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的故事(曇花開時)(上)
(2009-03-12 12:3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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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的故事(曇花開時)
盡管下班鈴早就響了,郭琳一直到天黑了才走出省社科院的大樓。她喜歡華燈初上的感覺,再說她越來越不願意回家了,她已經32歲了,尚未出嫁,雖然別人不會當麵說,但自己知道:早就是老姑娘了。所以她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隻能回家。她不願意承認的是,她不想和父母親一起吃飯,因為最近不斷地跟母親吵架。
昨天晚上吃飯的時侯,母親又開始抱怨了,從不斷上漲的菜價到父親那些忘恩負義的學生,最後話題落到兒子,她哥哥的身上,說他就是周末回家吃個飯,什麽都不管,哪有這樣做兒子的,養孩子真是沒意思,
她實在聽不下去了,就說:
“我下個月還是給你夥食錢”
母親立刻發脾氣:
“你這是什麽意思,我把你養大,那能用錢算嗎?在文革中,你爸爸進了牛棚,我擔心受怕,省吃儉用,要想法跟他帶點吃的,還要顧著你們兩個,你那個時侯革命呢,風光呢,父母親都可以不要……”
越說越氣,接著一個人跑進屋裏哭去了,父親說:
“你應該知道你母親的,她就是一張嘴,你哥哥回來,她那回不是忙前忙後,她知道你喜歡吃新鮮蠶豆瓣,每次都要花兩個小時剝。”
“我根本不在乎豆瓣,實在是受不了這種嘮叨,她這樣誰受得了。”
父親眼睛不知看在哪裏,不再說話。郭琳有時想,她沒有搬出去,主要是因為父親,她知道自己過去對不起父親。
每次自己出去旅遊,他總是給她一個存折,裏麵存的是他的稿費,他從不讓母親插手,告訴她多帶一點錢身上,但眼裏看得出來有些失落。母親卻極力反對她出去旅遊,認為那是亂花錢,一個女孩到處跑,不像話。
初夏的黃昏真是愜意,暖暖的風像透過衣服,撫摸著她的全身,半明半暗的燈光,隱隱的茉莉花香,她不由在過道邊一個小花園的一條長凳上坐下,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從前。
也是在這樣的一個黃昏,她那時八,九歲,穿著一條背帶裙,長長的辮子,係著紅領巾,那時她到睡覺才肯解開。母親則是整齊烏亮的短發,穿著列寧裝,永遠係著一條漂亮的小絲巾。她拉著母親走到陽台上,問:
“媽媽,媽媽,曇花今天晚上會開花嗎?”
“會的吧,你看這個花蕾,是不是叫含苞欲放啦。”
“你不許騙我,”她撒嬌地拉著母親的手不停擺動著,“你昨天也說要開,可它就是沒有開。”
“要開的,要開的,我看今天不開,明天一定要開的。”
“那我不嘛!我要它今天開。”然後又說,“我今天不睡覺,要等著它開,我要看。”
“那不行,你明天要上學的。”
“它年年開,可我從來還沒見過呢。”
“我到時侯把你喊醒,好不好?”
“你去年也這樣說,可等我早上醒來一看,它都謝了。”
“我真是喊了你的,可你睡覺像個小豬豬,根本喊不醒。”
母親憐愛地彎下腰去,香香她的臉,她登時感到一陣透人肺腑的淡淡幽香包圍了自己。
那時侯可真是好啊,她總是纏著父母親,母親從來高高興興,沒煩過,要是自己能不長大該多好。
就在這時侯,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抬頭一看,原來是林霽,就見他說:
“我正在想,這個夜晚就像你,淡淡的,但悠長,可巧了,就看見了你,這,是不是說明了什麽?”
林霽是才分來的研究生,一表人才,比她小好幾歲,一來就故事不斷,估計是對現在小姑娘的嗲聲嗲氣膩味了,突然對她感興趣了,緊追不放。可他明顯還是個孩子,相信可以掌握自己命運,可那是騙死人不賞命的玩意。
郭琳突然發現,女人從內心對別人稱自己為狐狸精是頗為得意的,她知道一些小姑娘背地裏這樣說。
等了一會,說:
“我可有點長很了,這說明我應該回家了。”
“你為什麽總躲著我?”
這一下郭琳真的笑了,雖然談不上心若古井,但也是曾經滄海,你那一套小把戲我還用得著躲嘛?
