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第二個有能量的女人——史料背後的賽金花
商鴻逵教授學術二三事
商傳
商鴻逵(1907-1983),字子上,河北清苑縣人。原北京大學教授。少年時在保定崇真中學讀書。1924年,考入中法大學文科,1929年畢業後,考入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為研究生。初從劉半農(複)教授攻語言文學。1934年半農教授去世後,改從孟心史(森)教授研治清史。1937年後,在中法大學任教,曆任講師、副教授、教授。1950年起轉至北京大學曆史係任教。主要著作有《賽金花本事》、《明清史論著合集》等。
去年11月10日是我父親商鴻逵教授去世十周年紀念日。他生前自稱教書匠,從20多歲畢業於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後,一直在大學教書,直到去世,前後算來有四五十年。今天回憶一個老知識分子學術生活往事片斷,從中略見中國知識分子生活之一斑,或多或少也許還能給人一點教益。
一、關於《賽金花本事》
1934年10月,父親以劉半農初纂、商鴻逵纂就的名義出版了轟動一時的《賽金花本事》,這一年他僅26歲。
這本書曾使父親名噪文壇,但同時也成為他棄文就史的開端。關於這本書的成書始末,我曾經寫過一篇小文,發表於《燕都》雜誌1992年第5期上,於此略作簡述及一點補充。
這本書的撰寫首議出自劉半農先生,半農先生是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導師,父親是他的研究生。大約1932年前後,當時北平《實報》記者發現了晚年困居於前門外居仁裏的清末名妓賽金花,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興趣。起初是中法大學陳伯平教授擬為之作一法文本傳,半農先生得知後,提出先寫個中文本傳,半農先生與家父二人便通過古琴專家鄭穎孫介紹,結識了賽金花,每周請她到鄭家談兩個半天,準備談完之後再收集些資料,然後動手撰寫。不想談話未完,半農先生赴西北考察方言,染病醫治無效,不久去世,撰書之事便隻能由父親一人來完成。
當時研究院中有的導師反對給妓女寫傳,認為有失學者尊嚴,父親為此找到胡適之先生,適之先生指示說:“可以將賽金花的談話照實寫出,不許誇張渲染,留下一個談話記錄就是了。”這與半農先生當初倡議寫傳的宗旨是一致的,半農先生曾說:“這個人(指賽金花)在晚清史上同葉赫那拉可謂一朝一野相對立了。”也就是將她作為曆史人物來寫,而不是作為文學人物來寫。但是正因為有適之先生的指示,這本書結果沒有寫成《賽金花傳》,而寫成了《賽金花本事》。
這本書雖以賽金花本人自述為主體,但也引據了一些史料,對賽的口述之事有所指正,從而使這本書成為研究晚清曆史的一本頗有價值的史料。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父親因這本書在報紙上被點了名,成為批判和專政的對象。但是他並不以為然。他始終認為這是一本有一定價值的史書,至於書中所述有疑問之處,雖已過去數十年,他仍不忘去力圖考訂明白。例如關於“賽瓦公案”,即賽金花與瓦德西之關係,始終為人所注意,且眾說不一。他在《賽金花本事》小序中說:“瓦到北京,年已六十八歲,那麽,她在歐洲時,瓦已半百之翁矣!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婦,會迷戀上一五十開外的異族老頭兒,豈不笑話!伊之能結識瓦,料來,因為妓女身份,且嫻德語故也。”這一說法當時即有人不同意。對於在歐洲時是否與瓦德西相識,賽金花本人是否認的,但後來父親再同她談及此事,她不經意又露出在德本與瓦有相當熟識。這樣一來前後便有了矛盾。當文革結束後,北大曆史係丁建弘同誌赴德講學,行前父親便托他留意一下這方麵材料。丁建弘同誌後來果然在德發現了瓦德西身邊衛兵所記日記,其中便有與賽相交往之事。這一史料的發現,解決了當年之疑問,同時也解決了近年有些人所持賽金花與瓦德西從未相識之說。可惜的是這些情況父親都未及知道。丁建弘同誌擬將此寫成文章,以作為一點紀念。
還有一點要提及的便是這本書完成的同時父親開始了他治學的轉折,因為導師半農先生去世,他改從孟心史先生研治清史,最終成為清史專家。
賽金花說賽金花
——選自劉半農 商鴻逵所著的《賽金花本事》
家 世
我本姓趙,生長姑蘇,原籍是徽州,家中世業當商。我的父親就生在徽州,十二歲上,因鬧長毛(即太平天國,以其披發,俗皆呼曰長毛),我們徽州很受蹂躪,家人都四散奔逃了,他隻身便跑到蘇州找我祖父。那時我祖父正在蘇州與一叫朱胡子的合夥開鋪。後來亂事平定,也沒有回本鄉,就在蘇州落戶了。我的母親蘇州人,姓潘,容貌長得很美,性子又溫和,親友們都稱她賢慧。生我那年是同治末年,她整整三十歲。這時候,我家住在蘇州城內周家巷。我的祖父叫趙多明,人極忠厚,篤信神佛,天天燒香磕頭,求著多子多孫。後來果然求得八個兒子,但不幸因鬧長毛都流離失散了,以後也迄無音訊,不知死活,剩下的隻有我父親一人。我的祖母是一位很有才幹很有經驗的人,家務都歸她主持,隻是脾氣太大,約束家人嚴厲極了。偶犯小過,便遭申斥,家裏人沒有不怕她的。惟獨對於我卻特別鍾愛,從未打過一下,罵過一句,一切飲食服用,也都很精心細意的給預備。這也是因我小時就很聰慧,會伺候她的緣故。她的身體原來很健康,因我嫁了洪家不久,便要隨洪先生赴歐洲,她著實舍不得叫走,卻又無法攔阻,心裏總是在掛念。到了歐洲,我又不能常給家寫信,因此使她漸漸的竟憂慮成了病,以致不起!臨危時,還叨叨絮絮地說:盼望見我一麵,這樣遼遠的路程,怎麽容易回來呢?我還有一弟弟,中年病歿,已娶妻,無子。“彩雲”是我的乳名,姓傅是假冒的。因那時常常出去應酬客,為顧全體麵,不好意思露出真姓氏,便想得一個富字,取“富而有財”之意,後來人們都把它寫成人旁的傅字了。嫁了洪家,洪先生給取名“夢鸞”。脫離洪家後,又改為“夢蘭”。我們趙家在徽州也是大族,人口繁殖。後分二支:一曰千戶
堂,一曰積禧堂。有兩個祠堂,修蓋得都非常壯麗。〔附言〕或謂伊之姓趙,也是冒出,實乃姓曹,為清代某顯宦之後。
幼小時代
我小時就很聰敏,什麽禮節全懂得,也會款待人。七八歲時,家中有親友來,總是我先打招呼,裝煙倒茶,陪著人家談話。親友們因此都很喜歡我,一到我家,便忙著打聽我,找我。我祖母本來是個最講究體麵的人,見我如此,便對我更加疼愛,常常聽到她在
人前誇讚她的孫女如何如何的好。我到了十幾歲,出落的俊俏非凡。又天性喜歡妝飾,就愛擦胭脂、抹粉、穿好衣裳。一打扮起,人人都說好看。都說:“這小妮子,不知將來要被那個有福的娶了走呢!”漸漸蘇州城內沒有不知道周家巷有個美麗姑娘的了。有時我在門口閑立,撫台、學台們坐著轎子從我跟前過,都向我凝目注視,常常弄得我很害羞的跑進家去。
我們徽州有一種食品,叫“狀元飯”,是用紅莧菜加豬油拌飯。我小時最愛吃這個,有人便說我:“將來必定要嫁個狀元。”後來果然嫁了洪先生(名鈞,同治戊辰科一甲一名進士),這也是前生注定的姻緣罷!我從小就說蘇州話,官話是後來才學會的。我家裏人都說徽州話,隻有我母親,因是蘇州人,她說蘇州話。
這時候,我家的經濟狀況已漸漸感覺困難。祖父同朱胡子合夥開的當鋪,已因賠累不堪倒閉了。父親是沒有什麽能力出去作事的,家裏又沒有多大積蓄,差不多全靠著借債典賣度日,我祖母整日價愁得什麽似的。但為顧全體麵,還竭力支撐著門麵,不願意顯出困窘的樣子,叫人家知道笑話。
匆匆一年的賣笑生涯
我家有一使女,名喚小阿金,是我母親陪嫁過來的。後來家裏的境況越來越窮,就把她打發走了。她出去先跟了別家,後又歸一 姓金的,名叫金石泉。金有一妹子叫雲仙,當時在蘇州很出風頭的一個“拉纖”的,交際很廣,蘇州的闊人差不多她都認得。她久已聞知我的豔名,想著引誘我為娼,從中圖利,隻苦於無法著手。小阿金一到她家,她有了法子,就授命小阿金托詞來我家閑玩,尋機會先把我誘到她家,俟慢慢的熟了再下手。
這時我才十三歲,雖然聰明,究竟幼稚,又從小便喜歡同小阿金在一塊,現在她能常常來家伴我嬉戲,更邀我出去遊玩,心裏怎不願意?每次都是瞞了祖母偷偷的走,她若知道了,是不會叫我出去的。
有一天,是個春季,小阿金把我領到金家。金雲仙道:“今天天氣清爽,我們一同到外邊逛逛,好麽!”我是貪玩,那裏都願意去。
我們就出了城,見河裏有許多隻船,布置的全很講究,船上人有的在那兒豁拳吃酒,有的唱曲,煞是熱鬧。一會兒,船上有人向我們打招呼,金雲仙就領我上了那船。坐下後,船裏的人都和我攀談鬥笑,我覺得這很好玩,也不害羞。在一船上坐了不大功夫,又到一
船,也是這樣說說笑笑,一連串過有十幾隻船,才同她們回家。心裏隻知道這是玩,那曉得原來這是她們假詞遊逛,騙我到花船上去“出條子”。當時每一個清倌條子是給四塊銀元,這次金雲仙借著我,憑空的賺了好幾十元錢。
以後,便連著同她出去過幾次,家裏人全不知曉。一天,又隨她到一處,恰巧有本地官員在座,睹我驚訝,道:“這不是周家巷裏的那個姑娘麽?”我聽著暗笑,心裏說:“怎麽不是。”
漸漸外邊的人們,有些說閑話的了。家裏也已知道,我祖母很難過了些時,還是我母親竭力的勸解,說:“家裏的境況,這幾年很是困難,叫彩雲出去賺幾個錢回來,多少總能有些補助。過一二年再給她物色一個才貌兼全的夫婿,好好的嫁了,也沒有什麽不對。”
祖母想了想:家裏也實在是沒有辦法,隻好答應。我是隻作清倌,應酬條子。蘇州那時候也沒有“花捐”。妓女在家裏不招待客,多半都在花船上,或徑到客的宅裏。
到了五月裏,因有個吳三大人,脾氣太倨傲,一日招我侑酒,嫌我對他太不客氣了,大鬧一頓,摔毀許多器物,把我嚇壞了。從那次就沒有敢再出去。後來還是洪先生派人來叫我,說了好些謙遜話,才又出去。
這時候,蘇州的花船很多,停泊的地方,都在倉橋浜一帶,往來於閶門、虎邱之間。這種船都是雙開門,四麵有玻璃窗,外邊周圍帶欄幹。彩繪很精麗,船裏麵也夠寬敞,能擺下兩桌筵席。一切的布置講究極了,掛著很多的華燈,還有用茉莉花插成的花籃,桌椅全是紅木花梨嵌大理石的。
當時最著名的花船,是焦八、張大魁及石姓各船。這些船自己都帶幾個姑娘,叫作“坐艙姑娘”;又有些船不帶姑娘的,叫作“清船”。客人若不願意要坐艙姑娘,也能隨意到外邊去叫。花船生意最好的時候,是在六月,這時老爺們都出了場;普通是在進場以前就把船預定妥的。叫“條子”的規矩是:誰叫的條子,姑娘就搬個凳兒坐在誰旁邊,船上侍役便過來給姑娘倒上一碗茶,都用蓋碗,這是專為給姑娘喝的。姑娘陪客不許吃酒,可以吃水果,嗑瓜子。這時候還沒有
紙煙,雪茄煙倒有,但吸的人很少,普通都是用水煙,也有很多抽鴉片煙的。姑娘們也有些隨身應帶的東西,如粉盒、檳榔盒,等等。尋常都是銀質的,闊一些的還有用金質的或鑲寶石的。粉盒是為預備隨時傅麵用,檳榔盒裏裝著些檳榔豆蔻等物,客人在飯後,可以隨
便取食。姑娘出門都帶著娘姨。條子錢,清倌四元,紅倌五元。但實收卻是一樣,因姑娘臨走時必須賞給下人錢,清倌一元,紅倌兩元,這叫“坐艙錢”。把錢放在茶盤底下,等下人來收拾桌子時,把錢拿起來向船板上一丟, 啷一響,便喊“某小姐賞”,外麵就齊聲大嚷著“謝謝”,語音頗為
動聽。船上全代辦酒席,價錢清船比較便宜,連酒飯費在內,一天有二十四五元錢即夠;花船(即帶姑娘的)就貴多了,每天非百元左右不可,可是它的一切也都比清船闊的多。客人上船,總在下午。開飯須待掌燈以後,如果覺餓,可以隨便要些點心來吃。大約十點鍾
船就進城了。這種船都是雙槳雙櫓,駛船人技術很精,能叫船快慢自如,並且還會弄許多樣把戲,最好的是“打招”,一篙下去,船就在水中打起盤旋,四周圍水如濺珠,真個有趣!
