和母親大吵了一架,原因與他有直接的關係。
\r\n這裏有二個背景得交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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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是我們的母親雖然是很多年的同事,卻關係非常壞。但我原來根本不知道,因為母親是從來不對我說這種事情,母親那時仍然沒有明說。然而,話卻說得非常重,在我的記憶裏,這是唯一的一次。
\r\n大意是,有些事情我不能理解,她是過來的人。在很多情況下,文革中自殺的人,家裏人或多或少都是有一些責任的(現在有人說那是忠誠),那種時候身邊人拉一把和推一把是會很不同的。當然,我沒有傻到那種程度,而不知道這是在指責他的母親。
\r\n第二個背景就是林彪事件。現在的人很難理解當時人們的震驚,大家都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有人告訴你北京的房價跌到了一千塊一平方,或者說中國的網絡沒有敏感詞了。
\r\n偉大領袖的最親密的戰友,寫到黨章裏的接班人要去投降中國人民最大的死敵:蘇修,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r\n特別批判他的時候,不是說他後來變壞了,而是說他從來就是壞人,按照這個邏輯想下去問題就大了。第一,他從來就壞,那說明偉大領袖沒有察覺,而完全犯了極大的錯誤,不是一般的錯誤,他要是能夠忍耐,能等到偉大領袖一死,那中國不就完蛋了。如果無比英明,能夠洞察一切的偉大領袖能犯這種錯誤,那麽什麽錯誤他不能犯呢?
\r\n這能是一個無比英明的偉大領袖嗎?
\r\n第二,那時候的人都比較天真,相信好人,壞人之說,緊跟偉大領袖的,永遠和他在一起的就是好人,不然就是壞人。這一下就糟了,林彪居然是壞人,就是誰都可能是壞人,那麽誰永遠是好人呢?
\r\n好像整個世界隻剩下了一個好人,這好像不對頭。
\r\n據我所知,許許多多中國人就是在這一刻對文革,接下來對偉大領袖產生了懷疑。於是我們幾個要好的朋友在一起就經常談這些事,我言談中恐怕有所流露,而母親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我在外麵亂說而惹禍上身,這樣的事情在那時候太常見了。所以讓我和他少來往,不要談那些事情,我那時借他了一本禁書,母親讓我想辦法盡快拿回來。而且以後再也不要這樣。
\r\n我那時正在那種最反叛的時期,母親的話就沒有一句是對的。說是吵架,實際上是我一個人聲音大,母親從來不對孩子高聲講話。結果把哥哥引過來了,母親立刻首先把他劈頭蓋臉地教訓了一頓,因為那本書是他不知在哪裏弄到的。
\r\n結果哥哥把氣出到了我的身上,馬上把我拉到旁邊狠狠地罵了一頓,說我完全不懂事,怎麽能把這種書借人,真是完全不能信任我這種人。然後講了他所親身經曆的一件事,好朋友之間相互告發,結果就是有一個現在還在監獄裏。他比我大8歲,已經被那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徹底地洗禮了,留下的烙印比我要深得多。
\r\n接下來告訴了他所知道的,我們二個母親不合的原因。大概是我父親在文革前就因為所謂曆史問題在勞改了,而他的父親那時還是教授,仍然風光,恐怕他母親說了一些非常讓我母親不快,甚至是傷人的話,我母親至今依然不能忘記。所以,我的朋友就算沒有問題,但是他母親可不得不防。
\r\n最後說,媽媽做得一點都不錯,然後把我逼得還要緊,要我立刻去把書要回來,因為他明天要還,而那時已經是很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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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我和他的往來就明顯少了,到後來他到北京去上學,基本上就沒有聯係了,當然,那是文革結束,恢複了高考以後的事情。
\r\n現在想來,原因恐怕是多重的。雖然跟母親吵,但是,冷靜下來以後,她的話還是有作用的,恐怕孩子都會有些這樣。其次,我那時已經明白母親是多麽地不容易,任何人對她不敬我都極為反感。還有就是,我突然發現她母親對我的冷淡,我不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在此之前我根本就沒有意識到。然後,我想到他其實很少到我家裏來,大多是我去,莫非他早就感覺到了我母親的不快,或者他早已知道了兩個母親之間的不合?
