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故事（絕情）一

母親的故事（絕情）

母親從來不主動在我們麵前提起舅舅，我要是問了，她就會沉下臉，我自然就不會再問。於是有一次母親不在旁邊，我問父親：
“舅舅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你舅舅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做生意，有誠有信，對自己的家人，則是有情有義。”
“那麽為什麽他會和媽媽鬧翻呢？”
父親想了一想，顯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太為難了，就說：
“這事情你應該去問你的母親，我不是很了解。”
這就等於沒有說，但我還是聽出了一點意思，他並不認為母親十分的有道理，不然怎麽會不好說呢，舅舅已經死去好多年了。父母親都是那種很老式的人，從不在孩子麵前說對方的壞話，母親等我們長大了，她也老了，有時會抱怨父親，但父親是從來不說的。
有一回姨媽住在我們家，我也這樣問，顯然她並不認為有什麽不好說的，告訴了我事情的經過，當然，那隻是從她眼睛裏看到的。

“這件事情完全是你舅媽不好。”
“怎麽扯到舅媽了呢？”
“你母親首先是不停地跟你舅媽吵，然後舅舅不高興，說你媽媽，他們最後才鬧了起來。”
“那麽，母親為什麽要不停的跟舅媽吵呢？”
“你舅媽完全是一個好吃懶做的東西，隻知道打牌抽大煙，不管家，孩子都是你姥姥帶，誰受得了她。”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姨媽也跟她吵過。在舊時代姑嫂之間從來就是不好辦，不停得有戰爭的。我又問：
“那舅舅為什麽不管呢？”
“你舅舅哪裏管得了，她潑得很，動不動就上吊，吞煙，尋死，還說是什麽大家閨秀，完全是一個潑婦，哼，要是死了那倒是好了。”
這樣我就知道了，母親是一個生活非常嚴謹的人，這與她受的教會教育有關，她根本就沒有那些所謂的不良嗜好，最喜歡的是看書，看電影。認為抽煙，喝酒，打牌都是男人自製力軟弱的表現，連睡懶覺都是。舅媽居然抽鴉片，那在她看來就是一種罪惡了。
“舅舅抽鴉片，打牌嗎？”
“舅舅從來不碰那東西，打牌那是為了應酬，並不喜歡。你舅舅真正是一個好人，就想多賺一些錢，讓家人的日子好一些。你姥爺死得早，他年紀輕輕就扛起這一家子，真是不容易。
他對你媽媽真是沒有說的，從來就不說不的，重話都很少說，對自己的孩子都不是這樣，不高興了就是一巴掌，你媽媽那個不得了的脾氣就是他給寵出來的。
他對我也很好，給的嫁妝在當時是很好的，後來跟你姨夫一起做生意，從來不讓我們吃虧。”
“那麽你們為什麽不勸舅舅離婚算了呢？”
“離婚？你真是跟你媽媽一個樣子。
有一回你舅舅幾天沒有回家，你姥姥著急，你媽媽正好放假在家，到我家裏來，把我拉去找舅舅，見麵也是這樣說的。”
“舅舅怎麽能幾天不回家，難道他在外麵還有一個家？”
“有一陣子是的，是在外麵喝花酒認識的，就是那種女人。你舅媽那個樣子，他不這樣做倒是怪了。”
她認為舅舅這樣是情有可原，但母親肯定不這樣想，這和她的婦女解放思想極不相容。
“那個時候不準離婚嗎？”
“那個時候叫休妻。你舅媽家裏有錢有勢，舅舅得要有一個理由。”
“那得要什麽樣的理由呢？”
“不守婦道，不能生育，要有這樣的理由。”
“抽鴉片不行嗎？”
“那時候抽鴉片的人多得是，這不能算理由。”
“那舅舅怎麽說呢？”
“他非常不高興，要你媽媽不要管他的事，好好讀書。你媽媽什麽都不懂，那是在瞎攪和。”
顯然這兩個人有很大的不同，姨媽是要大家聯合起來，跟舅媽作鬥爭；而母親看來，舅舅肯定已經不愛舅媽了，為什麽還要維持那個家庭。
母親是滿腦子的時髦觀念。