這時候的姑娘差不多都會唱幾段小曲,有的還能唱整出的昆腔。用的樂器,就是笛子和琵琶。琵琶是自己彈,笛子有師傅給吹。我不會唱,因為從小沒有下過功夫,臨時趕著學些,那就差多了。
曾孟樸與賽金花
商鴻逵
當光緒末年,曾孟樸先生用“東亞病夫”名義寫了一部小說,曰《孽海花》。書中主人公是同治戊辰科狀元洪鈞的愛妾傅彩雲,即賽金花,另外又羼上了些晚清官僚、學者、革命黨的情事。算是一部香豔而富“史趣”的書。官僚學者我們暫且不講,單說這傅彩雲,她當過妓女,做過欽差夫人,出過外洋,一女子同外洋,在現在不算啥,可是在四五十年前,那真了不得。庚子年,又因能操德語,大大出了一次風頭,弄得幾乎家喻戶曉。曾先生的書裏寫她最賣力:聰明、美麗、技藝才能匯於一身。前年冬,我們因一時興會訪了訪她,於是這位“老佳人”的名兒又惹起注意,同時更有人舊話重提,揣疑起曾和賽的關係。去年冬,曾曾有解辯,說:賽嫁洪文卿(洪鈞的號)時年十六歲,時予(曾自指)僅十三歲,焉解戀愛為何物?……文卿出使的年份確為丁亥,是年我正十六歲,而賽金花的歸文卿,在出使前兩年或三年,為光緒甲申或乙酉(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北平《晨報》載上海通訊)。
還說:
予初識賽於北京。時予任內閣中書,常出入洪宅,故常相見。彼時賽風度甚好,眼睛靈活,縱不說話,而眼中傳出像是一種說話的神氣,譬如同席吃飯,一桌有十人,賽可以用手、用眼、用口,使十人俱極愉快而滿意(同上)。我見了這話,引起好奇心,有一天便拿去問賽,初,她吞吐忸怩,不肯直說。後來我說:“曾說,他比你還小三歲。”我才逼出來她的話:
“他比我還小三歲?他比我要大六七歲呢!記得那時在北京,他常常來我們家裏玩,洪先生呼他作‘小朋友’,後來還是為了我,鬧點意見,他才不怎麽來了。”我聽了這話,歲數大小先不談,“話裏帶話”,頗有意思,姑記於此,留待將來仔細考證。曾說她嫁洪是十六歲。在洪出使前兩年或三年,這雖與她自己說的“我十三歲那年,出去的(指為娼)工夫不多,就認識了洪先生。……這時洪先生是四十九歲。……明年正月十四日,把我娶了過去。我十四歲,洪先生整五十”(《賽金花本事》)的話不符,可也許曾是實話,賽含欺罔。何以呢?當我們訪她時,曾問她和瓦德西是否在歐洲就相識,她說並不相識。又問了問她嫁洪及出國
年齡,遂覺:一個不逾二八的年輕女子,又纏腳,乍到歐洲,決不會鬧出像《孽海花》裏所說那樣風流勾當。卻不料,後又同她談起此事,她不經意的說出,在歐洲原也和瓦有相當熟識。這麽一來,曾的話便有些可信了。不過,她的瞞弄歲數或許別有她地位上的“難言之隱”,曾和她的關係並不能因此而判明,蓋曾還說了“初識賽於北京,時予任內閣中書”。這時,自不僅不止十三歲,想總有二十多了吧!照曾說,賽今年是六十五歲,看上去可真不像,雖不免亦顯老態,然驟望之尚如四十許人。賽的眼睛的確好,最稱美處,恐亦在此。前人形容眼睛有“澄鮮”、“湄霞”等詞,“一泓秋水照人寒”等句,用之賽氏,都非虛譽。她亦頗以此自負,嚐說:“從沒有一張像能夠把我的眼神傳出。”賽的一生底細,我們欲想知道很難,她是決不肯全盤托出的。
這隻好慢慢從旁去找材料。前幾天,有位朋友送給我一張賽的舊像,是在濟南照的,冬裝,戴絨球風帽,披一件鑲雲繡花鬥篷,年紀二十仿佛,畫眉塗唇,容態妖冶,由這張像我猜想,她在濟南也許還留戀過一個時期。
至《孽海花》裏的賽金花,因多是在歐洲(指二十回書),事實一時不易考證,隻那第八回“紅絲現出新人錯認舊人”裏一節:
雯青(洪鈞)道:“你今年多少年紀了?”彩雲道:“我今年十五歲了。”雯青臉上呆了半晌,卻順手拉了彩雲的手,耳鬢廝磨的端相的不了,正在出神,忽見彩雲粉頸中一線紅圈,明若胭脂,細若絲縷,不禁詫異道:“你頸上紅絲一條是染的麽?”彩雲笑道:“這是我胎裏帶出來的,擦也擦不掉,染的哪裏有如此顯明呢?”雯青聽了,垂下頭去,顏色慘談,不知不覺兩股熱淚從眼眶中直滾下來,口裏念道:
“當初隻道渾閑事,過後思量總可憐!”