\r\n當然,感覺僅僅隻是感覺,我也並不知道她們之間發生過什麽。母親的那一句話,並沒有指名帶姓,不過是泛泛而指,並不等於她知道一些什麽事情。老實說,我也沒有要弄清楚的意思,就算母親還在,我也不會去問是怎麽一回事。
\r\n母親之所以不說那些事,就是不想要影響到下一代,但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就必定要有漣漪,所謂曆史就是那麽一回事。這事對我印象極深,在那之前,我不過是一個年少無知的孩子,懵懵懂懂,突然那扇現實世界的門在我麵前大開,麵對卻是無情的真實。也就是說,我不得不承認母親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而所謂道理卻不得不有幾分冷酷。
\r\n因為母親是幾乎從來不在我們麵前說人不好,我那一下就理解到了她對此人的看法非常的不好。我那時認為母親與人為善,非常忍讓,甚至有些膽小;而我想他母親也是挺好的人,對他可以說是無微不至,但是,事情為什麽會是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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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是他來美國之前,他在北京讀研究生回家看母親,周末我也在母親那裏,在路上意外撞到。當然,我們不再談政治,而講的是彼此的婚姻。我那時已經結婚,而他還沒有,我有些驚奇,自然要問為什麽。
\r\n他帶著一絲苦笑告訴我,北京的丈母娘是很難對付的,他已經拿到了美國的獎學金,但是不拿到簽證,就不能結婚,於是我說,天下的丈母娘都差不多,然後彼此大笑。後來我聽說他去了美國,也結了婚,但是不是和那個女孩,我卻不知道。
\r\n等我後來到了美國,開始時一直壓力巨大,學習,身份,工作,根本喘不過氣來,到慢慢地安定了下來,有一次突然想到了他。
\r\n幼年時讀魯迅的《故鄉》,忘不了那,“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麵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r\n我對他的記憶最深的是下農村時,有一回我在田頭看見了他,他正在犁地,牛卻不肯走,不論是他大喊大叫,還是鞭打,就是不動,他滿頭大汗,卻是無可奈何。我喊住了他,他就走到了田頭,我遞給他一隻煙,然後我們並肩在田頭坐下。
\r\n他有些氣喘籲籲地說:
\r\n“真TMD什麽都不順,這牛不知為什麽到我手裏就是不走,不停的拉屎拉尿,懶馬屎尿多。”
\r\n我沒有安慰他,因為無話可說,隻是說:
\r\n“歇歇吧,不管怎麽說,這裏的風景真是不錯。”
\r\n那是一個初秋的清晨,太陽已經把光彩撒向大地,但薄霧還未散盡。莊稼已經收割,大地一片褐色,而田間小路旁的樹木依然是翠綠,隨著起伏的山崗,在桔紅色的霧中消失在遠方。
\r\n我們就這樣一動不動靜靜地坐著,看著太陽慢慢地升起。突然他大聲咳嗽,把煙扔到了地上,我笑了,說:
\r\n“你好像還是對付不了煙呢。”
\r\n“TMD我好像什麽都對付不了。”他似乎在苦笑。
\r\n“沒關係,多抽一點,你會和我一樣,習慣就好了。”
\r\n那一次是在懷俄明旅遊,那裏的風景讓我想起了往事,記起了那田間的少年。
\r\n不久後哥哥到美國來看我,我向哥哥問起了這個朋友,因為他的專業是藝術,哥哥也在那個圈子裏,在國外出名的哥哥大概都知道,而且他們有一些共同的朋友,但哥哥卻一無所知。他說你到穀歌上一搜不就知道了,於是我搜了一下,卻是一些不相幹的人和事,
\r\n穀歌都搜不到還的確有些奇怪,也許他改行了,因為我從哥哥哪裏知道,那一行不出名,生活並不容易,他是一個聰明而用功的人,數學不錯,也許在美國做了一個碼工。我不由的笑了,因為想到他大概和我一樣,在美國過著一種平靜而簡單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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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有一天我在電視前看花樣滑冰,膝上放著電腦,發現有一哥哥的郵件,打開一看,卻是他告訴我,我的朋友已經在美國逝去,他不知道原因。
\r\n實在是太意外,我頭腦就是一片空白,隻是呆呆地看著電視屏幕。在那上麵,一對男女翩翩起舞,輕盈地表現出青春的極度活力,在動人的音樂中,那麽美妙,那麽無限柔情的纏綿。
\r\n而現實世界就像葉賽寧的名句:
\r\n死亡在這人生中屢見不鮮,
\r\n當然還有活著也並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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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已經去了穀歌到不了的地方,我就不能知道他在那裏是否安好。但願那一邊平靜,沒有人世間的那麽多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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