“那麽那一天是為什麽吵得那樣厲害呢？”
“我也不知道，那兩個人從來不說，問都問不得。據說是舅舅的孩子跟舅媽吵，你母親當然是站在孩子那一邊，說了一些過頭的話，你媽媽那個嘴是從來不讓人的，舅媽又在裏麵挑撥，舅舅知道後就非常不高興。”
我就大概能猜出一點了，舅舅比母親大了很多，他的孩子們就和母親相差不大，從小就很要好。一方麵母親喜歡孩子，另一方麵那些孩子一定會有些崇拜母親，一個時髦，美麗，見過外麵世麵，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姑媽，給他們書看，跟他們講故事，講道理，滿嘴都是新名詞，很認真地對待他們，那一定會五體投地。
我想那些孩子們恐怕有些可憐，舅舅嚴厲，又沒有多少時間管他們，舅媽管得也不多。母親一直在外麵的大城市讀書，和自己的故鄉小城已經很隔膜了，小時的朋友都嫁人了，一定跟她們也談不到一起了。於是有那些孩子圍在她身邊，對她言聽計從，肯定是很得意，這種待遇她什麽時候有過。
講什麽道理呢？那肯定是革命的道理，要他們追求自己的自由，要他們勇敢地和舊的，腐朽的東西作鬥爭。什麽是那些東西呢？我想首先是舅媽，說不好舅舅也在內。說不定那天孩子們跟舅媽吵，就是母親慫恿的結果，那她自然要加入進去，不然威信就會掃地。
我想可能隻要是母親放假回家，那個家裏就格外亂，孩子就會格外地不聽話，名堂多，舅舅也肯定會感到格外心煩。他不會認為自己有一個稱心如意的家庭，天下有幾個人能那樣想呢，俗話說“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就是這個意思，但是，家畢竟是家，誰也不願意家裏總在鬧，因此對母親就越來越不滿意。
我想母親肯定知道，她是一個極聰明的人，用姨媽的話說：從小就精靈，知道察言觀色，知道怎麽討大人喜歡。那為什麽她還要不管不顧呢？
原因隻有一個，她認為自己在做正確的事情。

人在年輕的時候，都會有些叛逆，母親正在那個年紀。那個時候的大學，正是所謂“新文化運動”的基地，再說她從來就沒有讀過“四書五經”那一類東西，英文，喜歡的是《簡愛》，《呼嘯山莊》，中文，讀的就是魯迅，巴金，曹禺。
所以說，母親的叛逆，不是一般簡單那種叛逆，不像我在她那個年紀隻是對什麽都煩，故意要跟人作對。她是那種理想主義的叛逆，有很強的信念，有一整套東西在裏麵。
我是讀那個年代東西很多的，感受最深的就是壓抑，對人性的壓抑，對人追求的壓抑，對人自由的壓抑，到處都是。而母親是生活在那個年代的，那個感受就會比我要強何止千百倍，更進一步從女性的角度看來，那個傳統，那個社會就完全是一個地獄。
我記得說過，母親曾經告訴我她那時根本就不想結婚，認為婚姻不過是男人利用女人的弱點，想出來來奴役她們的一個工具。我現在看法有點和母親近似，隻是要把男人和女人調一下。
所以魯迅說那是一個牢籠是說到她心裏去了，魯迅要“要救救孩子”，她也恐怕是聽進去了。不過她那時隻是一個不喑世事的學生，除了家裏，不會知道怎麽去反抗；除了孩子，也不會有人會聽她的。
所以說，那個風波就像鄧小平所說，遲早總要來的。

由於這兩個人都不說，誰也不知道那天在舅舅的書房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大家隻聽到兩個人在在房裏大吵，還有摔東西的的聲音。最後舅舅大叫：你跟我滾出這個家，再也不要回來。
母親哭著說：你放心，我再永遠也不會回這個家。然後就衝出了家門。
我認為舅舅隻不過是在氣頭上說的氣話，但他沒有料到，母親卻是一個說話算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