說是洪鈞在十五年前曾負一妓,妓憤,自縊死,即賽之前身,故頸上有一條紅絲,卻是用因果小說的舊套。我曾偷看過賽頸,就連半截紅紋也沒有,遑論“明若胭脂”。自然,這不過是笑談笑談而已,小說那又全能當真的。
賽金花參與的一個茶會(張恨水逸文)
張恨水
……馬君冒著大風來了……馬君笑道,昨天我們許多朋友和賽金花在一個茶會裏說話來著……於是向我報告起來,他所說的如下:
前幾天我的朋友謝君突然寄給我一封帖子,約我昨天晚上在他家茶會……後來用電話向朋友打聽,這個茶會的主要人物卻是鼎鼎大名的賽金花……到了晚八點鍾,我按著時候來謝先生家裏去……這個茶會並不舉行什麽儀式,正中大桌子上,碟子裏放了西式點心,玻璃瓶盛著外國酒,還有景德鎮磁碗,盛著純北平土產牛乳製的酪。屋子裏的人實在太多了,大半人都站著。主人不時的引人在桌子邊去喝啤酒,可是全堂的賓客對這些都不注意,無數的眼睛都射在離桌子不遠,一個穿青色綢袍的老婦身上去,我自然也是一樣的。這個穿青衣服的人是誰,不必我來說,便可知道了。我在人叢中對著那女人也打量起來。她說她有五十八歲,不過我們突然看去,還不到這種歲數,不過五十附近而已。她的頭發並不剪去,齊齊的盤在頂心,挽了個朝天髻。額頭上光光的,雖有點微痕,並不象別的老婦有那樣重山疊障的皺紋。在兩頰上卻微微搽有些胭脂,白色的皮膚倒減少了很多老態。她年輕時候是不是一張鴨蛋
臉,我無從知道,不過從現在看來,她臉上的輪廓還是那樣子。尤其是她說話時,微笑著露出牙來,還整齊潔白。我心裏立刻想著,天地間之尤物生成了就是尤物,決不是平常人可比擬的。若是別的女人到了五十八歲,臉上還有抹胭脂的可能嗎?我如此想著,對於她更有深切些的注意。她身上穿的那件青緞旗袍,約莫有六七寸的袖口,這不是現在時興小袖口所做的衣服了。在她見著人,到
衣袋裏去掏名片的時候,露出裏衣的一隻小襟角來。那衣服長到腿部,而且有藍色滾邊,分明是二三十年前的衣服,她現在還穿以前的衣服,就可以知道她的情況了。在我們這樣打量她的時候,她一點也不忸怩,很坦然的站在許多視線之間,不時露出她那不大自然的笑容來。
主人謝君站在身後,便笑著向我們道:“你們要不要介紹一下 呢?”……說老實話,今天來此,完全是為了賽金花來的,賽金花在當麵,豈有不願和她談話之理,便點頭說好極了。於是謝君拉我一把,把我引到她麵前來,說了幾句介紹的話,她坦然伸著手和我握了握,然後在衣袋內又拿出名片來給我一張。我知賽金花叫傅彩雲,然而這名片上並不姓傅,卻是“魏趙靈飛”四個字。她嫁過一個江西籍的眾議院議員魏君我是知道的,因為魏君是我父親的朋友,她們行文明婚禮的時候,我父親去吃過一杯喜酒,怪不得大家都叫她魏太太,原來她從魏君的姓。然而魏君已經謝世八九年了,她娘家姓趙,今天我才知道。而她叫趙靈飛,我是聞所未聞。她見我拿了一張名片把控著,似乎也明白我的意思。她說:“馬先生大概不知我姓趙,這一層大概社會上都不明了吧?”我笑著說:“是。”她又道:“我現在家境貧困,我是不大出來交際,社會上許多有名的人,我都短見,很是慚愧。”我說:“雖然不曾見過魏太太,我們早是聞名的了。”她看看我微笑著,似乎笑我年輕,懂得什麽呢?又道:“以前我跟洪狀元的時候,那果然是才子佳人相配,自己很自負的,享盡人間幸福,而況我們又跑到歐洲去,先吸著文明空氣,什麽繁華沒有經過?唉!不料紅顏薄命,回國之後,首先就讓洪狀元夫人逐我出門,洪狀元也就作古了。以後我為了生活問題,又重落風塵,更不料有瓦德西那番相遇。不瞞你說,我要是把錢看在眼裏,大概真蓋一座金屋也不為難。總是把錢看的不值什麽了,風塵裏混了四十多年才嫁了魏先生,偏是嫁過去三年,魏先生就去世了。她的女兒不能容我,我隻好離開他們獨住。唉!這幾年的境遇真不好意思對別人說,一主一仆的衣食,我幾乎都維持不下來。”她說著這話,向那邊一指,這裏正站著一個與她年紀仿佛的蘇州式娘姨,不
過麵色憔悴多了。她穿了一件藍布短衣,外罩一件出風的高領皮背心。那背心雖是皮的,可是那衣麵是黑黯青色緞子,兩處都斷了絲頭,都麻花了,她一樣為許多人注意。她不斷和來賓說話,隻是沒有主人那樣態度自在。在手上捧了兩個未切開的麵包,緊緊抱著,總不肯放下。這是不必細猜的,她一定是要把這麵包帶回去,當她們主仆一頓餐飯,誰料到這個茶會中心女主角家境如此之窮?我看到那娘姨身上去的時候,已經有兩人和賽金花談話了。娘姨
正向一位老先生誇耀著說:“當年我們太太十萬八萬真不放在心上,就是她的珠寶隨便拿出一兩樣來,也值個一萬八千的。中國衣服,外國衣服,哪樣不齊全?在十年前沒有嫁給魏老爺的時候,本來就不算好,用人還多著呢!除我之外還有幾個人,車夫呀,廚子呀,她總是愛吃南邊菜的,所以特意找兩個南方廚子做菜。”她說著忘了神,捧麵包的手鬆了一鬆,幾乎將麵包落下來,她似乎吃了一驚的樣子,連忙好好夾了起來。
…… …… ……
馬君把茶會的情形報告了到了這裏,總算十分明白了。他接著就深深的歎了一口氣。我笑道:這個茶會你回來以後有什麽感想呢?馬君道: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有白頭。賽金花在三十年前死了就好了。我笑道:不然,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不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嗎?
關於賽金花
齊如山
幾十年以來,國中的文人往往愛談賽金花的事情,更是常有人來問我。因為大家所傳的許多話,都與事實相反,所以我不願談,
也以為值不得一談。目前《暢流》登出陳定山先生關於賽金花一段
文字,又有朋友來問我,說他說的對不對。我說說的很對,不過還
有許多可以證實而兼補充的地方。朋友囑我寫出來,因而寫在下邊:
在光緒庚子(一千九百年)辛醜一年多的時間,我和賽金花雖
然不能說天天見麵,但一個星期之中,至少也要碰到一兩次,所以我跟她很熟,她的事情頗知一二。不過未談此事之前,先把幾十年
來,我和朋友所談的話,簡單的述說幾句。陳定山在他閑話裏所提
到的文人,我都認識,也有很多是很熟的朋友,且都說過這些事情。
況夔笙雖認識不很熟,他是趙叔雍的詩詞老師,他聽到叔雍說過我知道賽金花情形很清楚,所以一次他把這件事來問我。我看他對
賽金花之為人非常愛護,所以我隻敷衍了幾句,未敢多說。冒鶴亭住在北平東廠胡同時,常相過從。一次他亦以此事見問,我同他說
了幾句,他不但不愛聽,且臉上大有失望的情形,所以我就再沒往
下說。一次跟樊先生談天,我偶問到他的《彩雲曲》,他趕緊說是遊戲筆墨,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窺其意,似不欲人再說,大有後悔之意。我跟劉半農倒暢談過一次,不過我同他談的時候,他所著的
《賽金花》一書,將要脫稿,但一直到現在我還未見過。不過當時聽人說,他有所著,且將其大概告我。所以我對他作了一次忠告。我問他果有此作否,他說有的,他也把大概情形當麵告我。我說我相
信賽金花沒有見過瓦德西(說見後),就是偶爾見過一兩次,她也不
敢跟瓦德西談國事。第一,她那幾句德國話就不夠資格,就說她說過,瓦德西有這個權可以答應這些事情麽?瓦德西確是各國聯軍
(也有德海軍陸戰隊)的總司令。但這種司令是哪一國官級高,那
一位就擔任此職,並非因德國公使被害,而德國權利較大也。所以由天津往北京的時候,總司令是英國人,瓦帥到的很晚,到京約一
個月之後,德國陸軍才到,才換他為總司令。這種司令仍不過是隻
管軍事,至於一切國事的交涉,仍由各國公使秉承各本國政府的意
旨進行,或主持。瓦德西怎能有權答應這種請求呢?在庚子那一
年,賽金花倒是偶爾在人前表功,她倒是沒有說過瓦帥,她總是說
跪著求過克林德夫人,所以夫人才答應了她。她這話卻沒對我說
過,她知道我知道她的底細。我理想她沒有見過克林德夫人,我雖
不能斷定,但以理推之,卻是如此。因為她庚子年在北平,不過是
一個老鴇子的身份(說見後),一個公使夫人怎能接見這樣一個人
呢?再說我也常見克林德夫人,總沒碰見過她。或者有人說,為什
麽德國武官願意跟她來往呢?這另作別論。一群少年的軍人,他
們什麽也不管,隻要是女的他們就歡迎,何況會說幾句德國話呢。
所以同她來往的人都是中尉、少尉,連上尉都很難碰到一個。因為上尉已是一連之長,舉動上便需稍微慎重,因為中少尉得算他的部
下,在路上碰見,有點不好意思的。就說,假如說賽金花可以求克
林德夫人,試問一個公使夫人有權利答應這種事情麽?她丈夫雖
然被害,她不過可以要求關於自己的賠償,至於真正國際事情,萬非她可以主持。這種種情形,平常國民不知道,尚無不可,若小說
家、詩家、文人不知道,便有點說不過去。然他們以小說家、詩家的
立場隨便說說,亦或可原,象您這大文學家,又是留學生,若連國際這樣極普通的情形都不知道,未免說不過去。而且您所著之書,名曰本事,非小說詩詞可比,倘也跟著他們隨便說,則不但於您名譽
有關,恐怕於身份也有相當損處。當時他聽了我這些話,似乎有動
於中,他這本書永遠沒有給我看過,也或者為此。然自此以後,便
沒有再談過這件事情,聽友人說,後來半農對別人也不多談了。
在民國十年前後,我和羅癭公、黃秋嶽天天在一處,趙叔雍自
上海到北平,也日日見麵,往往談起此事來。我想樊山後來不願提《彩雲曲》的原因,也或是因為羅癭公把我的話告訴過他。但羅癭
公是詩人,也總想《彩雲曲》是真的。所以我說的話,他雖不能駁回,但他不願傳說,這也是很有趣的事。
楊君雲史,從前不認識,我認識他在七七事變前二年,還是由
他少奶奶李小姐認識的。一次他親身給我送來了一卷文字,裏麵
有他關於香妃的詩和記載,囑我編一出香妃劇,因此很讀過幾次。關於賽金花的事情也談過,瑣碎的事情他雖不知道,但大體上他知道的相當清楚。他致張次溪的函我沒見過,此事實發動於次溪。雲史雖係詩人不拘小節,但事關賽事,他必不肯扭直作曲。次溪最好標榜,所以他的文字中十有七八有康有為三字。他住在西磚胡同(記不清了,但近街南下窪),左近葬了這麽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當然要借她出風頭,所以才找雲史。然因日治時代,次溪在蘇北郝鵬舉手
下,擔任了很重要的財政職員。日本投降之後,我還見過他幾次,
但因有通緝的命令,他從來也就不敢出頭露麵,所以這個碑,恐怕
也未能成立。
現在再把我認識賽金花的經過情形來談一談。因為庚子之亂,舍下遭大難。先嚴恨西太後之無知,於是囑諭我等,不許再做清朝的官,然亦不許與外國人當翻譯。不許做官者,最恨西太後之混;不許當翻譯者,是為自己雖學了點洋文,但都是國家公帑栽培的,居然供外國人驅使,不但對不起國家,且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也。
然必須要生活呀,不得已遂決做買賣。李文忠到京,所有交涉事件自以英文或法文為主,但彼最高統帥為德人,則自己當然也得有德
文翻譯人員。文忠幕府晦若先生與先君為盟兄弟,特來約餘弟兄,雖婉言辭之,但允其不支薪水,絕對幫忙。於是常到賢良寺(文忠住此),有的事情也常替他探聽,所以彼時交涉的情形,也稍知道一些。後給他推薦一位程遵堯,字紹唐,乃程長庚之嫡孫,德文比我