“你有點感覺太好了吧?我隻是不想大家都浪費時間。我的時間可不多了。”
一年前的一個夏天,郭琳去了一趟新疆的絲綢之路的南路,想去感受一下玄娤和斯坦因的足跡。她認為那是中國曆史上最富有傳奇色彩而叫人神往的一段,他們忠實於自己的信念,奮鬥,成功,因而不朽,特別是玄娤。
想到玄娤就站在她正在的這裏,一個沙漠邊緣,看著一直伸展天邊的無際沙丘,看著輕風漫卷著細沙形成的薄薄黃霧,看著像血一樣鮮豔的晚霞,他在想什麽?是認為自己有神的庇護肯定能夠超越死亡,還是為了追求信仰根本就不管生死,把自己交給天意,更大的可能是徘徊在兩者之間。
人內心深處總有一種想超越自己的渴望,想探索未知,想追求永恒,想找到可以托付終身的東西,去觸摸永恒,有人做到了嗎?站在這裏,她能肯定的說,有,起碼有玄娤,這,就是這個傳奇千古不滅的原因。
就在這時,她又想到,絕大多數人這個時侯恐怕要落荒而逃,極少數跟玄娤一樣的人也都變成了黃沙隨風飛揚,隻留下玄娤的故事隨天地長存,曆史是不記載失敗者的。玄娤無疑是幸運者,在關鍵的時侯找到了水,這是探險者常講的故事,這肯定不假,沒找到水的人是沒法去回憶了的,曆史可真不公平,但毫無辦法。
她不由的想到自己,感到徹徹底底的淒涼,她過去追求的那個泡影,不僅弄得自己遍體鱗傷,還傷害了最愛她的親人,留下無盡的悔恨,還不得不麵對不知如何是好後果,為什麽會是這樣!
就在這時,她看到了老陳,起先竟認為是自己的幻覺,看到一個人在被夕陽映紅的沙漠裏,在閃閃點點的星月下,慢慢地走到孤零零自己的跟前,真是奇怪極了。
他望著她笑了笑,說:
“在看什麽?”
她笑了笑沒有回答,等了一會說;
“看到的不稀奇,倒是想到點什麽。”
“是什麽?”
“人到底是可以不朽的。”
“那倒是實話,這個景色存在了何止萬萬年,隻能因為人而不朽,從這點講,也隻有人能夠不朽。”
她突然感到了一種久違的親切。
他們相互介紹了自己,老陳想穿越這個死亡之海,現在正在做適應性練習。
那是她有生以來最美的一個夜晚,浩瀚無際的沙漠在銀色的月光下,顯得那麽潔白而純淨無暇,萬籟無聲,好像不是在塵世,繁燦的群星簌擁著一輪新月,仿佛伸手可觸,流星一顆接一顆劃破星空,展示著輝煌而短暫的生命,就像曇花一樣。
她突然有了傾訴的衝動,她已經不記得上一次是什麽時侯了,向老陳這個陌生人講述自己的過去。
郭琳談到在去北京大串聯的火車上,第一次遇見了向陽,他是從北京來這個城市發動文化大革命的,父親是一個知識分子的中層幹部,大她三歲,關心她,照顧她,跟她談革命理想和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意義和前景,她崇拜得五體投地。
見她不洗手就不肯吃東西,笑話她是“小布爾喬亞”,但還是想辦法穿過連站都沒地方站的車廂給她弄水,他的同學都鼓著眼睛看著她,特別是那些女同學,向陽是他們的頭,向陽這種人天生就是領袖。
那時很熱的一個夏天,到處紅旗招展,鑼鼓喧天,真是一片紅的海洋,郭琳的心也和這些一樣,激動,亢奮的不得了,因為她和同學一起,要到北京去見毛主席,而且又認識了向陽。
她那時真是覺得蘇聯電影小說中的故事在重現,年輕男女在火車站依依不舍地話別,他們要到前線跟白匪作戰,保衛新生的蘇維埃的政權。等到革命勝利時,他們再來重逢。當然,那要沒有給打死才可能,但那是不可能的,她和向陽會永生,主人翁不會死,人人不都把自己當主角嗎?