早學四五年,且教過我,又係文忠同鄉,彼此相處甚好,於是餘家兄弟就不常去了,乃做起買賣來。因為彼時會德文的人太少,許多德國軍官都想同我們認識認識,所認識的軍官很多,但多是下級的。
那年前門外,東至東便門,西至西便門,南至珠市口大街,都歸德國軍隊居住。一次我騎著馬出前門,大遠的看見,由南麵來了三個軍官,一個中國女人,正不知為何人。走近了,三位軍官都很熟,彼此招呼。他們就給我指引,此位是洪夫人,我趕緊回答說知道知道。
其實我以前並未見過她,且不知她在北京,但我理想著一定是她。她對我卻非常顯著親近,並告訴我她的住址在石頭胡同,約我去談談,而且說了兩三次,這是我第一次認識她。過了幾天恰有一位軍
官跟我打聽她的住址,很想去拜會她,所以我就一同去了。房子並不寬綽,也還整齊,跟我說了很多話,大致是請我常去。並且說您
認識的德國軍官多,隻管請這裏來坐。並有兩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倒茶裝煙。我當時看看那種情形,並不象是使喚丫頭,以為情形不對,詳細一調查,居然是一個妓院性質。她殷殷的請我去有兩種意
義,一種是她的德國話不夠,請我幫她忙,一種是完全給她拉買賣。
後來我又去一次,方知果然是那麽回事,於是我就再也沒去。凡有
德國軍官求介紹者,永遠請家兄竺山同他們去,才知道價錢,喝一
次茶八元錢,過夜是二十塊錢,此外還有點賞費。一次同一位軍官到中南海,見紫光閣前,月台上堆滿了書籍,山堆大垛,亂七八糟。我問這是怎麽回事,適管理此事一軍官由閣中出來,說是要用此閣養馬,所以把書都扔出來,問我要不要,他可
以管送,不要錢。我說一來我沒有那麽多房屋去盛他,二來將來政府回來也許有罪過。他很相信,且領我到閣中看看。一進門便見
賽金花同兩個軍官在裏麵。我同她說了幾句話,忽見瓦帥同一軍
官從南邊走來,與賽金花在一起之軍官,很露出倉惶之色,商量躲避之法,我便出來。瓦帥見我是個中國人,問和我同行的軍官,我
是如何人。軍官代答,並說我說很好的德國話,我便對之行一敬禮。瓦帥很客氣,問我去過德國麽,對以沒有。他問在哪個學校學
的德文,當即告彼,又說了幾句話就走了。又有一次在瀛台,又遇
到賽同別的兩個軍官。我跟賽正說話,又遠遠的見瓦帥同站崗的
士兵說話,這兩個軍官也露出不安之色,其一說瓦帥不會進來,後
瓦帥果然走了。這兩次賽金花都沒敢見瓦帥,所以測度她沒有見
過瓦帥。就是見過也不過是一二次,時間也一定很暫,至於委身於瓦帥,那是絕對不會有的。再說那樣高級的長官,也不敢如此胡
來。我說這話不是武斷,我見過與賽金花在一起的軍官都是中少
尉階級,連上尉階級的都沒有。因為中尉雖比少尉高一級,但都是
排長,誰也管不著誰。上尉就是連長,為中少尉之正上司,所以動作不能與中少尉同夥。因此,我想老跟一群下級軍官來往的人,不
會與最高統帥隨便起坐。且外國統帥與中國前些年的統帥不同,中國統帥下邊的都是他私人,可以隨便給他介紹妓女。外國的副官則絕對不是這樣情形,當的都是國家的差事,這樣的私事他決不敢做。中國人認為瓦帥的屬員可以給他介紹拉攏者,大概是看慣了舊日中國的情形,所以才有這樣思想。
關於賽金花
齊如山
幾十年以來,國中的文人往往愛談賽金花的事情,更是常有人來問我。因為大家所傳的許多話,都與事實相反,所以我不願談,也以為值不得一談。目前《暢流》登出陳定山先生關於賽金花一段文字,又有朋友來問我,說他說的對不對。我說說的很對,不過還有許多可以證實而兼補充的地方。朋友囑我寫出來,因而寫在下邊:在光緒庚子(一千九百年)辛醜一年多的時間,我和賽金花雖然不能說天天見麵,但一個星期之中,至少也要碰到一兩次,所以我跟她很熟,她的事情頗知一二。不過未談此事之前,先把幾十年來,我和朋友所談的話,簡單的述說幾句。陳定山在他閑話裏所提到的文人,我都認識,也有很多是很熟的朋友,且都說過這些事情。況夔笙雖認識不很熟,他是趙叔雍的詩詞老師,他聽到叔雍說過我知道賽金花情形很清楚,所以一次他把這件事來問我。我看他對
賽金花之為人非常愛護,所以我隻敷衍了幾句,未敢多說。冒鶴亭住在北平東廠胡同時,常相過從。一次他亦以此事見問,我同他說了幾句,他不但不愛聽,且臉上大有失望的情形,所以我就再沒往下說。一次跟樊先生談天,我偶問到他的《彩雲曲》,他趕緊說是遊戲筆墨,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窺其意,似不欲人再說,大有後悔之意。我跟劉半農倒暢談過一次,不過我同他談的時候,他所著的《賽金花》一書,將要脫稿,但一直到現在我還未見過。不過當時聽人說,他有所著,且將其大概告我。所以我對他作了一次忠告。我問他果有此作否,他說有的,他也把大概情形當麵告我。我說我相信賽金花沒有見過瓦德西(說見後),就是偶爾見過一兩次,她也不敢跟瓦德西談國事。第一,她那幾句德國話就不夠資格,就說她說過,瓦德西有這個權可以答應這些事情麽?瓦德西確是各國聯軍(也有德海軍陸戰隊)的總司令。但這種司令是哪一國官級高,那一位就擔任此職,並非因德國公使被害,而德國權利較大也。所以由天津往北京的時候,總司令是英國人,瓦帥到的很晚,到京約一個月之後,德國陸軍才到,才換他為總司令。這種司令仍不過是隻管軍事,至於一切國事的交涉,仍由各國公使秉承各本國政府的意旨進行,或主持。瓦德西怎能有權答應這種請求呢?在庚子那一年,賽金花倒是偶爾在人前表功,她倒是沒有說過瓦帥,她總是說跪著求過克林德夫人,所以夫人才答應了她。她這話卻沒對我說過,她知道我知道她的底細。我理想她沒有見過克林德夫人,我雖不能斷定,但以理推之,卻是如此。因為她庚子年在北平,不過是一個老鴇子的身份(說見後),一個公使夫人怎能接見這樣一個人呢?再說我也常見克林德夫人,總沒碰見過她。或者有人說,為什麽德國武官願意跟她來往呢?這另作別論。一群少年的軍人,他們什麽也不管,隻要是女的他們就歡迎,何況會說幾句德國話呢。
所以同她來往的人都是中尉、少尉,連上尉都很難碰到一個。因為上尉已是一連之長,舉動上便需稍微慎重,因為中少尉得算他的部下,在路上碰見,有點不好意思的。就說,假如說賽金花可以求克林德夫人,試問一個公使夫人有權利答應這種事情麽?她丈夫雖然被害,她不過可以要求關於自己的賠償,至於真正國際事情,萬非她可以主持。這種種情形,平常國民不知道,尚無不可,若小說家、詩家、文人不知道,便有點說不過去。然他們以小說家、詩家的立場隨便說說,亦或可原,象您這大文學家,又是留學生,若連國際這樣極普通的情形都不知道,未免說不過去。而且您所著之書,名曰本事,非小說詩詞可比,倘也跟著他們隨便說,則不但於您名譽有關,恐怕於身份也有相當損處。當時他聽了我這些話,似乎有動於中,他這本書永遠沒有給我看過,也或者為此。然自此以後,便沒有再談過這件事情,聽友人說,後來半農對別人也不多談了。
在民國十年前後,我和羅癭公、黃秋嶽天天在一處,趙叔雍自上海到北平,也日日見麵,往往談起此事來。我想樊山後來不願提《彩雲曲》的原因,也或是因為羅癭公把我的話告訴過他。但羅癭公是詩人,也總想《彩雲曲》是真的。所以我說的話,他雖不能駁回,但他不願傳說,這也是很有趣的事。
楊君雲史,從前不認識,我認識他在七七事變前二年,還是由他少奶奶李小姐認識的。一次他親身給我送來了一卷文字,裏麵有他關於香妃的詩和記載,囑我編一出香妃劇,因此很讀過幾次。關於賽金花的事情也談過,瑣碎的事情他雖不知道,但大體上他知道的相當清楚。他致張次溪的函我沒見過,此事實發動於次溪。雲史雖係詩人不拘小節,但事關賽事,他必不肯扭直作曲。次溪最好標榜,所以他的文字中十有七八有康有為三字。他住在西磚胡同(記不清了,但近街南下窪),左近葬了這麽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當然要借她出風頭,所以才找雲史。然因日治時代,次溪在蘇北郝鵬舉手下,擔任了很重要的財政職員。日本投降之後,我還見過他幾次,但因有通緝的命令,他從來也就不敢出頭露麵,所以這個碑,恐怕也未能成立。
現在再把我認識賽金花的經過情形來談一談。因為庚子之亂,舍下遭大難。先嚴恨西太後之無知,於是囑諭我等,不許再做清朝的官,然亦不許與外國人當翻譯。不許做官者,最恨西太後之混;不許當翻譯者,是為自己雖學了點洋文,但都是國家公帑栽培的,居然供外國人驅使,不但對不起國家,且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也。
然必須要生活呀,不得已遂決做買賣。李文忠到京,所有交涉事件自以英文或法文為主,但彼最高統帥為德人,則自己當然也得有德文翻譯人員。文忠幕府晦若先生與先君為盟兄弟,特來約餘弟兄,雖婉言辭之,但允其不支薪水,絕對幫忙。於是常到賢良寺(文忠住此),有的事情也常替他探聽,所以彼時交涉的情形,也稍知道一些。後給他推薦一位程遵堯,字紹唐,乃程長庚之嫡孫,德文比我早學四五年,且教過我,又係文忠同鄉,彼此相處甚好,於是餘家兄弟就不常去了,乃做起買賣來。因為彼時會德文的人太少,許多德國軍官都想同我們認識認識,所認識的軍官很多,但多是下級的。
那年前門外,東至東便門,西至西便門,南至珠市口大街,都歸德國軍隊居住。一次我騎著馬出前門,大遠的看見,由南麵來了三個軍官,一個中國女人,正不知為何人。走近了,三位軍官都很熟,彼此招呼。他們就給我指引,此位是洪夫人,我趕緊回答說知道知道。
其實我以前並未見過她,且不知她在北京,但我理想著一定是她。她對我卻非常顯著親近,並告訴我她的住址在石頭胡同,約我去談談,而且說了兩三次,這是我第一次認識她。過了幾天恰有一位軍官跟我打聽她的住址,很想去拜會她,所以我就一同去了。房子並不寬綽,也還整齊,跟我說了很多話,大致是請我常去。並且說您
認識的德國軍官多,隻管請這裏來坐。並有兩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倒茶裝煙。我當時看看那種情形,並不象是使喚丫頭,以為情形不對,詳細一調查,居然是一個妓院性質。她殷殷的請我去有兩種意義,一種是她的德國話不夠,請我幫她忙,一種是完全給她拉買賣。
後來我又去一次,方知果然是那麽回事,於是我就再也沒去。凡有德國軍官求介紹者,永遠請家兄竺山同他們去,才知道價錢,喝一次茶八元錢,過夜是二十塊錢,此外還有點賞費。一次同一位軍官到中南海,見紫光閣前,月台上堆滿了書籍,山堆大垛,亂七八糟。我問這是怎麽回事,適管理此事一軍官由閣中出來,說是要用此閣養馬,所以把書都扔出來,問我要不要,他可以管送,不要錢。我說一來我沒有那麽多房屋去盛他,二來將來政府回來也許有罪過。他很相信,且領我到閣中看看。一進門便見
賽金花同兩個軍官在裏麵。我同她說了幾句話,忽見瓦帥同一軍
官從南邊走來,與賽金花在一起之軍官,很露出倉惶之色,商量躲避之法,我便出來。瓦帥見我是個中國人,問和我同行的軍官,我是如何人。軍官代答,並說我說很好的德國話,我便對之行一敬禮。瓦帥很客氣,問我去過德國麽,對以沒有。他問在哪個學校學的德文,當即告彼,又說了幾句話就走了。又有一次在瀛台,又遇到賽同別的兩個軍官。我跟賽正說話,又遠遠的見瓦帥同站崗的士兵說話,這兩個軍官也露出不安之色,其一說瓦帥不會進來,後瓦帥果然走了。這兩次賽金花都沒敢見瓦帥,所以測度她沒有見過瓦帥。就是見過也不過是一二次,時間也一定很暫,至於委身於瓦帥,那是絕對不會有的。再說那樣高級的長官,也不敢如此胡來。我說這話不是武斷,我見過與賽金花在一起的軍官都是中少尉階級,連上尉階級的都沒有。因為中尉雖比少尉高一級,但都是排長,誰也管不著誰。上尉就是連長,為中少尉之正上司,所以動作不能與中少尉同夥。因此,我想老跟一群下級軍官來往的人,不會與最高統帥隨便起坐。且外國統帥與中國前些年的統帥不同,中國統帥下邊的都是他私人,可以隨便給他介紹妓女。外國的副官則絕對不是這樣情形,當的都是國家的差事,這樣的私事他決不敢做。中國人認為瓦帥的屬員可以給他介紹拉攏者,大概是看慣了舊日中國的情形,所以才有這樣思想。
劉半農與賽金花
劉半農早在一九三四年進行學術考察到內蒙等地患上了“回歸熱”病歿。但在八十年前的那場新文化運動中,劉半農先生堪稱是一員驍將。
賽金花又是何許人也,與劉半農先生有何關係?賽金花是一位名聲很響的妓女。傳言,八國聯軍攻進北京城,西太後逃亡而去,倒是賽金花直接與聯軍將軍瓦德西接觸,使侵略者的淫殺行為有所收斂。從一些文章中見到,在賽金花年老珠黃、窮困潦倒之際,張學良將軍曾偕趙四小姐探望過她,如韓複榘、張竟省、徐悲鴻、齊白石、李苦禪等知名人士也都是盡其所能接濟過賽金花。一九三六年賽金花病逝,劉半農為賽金花作傳,在當時的文壇比較轟動,胡適曾有“大學教授為妓女寫傳,還史無前例”之句。但作為性情中人的劉半農,隻要他想幹的事,別人是很難阻擋得住的。他寫賽金花,無非是想把這位頗具傳奇色彩的風塵女子的坎坷經曆記錄下來,但不知為何在《賽金花本事》中沒有署劉半農之名。
最近,偶翻藏書,見到一本日文版的《賽金花》,署名為劉半農著,內中收有賽金花少年、中年時期的照片和速寫像,還收有八國聯軍攻進北京城時的入城場景等,最讓我感到驚奇的是一幅賽金花的手跡:“國家是人人的國家,救國是人人的本分。”署名“賽金花”,字寫得一般,但內容卻讓我感慨。難得劉半農先生為她作傳.
摘自《青年參考》
不過從照片的,她的容貌實在.....·#¥%
西裝照順眼點
曾經的“超女”
賽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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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未詳-1936年)是一個生活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葉,具有傳奇色彩的中國女子。曾作為公使夫人出使歐洲四國,也作為妓女而知名上海,還在八國聯軍入侵北京後,起到了勸說聯軍統帥,保護北京市民的作用。賽金花曾經三度嫁作人婦。
賽金花的出生日期有很多說法,主要有1864年、1871年、1872年、1874年幾個版本,由於出生日期未定,其生平事跡中的年齡也有不同的說法。
目錄
1 生平
1.1 早期
1.2 公使夫人
1.3 名妓
1.4 庚子年間
1.5 第二次婚姻
1.6 第三次婚姻
1.7 晚年
2 對賽金花曆史真偽的質疑
3 關於賽金花的作品
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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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
[編輯]
早期
賽金花閨名趙靈飛,乳名趙彩雲(一說姓鄭),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10月9日生於安徽徽州。後隨父親移居到蘇州。 1886年,在蘇州河上的花船上為清倌人,改名富彩雲。後下海接客。
[編輯]
公使夫人
賽金花1886年,前科狀元洪鈞回蘇州守孝。與賽金花初見,洪鈞為其美色所傾倒。1887年正月十四日,洪鈞納賽金花為三姨太,為其改名為洪夢鸞。
1887年5月,清政府委派洪鈞出使德、俄、荷、奧歐洲四國。洪鈞的夫人不願隨洪鈞前往,命賽金花隨洪鈞出訪,並借誥命服飾給賽金花。因此,賽金花以公使夫人的名義出使四國。
出使期間,在柏林居住數年,到過聖彼得堡、日內瓦等地,周旋於上層社會。 受到過德皇威廉二世和皇後奧古斯塔·維多利亞的接見。在此期間,與後來的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相識。
在柏林居住期間,賽金花與洪鈞生一女,取名德官。
三年後,1892年11月30日,洪鈞任滿回到上海,12月底抵達北京。任兵部左侍郎,仍居於京城邸宅。
[編輯]
名妓
光緒十九年(1893年)陰曆八月二十三日,洪鈞因病去世。賽金花在護送洪鈞棺柩南返蘇州途中,離開洪家,留在上海。賽金花在二馬路鼎豐裏旁的彥豐裏租了房子,買了兩個姑娘,掛牌書寓,改名曹夢蘭,花名傅彩雲。因狀元夫人和公使夫人的的招牌而名揚上海灘,被稱為花榜狀元。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夏天,蘇州狀元陸潤庠串通上海知府,強迫賽金花離開上海。為了躲避禍端,賽金花北上天津,先住在高小妹的班子裏,很多人前來捧場。後來在濱江北道的舊“金花”妓院原址租房,掛牌“賽金花書寓”,並改名賽金花,並組織“金花班”。
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搬往北京,住在西單石頭胡同,先後在高碑胡同、陝西巷掛牌營業。因與京城名儒、巨商盧玉舫結拜,排行老二,因而人稱賽二爺。後搬回天津。
在這期間,京劇票友孫作舟,字少棠,人稱孫三爺一直與賽金花同居,為賽金花的書寓撐腰。而賽金花與孫作舟過分的親密關係,也影響了賽金花的營業。
[編輯]
庚子年間
庚子年間,天津鬧義和團,賽金花逃往北京通州。
賽金花因其旅德經曆及能說德語,得以與德國士兵交談,因此與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有過接觸。一方麵賽金花為聯軍籌措過軍糧,另一方麵又勸阻瓦德西不要濫殺無辜,保護北京市民,在曆史上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同時在苦苦勸說克林德遺孀,以修建克林德碑牌坊的方式來了結克林德被害一事。京城人對賽金花多有感激,稱之為“議和人臣賽二爺”。
對於盛傳的瓦賽公案,賽金花自述有時說不相認識,有時又說熟識,有時又說與瓦同居,因此其口述並不可靠。賽金花在庚子年間的義舉,也有人持懷疑態度,齊如山曾寫文指出賽金花和瓦德西隻是見過一兩麵而已,不可能對瓦德西和克林德夫人有什麽影響。
[編輯]
第二次婚姻
1903年4月,金花班一姑娘鳳鈴不忍賣淫為生服鴉片自殺。賽金花被巡城禦史高第柟逮捕,送至刑部,5月被遞解回蘇州,後被釋出獄。賽金花出獄後,花班散了,家財也被散盡,後返上海與李萃香、林絳雪、花翠琴、林黛玉、陸蘭芳一起掛牌。 1905年,賽金花解除了和孫作舟的關係。
宣統三年(1911年),賽金花嫁給了滬寧鐵路段稽查曹瑞忠做妾。次年曹死,再為娼。
[編輯]
第三次婚姻
結婚照(1918年,上海)1913年賽金花與曾任參議院議員、江西民政廳長的魏斯炅相識。1916年兩人一同到北京,住在北京前門外的櫻桃斜街。1918年6月20日賽金花與魏斯炅在上海正式結婚,改名魏趙靈飛。1921年7月,魏斯炅因病去世。
[編輯]
晚年
魏斯炅去世後,賽金花搬出魏家,搬入天橋居仁裏的房子。賽金花的晚年貧困潦倒,接受過很多人的接濟,最後的日子是和她的女仆顧媽(顧蔣氏)一起度過的。1936年12月4日(一說11月17日),賽金花因病於北京過世,終年66歲(有72歲之說)。
賽金花死後,在好心人的幫助下,在陶然亭"香塚"旁草草下葬。賽金花墓在錦秋墩南坡上,香塚、鸚鵡塚之西。墓為大理石砌成,墓碑為高1.8米的花崗岩,據說墓碑是著名書畫家齊白石所題。
陶然亭還有記述賽金花生平的三塊石刻:彩雲圖、前彩雲曲和彩雲後曲。彩雲圖是著名書畫家張大千為賽金花畫的畫像,《前彩雲曲》和《彩雲後曲》為樊增祥為賽金花作的長詩。
彩雲圖[編輯]
對賽金花曆史真偽的質疑
關於賽金花與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接觸之事,有些學者提出質疑。因為八國聯軍攻陷北京是1900年8月16日,而同年10月瓦德西才率領2萬德國軍到中國,與各種關於賽金花的史料記載有出入。
例如:著名的台灣學者李敖就曾經在2006年5月8日,早上11時播出的談話性節目《李敖有話說》中,指出胡適在看了其安徽同鄉,前北洋政府的官員許世英的回憶錄後,曾經寫信給許世英,指出其中關於賽金花與瓦德西的記錄多源自野史,準確度有問題,因北京攻陷在先,瓦德西來華在後。
今年是1898年戊戌變法維新運動的百年紀念,文史學界理該對之有所紀念。戊戌和庚子兩件大事,中間雖僅隔一年,卻跨越兩個世紀。戊戌屬上個世紀,而庚子義和團運動和八國聯軍入侵北京,則是屬於二十世紀開頭的第一件大事。其實兩事應屬一事,沒有戊戌政變,便不會有庚子之役;若把它分成兩事,那便是割曆史的聯係。
描繪和記錄兩件大事的文學作品可謂多矣,其中最知名的作品端推正續兩部的《孽海花》,“正”的作者為筆名“東亞病夫”的曾樸,“續”的作者為“燕穀老人”
張鴻。兩部小說的宗旨都在敘述戊戌、庚子年間的人和事,但人和事都分散,不像“大觀園”聚集在一塊,乃用一個女子作為引針穿線的人物,把眾多的人和事串聯在一起,她便是賽金花。《孽海花》的書名並不是曾樸所首創,它是“王魁負桂英”的故名。現在故名反淹而不彰,賽金花倒成為一位跨世紀的鼎鼎大名人物;到今日我還在提起已死了一甲子有餘的名妓,實在也還是紀念戊戌一百年。
在《蘇州雜誌》上談賽金花,似乎與蘇州無關,其實不然。賽金花一生時常自稱為蘇州人,能操一口吳儂軟語,而且自幼生長吳門,一些不假。自古蘇州多產美女和名妓,在花業鼎盛的上海長三書寓中的“先生”們,無不都自稱為蘇州人,即使不是蘇州人,也強學著蘇白來酬對客人。幸喜蘇州人最是落落大方,大家說蘇州盛產名妓,從不以為忤。從明代秦淮河上的馬湘蘭、李香君、陳圓圓、董小宛、柳如是、顧橫波、卞玉京、寇白門等起,哪一位不是自稱為蘇州人。蘇州人便是那樣寬容大方,對此既不以為榮也不以為辱,隻是聽之任之,縱其自然。不像有些地方,會惹起公憤而大動幹戈,累得龍陽才子易君左苦不堪言。再說蘇州還產生一位玉潔冰清的美人,那便是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林如海先生不是一位蘇州人士嗎!