革命在深入,當她從北京回來後,父親就成了“反動學術權威”,她苦惱得沒有辦法,給向陽寫了信,馬上就得到了回信,他父親一樣也給打到了,他果斷地造了父親的反,任何人休想阻擋我們的革命步伐。
在向陽的鼓勵下,她做了一生中最大的錯事,在萬人大會上發言,高呼打到父親,給他劃清界限,斷絕關係,那時侯可真的贏得了無數人的喝彩,成了風雲人物。
不過一樣得用他的錢吃飯,母親那時有點不敢跟她說話,目光都怯生生的。過後想來幸虧沒有發動母親也去革命,不過恐怕是太忙了,顧不上來。
再後來她決定不去附近的農村插隊,去了向陽的陝北,到革命老區接受再教育,繼續革命。向陽到了陝北後不久後思想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嚴酷的環境,艱苦的勞動,特別是當地的人,他們根本就沒有什麽革命理想,關心的隻是怎麽能吃飽和吹了燈在床上那檔事。
向陽是個熱血青年,不甘寂寞,開始和一些跟他一樣的人繼續探討中國革命的道路。她那時對革命已有點厭倦了,眼裏隻有向陽,發瘋似的愛上了他。當父母親為她辦好了回城手續,她不是很願意,其他人都認為她瘋了,向陽好言好語地勸,說自己一定也能回去,到那時再相聚,又對她發脾氣,說她不走,就永遠不理她。
她回城不久,向陽就因為反動言論進了監獄,她不顧一切趕到陝北想見他,結果別人根本不讓。等她回家,才發現公安局的人去了家裏,母親撬開了她的抽屜,交出了所有向陽的信。
她那時萬念俱灰,不說話,也不知道怎麽哭,想到了死,家裏人對她都小心翼翼,一貫跟她吵的母親都突然不敢作聲。哥哥一天跟她說:你再也不能出什麽事了,父親有心髒病,那會要他的命的。說罷,眼裏淚水都出來了。
她從小到大,這是第一次看到哥哥哭。她真正感到還有人在關心她,就想,算了吧,隻當為他們活著,況且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文革後,向陽出獄回到了北京,她匆忙趕到了北京,見了向陽,卻發現他完全變了一個人,變得那麽憤世嫉俗。跟她不停地談怎麽為自己和家庭平反,怎麽爭待遇,不敢對視的她的目光,沒有一點點責怪那些信的意思,但也根本沒有問她怎麽樣,她知道他實際上在逃避,那時她已不是不經事的小姑娘了。
從他家裏出來,她發現自己並沒有十分失望,也許是早有預感?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希望總是要變成失望的,有點習慣了,隻是想,這一幕終於結束了,前麵卻漫漫沉沉不知在哪裏。
老陳一言不發的聽她講完,然後說:
“我跟你也差不多,我們這一代都這樣,也許這就是我們的宿命,無法逃避。”
是啊,是啊,人總是這樣安慰自己,大家都這樣,你並不是最倒黴,但這種說法對她一點用都沒有,別人比她更不幸難道就能減輕她的痛苦?她可不是一個幸災樂禍的人。
等了一會,老陳又說:
“理想破滅的痛苦隻能用另一個來醫治。”
她發現老陳的眼睛閃閃發亮,就像那天的星星,她低下頭,避開那熾熱的目光,說:
“我再也不可能有什麽理想了,那太昂貴,我負擔不起。再說天底下的芸芸眾生又有幾個有理想?大家不都這樣活著嗎。”
“那人和這些沙子又有什麽不同?那樣生活又有什麽意思。”
“我也就想要這種平凡而真實的生活,可都得不到。”
“你難道不想不朽。”
郭琳不再回話,暗自想,不朽?我隻想人們把我忘記。
當然,什麽也沒有發生,隻是天冷,他們靠得很近,她能感到他給的一絲溫暖。
她暗自問自己,是不是愛上了老陳,但馬上就否定了。愛必須是盲目的,是一種不計後果,不管將來的投入,就像自己過去對向陽那樣,可她現在實在是太清醒了,她不可能永遠心甘情願讓老陳這樣去晃蕩,那隻會使她認為陳老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如果老陳心甘情願為她放棄,那她會認為負擔太重,況且那還是老陳嗎?跟他一起晃蕩?那要結婚幹嘛。
她開始感到自己恐怕永遠不會再愛人了,過了那個年齡,沒有了那種心境。她甚至搞不清那是不是她的一個夢,她沒有老陳的地址或者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