賽金花自稱為蘇州人,但名聲一大,便有好事之徒給她考證籍貫和家世,考得她的的確確是安徽徽州府屬的休寧人,姓趙,父親是一位抬轎的轎夫,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但是因為家貧,賣給蘇州養“瘦馬”的,那便生小在金閶橫塘之間了。記得十年前全國各地掀起修地方誌的熱潮時,我應邀到休寧去參加《休寧縣誌》的定稿工作。
那是一次群賢畢至的盛會,會上我一時說歪了嘴,說《誌》中人物部門還遺漏了一位近代鼎鼎大名的名人,那便是賽金花。此言一出,坐在貴賓席上的一位大人物立刻對我怒目而視,當我在發神經病,胡說亂道。我見機立刻不敢再發怪論,也就敷衍過去了。回滬的時候,途經休寧的緊鄰績溪縣,我再也不敢提他們縣誌中人物部門有沒有鄉賢胡適之博士其人。
賽金花在蘇州懸牌應客,嫁給洪狀元文卿作妾,跟著文卿持節歐洲諸大國,居然以妓妾之賤與不可一世的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合攝照片;倘此事屬真,賽二爺的確大大可以自豪了。
賽金花從被養為“瘦馬”到洪鈞在京逝世盤喪回滬,作為洪家的成員,在蘇州至少著籍了十多年,例以近代住在蘇州的他鄉人士,如雲南大理的李根源先生、浙江餘杭的章炳麟大師,以及早一些的浙江德清的俞樾、浙江仁和的龔自珍,在誌書上無不稱他們為“寓公”或“寓賢”,則賽金花之應稱為蘇州的“寓賢”,似乎比上開四位更為名正言順,所以在《蘇州雜誌》上來談談賽金花,是與雜誌的性質和編例並不相違戾的。
賽金花做了未亡人時,尚在盛年,當然無法為洪狀元而“守”,洪狀元的張夫人倒是寬厚不過的正妻,所以取得她的默契,在由滬返蘇的水途中,半夜拖著一隻小船,解纜駛還了上海,從此賽金花便與蘇州絕緣,再也不能到蘇州了。其原因是洪家的親友都是蘇州的巨紳,其中以另一位蘇州狀元陸潤庠為首,恐怕賽金花下堂之後再在蘇州高張豔幟,則玷辱洪氏門楣太甚。
至於她在上海與天津的洋場和北京,則不必去問聞了。
兩部正續《孽海花》小說,目的是要寫戊戌政變的人物和事跡,賽金花原不過是個引針穿線的角色,但小說脫不了女人,沒有女人的故事便會大大遜色,所以把她描聲繪影,著意添醬加油,倒造成賽金花一代名妓的聲譽。其實曾樸和張鴻雖然不是沒有和她見過麵,但究竟關係如何,有誰能知其底蘊。
按理說做續書的人總要比寫正書的人年輕晚一輩,如高蘭墅之與曹雪芹,但續做《孽海花》的張鴻,卻輩行要較曾樸為高,曾樸和他的父親曾之撰不曾得中進士,張鴻卻是個進士,當過戶部主事和駐日本的領事。所以張鴻應是曾樸的父執。曾之撰在北京時曾與賽金花相與,曾樸或許偕父遊宴,但兩人不會太親密,否則是會被禮法所不容的。曾樸說賽金花要和他如何如何,那都是無稽讕言,曾樸到晚年自己也隻好否認實無其事,隻是小說家興會所至隨筆淋漓而已。張鴻雖到過東鄰,但其文筆不逮曾樸遠甚,因為曾樸雖不曾出洋,卻酷愛法蘭西文學,受其沾溉甚深,自為張鴻所不及。
我曾看過《續孽海花》未印成單行本時的原稿,文字實在不很高明。他在抗戰後避地上海,窮乏無以為生,想把此稿出售用以易米,索價三四千金,我在那時經營出版事務,但一時無力措此巨款,他隻好向北方求售,結果由瞿兌之購下,並與徐一士兩人合力為之潤色,才得出版。我之放棄此一原稿,除措款困難外,其文字之不夠小說規範,也是一個原因。《孽海花》在解放後多次重印,銷行達百萬部之多,而《續孽海花》則遠遜於正書,僅解放前印過二次,解放後由黑龍江某出版社重印一次,今已銷罄不能買到了。
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正是兩部《孽海花》在上海市暢銷之時,那時是上海孤島和淪陷時期,東南各地避難在上海的雲集租界,其中不乏年逾古稀的知名人物,舒湮先生的尊人冒鶴亭(廣生),家居法租界福煦路(今延安中路)的模範村,大家都有感寂聊無事可做,乃約期限作“文茶之會”。之所以不稱“文酒”而稱“文茶”
者,以那時生活艱難,崇尚節約,隻好定期在下午聚集喝喝茶至多吃二碟點心而已。
記得與會者名位和爵齒最高者為合肥龔照瑗,是做過駐英欽使龔照嶼的昆仲,大概在清朝當過幾任道府的官,其次如無錫以說文名世的丁福保等。鶴亭先生那時已年開八秩,亦每次與會。所謂“年開八秩”者,是七十一歲開始,離開八十歲還很遠,不過人生七十古來稀,舊時代能活到七十歲,已都是白發皤皤的老翁了。那時居滬的名人名位爵齒最高的還有清代末任的直隸總督北洋大臣陳夔龍,他的邸宅便在“文茶之會”
常去之地康樂酒家不遠的成都路孟德蘭路(今江陰路)口,但畢竟年高位尊,不便來會,但會後這批遺老常步行踵門拜謁這位陳大帥,見麵還要行跪拜之禮。我說陳夔龍是末任直隸總督,張伯駒卻說他父親是末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其實陳夔龍去職是在辛亥十月武昌首義之後,袁世凱當上責任內閣的總理大臣,才把他的表弟兄張鎮芳署任過幾個月的直錄總督。
我那時的事務所在福煦路亞爾培路(今陝西南路)口,與模範村相距咫尺,所以時相與鶴丈(以後改稱為丈)過從,雖屬忘年之交,可稱甚密。我看他實在孤寂無聊,便勸他何不寫些有關戊戌政變的文章,因為親身參與過戊戌變法的人物,到那時已曆近半個世紀,存世的似乎隻有鶴丈是碩果僅存了。我又贈他兩部正續的《孽海花》,他說須要讀畢才決定能寫些什麽。
不到十天,他就全部看完,跑來對我說決定寫一些有關《孽海花》人物、事跡的掌故為他所親曆的,這便是收輯在魏紹昌先生所編的《〈孽海花〉資料》中壓卷之作《〈孽海花〉閑話》。鶴丈雖在戊戌時是新黨中人,但時光流逝四十多年,他已由新黨變為“老新黨”,且仍不失為禮法之士,他不甚喜歡小說這種體裁,更不喜歡對賽金花的描繪。他寫作的設想是著重於書中人名索隱,間附訂誤瑣聞,列為索隱,詳載各人籍貫科分職業。但是他對賽金花亦並未完全拋棄忘懷。這是一個矛盾,在他於文首所題四首絕句可以看出;其第四首雲:燈火繁台渺舊京,一觴一詠夢承平;同流百輩消沉盡,此簿應題點鬼名。
這是他的宗旨,所謂著重於書中人物,似與賽金花並無幹係,但是其第一首卻說:
麥飯宣仁事已空,尚餘變法說元豐;淒涼天水無窮碧,都在師師小傳中。
這個李師師,便是指賽金花。
可是鶴丈本人也是《孽海花》中的人物!曾樸給他一個化名叫做“頓梅庵”。我猜想曾樸所弄的玄虛,因為漢代匈奴有一個首領叫做“冒頓”,便給他一個《百家姓》上所無的怪姓。而“梅庵”者,便是明清之際鶴丈的遠房族祖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了。其實“頓”姓固怪,“冒”姓何嚐不僻,冒氏本是奇渥溫氏的蒙古族,元末庚申君北遁,冒氏留任明廷,便以冒為姓,曾樸蓋調侃鶴丈為異族人士也。
頓梅庵在《孽海花》中,並非重要角色,雖與維新變法諸君子為友為同誌,在書中出現的事跡卻並不多,僅是個陪襯的角色,因為鶴丈那時候,年齡尚輕,大概還尚未捐納為六部司員之故。但他和賽金花卻頗有交往,稱之為“膩友”似乎很適當。
鶴丈親口告訴我,有一次賽金花約他在陶然亭相會,他興衝衝趕去江亭久候,卻未見賽金花踐約來會。事後賽金花還把陶然亭改為“放鶴亭”來取笑他。鶴丈少年時長身鶴立,風度翩翩,雖籍如皋卻一口吳儂軟語,竟然被賽金花玩弄於股掌之上。但鶴丈晚來並不以為憾,言下倒頗有少年遊的回憶之樂。
到辛醜和約告成,帝後回鑾,鶴丈納貲為刑部郎中,恰巧賽金花在北京因虐婢致死案,鋃鐺入刑事部監獄。清代刑事律以主虐婢致死不會抵命,最重隻判個流放的罪名,她被判處遠戍三千裏。這下子鶴丈看故人交誼,跟同官商量,舞文弄法,把應該充軍到東北或西北如黑龍江、伊犁等地的三千裏撥轉為南向的三千裏,恰好到蘇州或上海。這個忙幫得不小。賽金花當然不敢回到蘇州,而是改名在上海租界上高張豔幟,一時“狀元夫人”之名大噪,門庭若市。鶴丈曾否到上海和她重敘舊情,他並未說起,不好瞎說。
賽金花最得意之秋,是在庚子八月聯軍侵入北京之後,因她曾隨節柏林,懂得一些洋涇浜的德語,為了北京商店都害怕洋兵不敢營業,而洋兵又不諳華語無從購得糧食用品,賽金花乃因緣時會,從中居間,扮演後來日寇侵華時如胡立夫、常玉清等維持會的角色,使得商店得以開門售貨,德軍可以解決軍需問題。那個時候,曾樸和張鴻並不在北京,而身在北京目睹身曆的齊如山和丁士源卻親曆賽金花這一勾當,她所往來的德軍不過是尉級的下層軍官,哪有和聯軍統帥瓦德西躬身接觸之可能。據丁士源所著《梅楞章京筆記》,賽金花隻在遠處望見瓦德西統帥一眼。
曾樸在《孽海花》中描寫賽金花與瓦德西在柏林邂逅的一段情事,那位瓦德西僅是一位年輕的陸軍尉官,恰巧入侵北京的八國聯軍統帥也姓瓦德西,這和中國姓王姓張同姓的並不希罕,隻是擔任統帥的瓦德西是陸軍上將,德皇威廉的侍衛長,年已近古稀,年齡官階迥不相侔,隻因鴛鴦蝴蝶派詩人樊樊山在南方寫了兩首前後《彩雲曲》,硬把兩個瓦德西合二為一,並且將兩人寫得穢褻不堪,使讀者傳為信史。賽金花本是墮溷一花,倒也無所謂,晚年對此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以一筆糊塗帳了事;隻有五四健將劉半農博士倒相信實有其事。
“美人自古似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賽金花要是死於刑部牢獄,時方盛年,倒也罷了,可惜的是紅顏易老,轉瞬遲暮,人老珠黃不值錢,不堪再風塵流轉,隻好從良嫁人。嫁的倒還不是一般,是北洋政府一位姓魏的議員,從此便從夫息影京津,回複她的本姓稱為“趙魏靈飛”了。
不幸不久議員公又去世,趙靈飛卻老而未死,卻手頭據拮,過著艱苦的晚年生活。
苦說她少、中年時縱非天仙化人,總也在中人以上,可是到了晚年,生活艱難,把她折磨成皤然一嫗,看看她晚年的留影和手書的字跡,真是人與字都不堪入目。獨有五四運動時期衝鋒陷陣的劉半農博士,居然於三十年代初期,忽然垂青這位老嫗,登門造訪跟她暢談天寶遺事,並為之寫作《賽金花本事》一書,確實也是一樁奇事。
劉半農在五四之後,身兼北京教育界多職,是大學中極顯赫人物,但到了三十年代,已經退下陣來,和周作人一般,做做打油詩,自號“桐花芝麻室大詩翁”,所以會去賞識賽金花這樣的老嫗,也不算奇怪的事。不過劉博士大大上了賽金花的當,一個積年風塵的老嫗,哪有真言實語會告訴劉博士,所以《賽金花本事》中的記述,大半是靠不住的。
還有一位大名人,是個武夫,乃是時任山東省主席的韓複渠,他也震於賽金花大名,特地召見過她一次,一見使韓青天大倒胃口,給她一些錢揮之令去。賽金花倒受寵若驚,居然請人捉刀寫了一首詩表示對青天的感激。隻記得下麵二句,說什麽“多謝山東韓主席,肯持重幣賞殘花。”但韓複渠出手並不大方,所謂 “重幣”者,隻是十元的一張紙幣而已。
韓複渠在山東的政績,不下於他的前任張宗昌,所以此舉成了花邊新聞,喧傳於人口。這事已過去六十多年,今年因為逢到戊戌的百年紀念,賽金花又重被提出來,上海的報刊發表了好幾篇有關的文章,我也東扯西湊,來趁趁熱鬧罷了。
安徽準備投入800萬元 全麵修複名妓賽金花故居
《長城在線》 2002-12-27 15:02:40
安徽某公司準備投入800萬元,全麵修複賽金花的故居。該故居占地40餘畝,除了賽舊居外,還有完全徽派風格的賽氏祖居,周圍一個別具風味的徽派園林。新華社刊發這則消息的2002年12月4日,正是這位一生處於風浪之中的傳奇女子逝世66周年的忌日。
用著名文人劉半農的話說,在20世紀初,中國出了兩個活寶,一個賣國,一個賣身;一個可恨,一個可憐;前者是西太後,後者就是賽金花。評說賽的文章至今無數,然似乎沒有一個人能夠對其作出毫無爭議的評價。在一個崇尚節烈守貞的傳統文化積澱甚厚的國度裏,要為一個頗富爭議的名妓修複故居,人們除了對商家的趨利機巧的譴斥,還有對風塵女子可能會產生負麵影響的憂慮。
然而賽的故居位於黃山和西遞、宏村兩處世界遺產地之間,區位優勢得天獨厚,無論是依托還是獨創一個旅遊名牌,商家的修複之舉都算得上獨具慧眼;更何況“從某種程度上講,人物帶有爭議性,恰恰是其一個很好的賣點”(安徽大學徽學中心劉伯山副研究員語)。但我想說的是,修複名妓故居同時具有可貴的非商業價值。
因為賽金花的人性悲劇是中華民族底層百姓生活的一個縮影。賽原名鄭彩雲,一個轎夫的女兒。12歲喪母,未成人其父又撒手人間,在舉目無親的困境下,由陪客調笑而不陪宿的青倌人到懸牌接客,走上了青樓賣笑的歧途。其間雖然有過與清同治七年戊辰狀元洪鈞的結合(做第三房姨太太),時年16歲曾陪受命為德奧荷等四國特命公使的洪享過短暫的榮華,可惜洪回國不久便一病嗚呼;此後又兩度婚嫁均告夢破,以妓女之身終老天年,其間無疑裹挾著無數的人性苦楚。臨終之際,賽就曾對《實報》記者說:“為人在世原是如此,眼望天國,身居地獄,這樣的苦苦掙紮,便是一生啊!”可以說是她平生榮辱遭遇的心態表露。晚清社會,政治腐敗,經濟衰落,生活於這個時代的普通民眾,苦多於樂,淚多於笑。賽的人生悲劇不僅打上了時代的烙印,而且成了舊中國芸芸眾生的一個真實寫照,乃至成了國運的一個摹本。晚清王朝甘為洋奴,腆顏事敵,甚至連一個妓女也不如也。品讀賽金花,無疑可以讓我們回味那段最不堪回首的曆史。
即使從一個女性的心理成長史來看,也具有人生教科書的意義。據劉半農先生在《賽金花本事》中記錄,賽一生雖幾度賣笑風月場所,但其內心實際上是十分渴求平靜的普通生活的:“伊最愛談嫁魏事,每談起,剌剌不休。”嫁魏斯昊,兩人算是過了幾年平靜幸福的夫妻生活,臨死前都十分懷念,概源於賽珍視這一次真正建立在把她當做一個有人格有尊嚴的人而不是玩物的基礎上的婚姻。一個女子渴求平靜幸福而不可得,一個女性要有人格尊嚴不做玩物而不可求,這同樣不是一個個體的悲劇。解剖賽金花的心靈史,無疑就足以觀照千千萬萬風塵女子的生命曆程。
圍繞賽的樁樁文學公案,何嚐不具有文化的價值。清末曾樸的《孽海花》記其事,甚至極盡誇張之能事,詳細描寫了賽與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邂逅,並從中斡旋,最終消除了和議中的阻礙,“在一定程度上拯救了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老百姓”。1936年夏衍有劇作《賽金花》,1985年回憶其寫作經過時寫道:“在一篇雜記中看到她入獄時對革命誌士沈草的一段講話,的確使我產生了當時廟堂上的大人物的心靈遠遠不及一個妓女這樣一種感想。”這段話即“國家是人人的國家,愛國是人人的本分”。由於夏老多有藝術加工,還惹得魯迅先生大為光火,專門撰文諷刺道:“作文已經有了‘最中心的主題’:連義和團時代和德國統帥瓦德西睡過一些時候的賽金花,也早已封為九天護國娘娘了。”件件公案不僅使賽的個人命運更加撲朔迷離,而且莫衷一是,人言人殊,再一次讓人們見識了人生的繁複,留下了更多思索空間。也許賽金花就像一部濃縮了的晚清曆史,注定了要永遠生活在一個“說不清”的狀態之中,任憑時間老人的回味和笑談。
黃山的四絕,黟縣西遞的古風,賽的故居,徽派的園林,或許會組成一道新的風景線。我們要建愛國主義的教育基地,革命聖地固然當之無愧,然而,賽金花的故居不也可以成為一種警世醒世的處所嗎?
( 稿件來源: 《中國檢察日報》
紙上賽金花
南方周末 2003-08-28 16:15:59
滿紙皆是賽金花,是否荒唐不得而知;辛酸淚即便有,也未必是為她而流。賽金花,八大胡同第一名人,先後在石頭胡同、陝西巷為娼,在櫻桃斜街為良。
紙上賽金花
□陳一鳴
賽金花生前既已眾說紛紜,死後身影更顯光怪陸離。研究賽金花故事的傳播動機、傳播內容、傳播方式及爭論焦點,要比解開賽金花懸案更接近賽金花傳說的本意。
石頭胡同的娼妓賽金花之所以成為紙上賽金花,有賴於以下傳說:庚子之亂,她獻身於八國聯軍司令德國人瓦德西,力阻其奸淫燒殺行為;以一“婊子牌坊”了卻克林德命案,促成《辛醜條約》,保全了皇室尊嚴、江山社稷和百姓性命。柔軀騰挪之間,決定了滄海桑田,“九城芳譽騰人口,萬民爭傳賽金花”。
賽金花故事是否屬實?時人後人,文人百姓,絕大多數對此堅信不移。柴萼《梵天廬叢錄》載:“瓦德西統帥獲名妓賽金花,嬖之甚,言聽計從,隱為瓦之參謀”。時人樊增祥的兩首敘事詩《彩雲曲》、《後彩雲曲》雖說對賽金花(彩雲)極盡糟蹋之能事,但畢竟是先默認了傳說的真實性,然後再判斷道德是非。林語堂一直相信賽金花故事,他的長篇小說《京華煙雲》第五章有言:“北京城總算得救,免除了大規模的殺戮搶劫,秩序逐漸在恢複中,這都有賴名妓賽金花的福蔭。”
也有人說賽金花故事根本就是子虛烏有。傳聞剛起時,同文館的學生、後來協助梅蘭芳走出國門的戲劇理論家齊如山稱他親眼所見,賽金花的確與德國中下級軍官廝混過;但瓦德西路過時,賽金花頭都不敢抬,更遑論親密接觸。
挺抑兩派爭執不下,就開始認真。1930年代,劉半農與其弟子商鴻逵麵見賽金花,晤談十餘次,撰成《賽金花本事》一書。1936年該書出版,一舉成為賽金花研究的第一手資料,曆史學家尹達、鄧之城都予以肯定,胡適更曾有“大學教授為妓女寫傳,還史無前例”之評。
文字中的賽金花是這樣一個人:獨立乖覺機變,爭名逐利凶殘;一生無時不傳奇。
賽金花生於蘇州,本姓趙,賽金花之名得於她在天津創立的妓院“金花班”,而在北京博得的“賽二爺”綽號則類似於尊稱。早年身為“清倌人”的賽金花嫁與狀元洪鈞做第三房妾,並跟隨他出使德、奧、俄、荷四國共三年。洪鈞回國後辭世,賽金花在上海重操娼業,後北上津京。八國聯軍進京時,賽金花在石頭胡同為娼;八國聯軍後,又到陝西巷為娼。在陝西巷時,賽金花虐待手下妓女致死,被迫回上海為娼。賽金花在上海再婚,夫死再為娼;三嫁住在北京櫻桃斜街,無奈夫又死———金花老矣,遂心係青燈古佛,可又嗜食鴉片,家道敗落,財源無著,隻能靠接濟為生。據說張學良將軍、趙四小姐、張竟省、徐悲鴻、齊白石、李苦禪等知名人士都接濟過賽金花。時任山東省主席的韓複榘,見到年老色衰的賽金花後大為失落,留下一點錢就走了,賽金花則詩曰:“多謝山東韓主席,肯持重幣賞殘花。”
1936年11月,一代名妓去世了。“狀元如夫人”,“公使夫人”,海歸人士,操流利西語———
在當時,此中任何一個名頭都足以笑傲江湖,救國傳說加身也顯得合情合理。賽金花本人對待賽金花傳說的態度是一分為二的:大節上,她毅然承認曾與瓦德西接觸過數次,確曾籌軍糧,勸寇醜;而在細節問題上她認為,自己沒有與瓦德西同衾而居,瓦德西當時已68歲,威嚴而自重。至於傳說中的“賽金花與瓦德西裸體跳窗避火”;“幽會後賽金花深夜墜馬韓家潭”則完全是潑髒水,根本就沒那麽回事兒。
賽金花的證辭雖有抗辯,但更有順水推舟之嫌。妓女賽金花隻是一個為賽金花傳說提供可疑線索的汙點證人,這個傳說的主角是她也不是她。所以《賽金花本事》出版後,爭論反倒愈演愈烈。有人開始以這位妓女的誠實程度來考證這段曆史的真實,研究手段類似於以民間口頭文學考察上古曆史,有文化人類學的治學感覺,更有追星的感覺。
比如賽金花年齡問題的研究:賽金花自報的出生年齡曾有1871,1874;而她的女仆又說,賽金花死時已超過70歲;更有人根據線索詳細地推算出她死時是72歲。
再如推敲賽金花的自述中的邏輯和情理破綻:賽金花曾經自述,她與瓦德西在德國就認識了,而且“覲見過德皇同皇後”,“見過德國首相俾斯麥”,據說還有照片為證。疑問是:小腳女人能應酬外交場合嗎?照片是真的假的?
也有人惟恐賽金花傳說不夠花哨,隻要傳說出現就照單全收。賽金花傳說的戲份就越來越足,越來越精彩。從救國救民,慈悲教化,到浪漫豪俠,香豔穢豔……賽金花傳說是個筐,什麽都能往裏裝,什麽都能往出拿;予取予求,不亦快哉。
此花已非彼花,賽金花成了符號花。無數名人牽扯其中,無數劇目長盛不衰。從“告訴你一個真正的賽金花”到“我和賽金花不得不說的故事”,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樊增祥看中賽金花的文化價值,對自己的《彩雲曲》、《後彩雲曲並序》寄托了永垂不朽的希望,精心書寫,加以裝裱,結果還真遂了願。賽金花死後葬在陶然亭,樊增祥的詩歌卷幅被人製成石刻殉葬,嵌在陶然亭的壁上,其彩雲(賽金花)像出自張大千之手。《後彩雲曲》序中有此令人捧腹之句:“而瓦酋歸國,德皇察其穢行,卒被褫譴。此一泓禍水,害及中外文武大臣……”
《孽海花》的《出版廣告》則借助了賽金花這個名字的無形資產和市場價值:“本書以名妓賽金花為主人,緯以近三十年新舊社會之曆史,如舊學時代、中日戰爭時代、政變時代,一切瑣聞軼事,描寫盡情”。不過《孽海花》確實是好書,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把它列為清末四大譴責小說之一。
陶然亭還有潘玉桂為賽金花立的《趙靈飛之墓表》,也許他深謀遠慮,要借妓女賽金花表明自己救國方式之委曲之另類之高尚,以供後人為其昭雪之用。
劉半農寫《賽金花本事》的動機也堪玩味,他說中國有兩個“寶貝”,慈禧與賽金花,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一個賣國一個賣身;一個可恨一個可憐。《賽金花本事》書成後上海影星胡蝶曾致函商鴻逵,要求他帶賽金花去滬,商量拍電影,被商婉言謝絕。
夏衍的《賽金花》引起的波瀾,則是觸目驚心的。
1936年夏衍創作的《賽金花》被稱為“國防文學之力作”。《賽金花》一劇公演後因“有辱國體”而禁演。但1940年代初,抗日戰爭民族存亡的危機關頭,上海劇藝社仍將熊佛西編劇的《賽金花》與《明末遺恨》、《文天祥》等劇目一起上演,激勵士氣,弘揚民族氣節。李健吾、阿英、吳祖光、吳琛等人都曾為該劇出過力。
抱病的魯迅對夏衍的《賽金花》略有不滿,在上海《中流》雜誌發表文章《這也是生活》,挖苦道:“連義和拳時代和德國統帥瓦德西睡了一些時候的賽金花,也早已封為九天護國娘娘了”。隨後茅盾也在《中流》雜誌上發表了《讀〈賽金花〉》,參與評說。
1937年《青年界》雜誌的一篇文章《現代中國戲劇概觀》中說:“誰知不了解此劇的人,不將賽金花看成一個‘九天護國娘娘’,便強調了李鴻章的行為。我想夏氏聞之隻好苦笑吧?”算是對魯迅的回擊。
文字官司算不了什麽。話劇《賽金花》排演時,藍蘋(江青)和王瑩競演賽金花,藍蘋落敗。1967年,“三十年代黑明星”、“美國特務”王瑩被捕入獄,3年後全身癱瘓,失去語言能力,1974年死於獄中。
賽金花曾有手跡:“國家是人人的國家,救國是人人的本分。”無論賽金花是誰,這個道理總是令人肅然的。賽金花本人早就駕鶴西歸,所以怎麽說事還是活人說了算。
留取傳說照汗青,賽金花永遠年輕。現代作家阿成著有《絕世風姿———重說大清俠女賽金花》;2000年,傳說黃健中曾與美國著名導演奧利弗、斯通談妥,由美方投資兩千萬美元共同拍攝電影《賽金花》,市場預期超過《末代皇帝》。
獻一妙計,也許是賽學研究的新出路:直接研究瓦德西的權限,即研究八國聯軍的體製問題。如果瓦德西也是有心無力,則賽金花是否睡過瓦德西就完全無關緊要了。在把賽金花大懸案一舉擺平的同時,捎帶還掃了一遍近現代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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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匯讀書周報·《賽金花本事》還原一個真實的賽金花
■本報記者許嘉俊 報道
本報訊 賽金花是近代史上頗有爭議的一個傳奇人物,清末小說家曾樸以之為原型而創作《孽海花》,廣為人知。但大多賽金花的故事都出自“戲說”,圍繞在她周圍的故事事實上已形成一個特定屈辱時代的解讀,曆史上真實的賽金花反倒模糊不清。近日,一本為還原真實賽金花的圖書——《賽金花本事》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收入許多民國時期賽金花的第一手資料。
據悉,這些資料多以親見、親聞為擇鐸依據,其中如三十年代五四人物劉半農與其學生商鴻逵親自造訪賽金花“口述”而成的《賽金花本事》,曾經轟動一時,胡適認為“大學教授為妓女寫傳,還史無前例”,而影後蝴蝶當年也曾擬將其拍成電影,後因故未果。編者悉心“打撈”關於賽的“本事”,從民國時期報紙文人的“訪問記”及傳記,從戲曲理論家齊如山筆記的賽金花、小說家張恨水回憶裏的賽金花,到夏衍的著名戲劇《賽金花》裏的花絮,直至賽金花晚年窘迫的生活晚景,逝世後的民國報章報道。編者力圖拚帖出一個曆史上完整生動而又真實可信的賽金花,把賽金花的“個人史”放到一個更加開闊的近代史的視野裏加以參照,從而呈現出一個女人身後的真實曆史。
另外,全書所設計的部分史料許多是在“集外”的,記者向張恨水的兒子張伍先生求證,所收張恨水的《賽金花參與的一個茶會》確係張恨水的文筆,但卻從未收入《張恨水全集》,是“集外”的一篇“逸文”,尤為珍貴。編者希借本書的出版,能夠為紛擾的“賽金花研究”提供一份權威可靠而又翔實的史料,對於大眾讀者,也可以從小說的戲說之外,認識一個“真實”的賽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