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事實永遠不會遷就幻想
我終於告別了這座城市,告別了親人,告別了敬重我也鍾愛我的學生們,告別了幾位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告別了把一切獻給了我的她;我也告別了可能有的威脅和災難。我帶著喜悅與憂傷,振奮與茫然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情緒,坐在空蕩蕩的機艙裏。前邊另一側坐著兩個軍官在密談著什麽,他們無視我的存在,我也就不必去理會他們。
地麵在緩慢地向後移動,緩慢得難以覺察,仿佛飛機被定格在空中了,幾乎沒有動感。俯瞰下方,好像是觀賞一個地理模型,甚至連模型也不是,隻是一幅自然地理的地圖。由於沒有明顯的動感,使人感到沉悶、焦慮,好像時間也凝固了。我還沒有手表,在那樣的年月,一個中學教師是消費不起那樣昂貴的奢侈品的,因此我更無法判斷時間的流逝。
太陽沉落在遠方地平線上的時候,飛機降落了。我走下舷梯,問梯旁的一個武裝人員:“這是張家口嗎?”他說:“這是北平南苑機場。”他告訴我:張家口的天氣不好,地麵的能見度太低,不便降落,隻好飛來北平。
我聽了既高興又恐慌,高興的是這座曆史名城是我久已向往的了,今天居然不期而至,將可以使我一覽故都的風采,以酬多年的渴慕,真該感謝上帝的巧安排了。恐慌的是對這座城市的陌生使我膽怯,正象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手足無措。
飛機場派汽車把我送進城,已是燈火輝煌的時候了。在前門箭樓旁下車,我好象是被拋入人和車的汪洋大海,汽車的喇叭聲、有軌電車的鈴聲、噪雜的人聲、匆忙而紛亂的腳步聲、小販的叫賣聲,匯成震耳欲聾的喧囂。五光十色的燈光閃爍著、流動著,晃得我眼花繚亂,頭暈目眩。真是鄉下佬進城,經不起這繁華的擾攘。我連忙叫了一輛洋車,請車夫拉我到師範大學去。這是我唯一可以投奔的地方。
說來也是湊巧,去年秋天,我的同班同學張孟獻和曆史係教授張雲波、教育係講師許椿生三位一道兒從蘭州西北師院複員回北平師大時,途經歸綏,我曾設宴為他們洗塵和餞行。因此我知道張孟獻在師大教育係當助教。如果沒有那次的邂逅,這次到北平真的是無處投奔了。
在師大找到了張孟獻,老同學見麵十分親切。
這可是“大姑娘坐花轎頭一遭”。一進“烤肉宛”的大堂,就使我吃驚不小,也大開眼界。大堂裏安放著幾個大火爐,火爐上方都吊著比圓桌麵還大的鐵鏊子,圍著鐵鏊子是一圈環形桌子和一圈凳子,顧客每人占據著鏊子邊上的一小塊地盤,麵前桌子上擺著一碟碟切成絲的生肉和各種佐料,顧客按自己的口味調配,然後用一尺多長指頭粗的超級筷子,夾著肉絲放在鏊子邊上去“烤”。所謂“烤”實際上是“幹炮”,就是不放油的“炒”。我看著這局麵是既驚愕又發怵。歸綏師範有一位“老北京”,曾向我介紹過這種名吃,說是“美味中之美味”,他一邊說一邊在咽饞涎,聽起來讓人豔羨。今天一見卻令我不禁咋舌,沒想到文化名城中之文化人,竟然喜歡如此野蠻的吃法!
我們到達的時候,大堂裏已經座無虛席,等了很長時間,才在堂倌的幫助下擠到了4個連在一起的座位坐下來。堂倌把肉絲和佐料一份一份替我們擺好,
張孟獻希望我在北平多留連幾日。他說:“既來了,就多住些日子,好好在北平玩玩。北平可供觀賞的地方很多,僅城內的名勝古跡,遊覽一個星期也隻能是走馬觀花。”其實報社並沒有給我限期,逗留幾天都沒有關係,我也很留戀這座名城,但是我心裏卻記掛著我的新工作。於是說:“報社等著我去接手工作,好在張家口離北平不遠,以後必然會常來常往的。”我給自己規定了隻呆一天的時限。
第二天張孟獻
一天走下來,頭腦經曆了一次文化藝術洗禮,大大地豐富了,卻苦了我的兩條腿,走到最後,都快抬不起來了,上台階的時候要用雙手幫扶著往上挪!
北平到張家口的火車是暢通無阻的。搭早車離開北平,下午就到達張家口。
我是帶著五彩繽紛的幻想到報社的。我將據有一塊園地,有園地就能種出芳草、香花,也能培植出參天大樹。魯迅就是從辦副刊拓展了他的文學之路的。許多文學前輩都是辦報辦雜誌起家的。在我的周圍也將會出現一個作家群,將會吸引來許多文學青年,我們將會擁有眾多的讀者……
社長閻又文熱情地接待了我,而且交給我的不是一塊園地,而是報紙上的所有副刊。如果每天一個副刊,每周一輪換,就是七個副刊,我就擁有七塊園地。閻又文教給我編副刊的辦法是每天翻閱全國的大小報紙,從中選擇最能引起讀者興趣的文章剪下來,按內容分類,一類就可以編一個副刊。我一聽大失所望,這算什麽編輯,剪報紙誰不會,還需要我來做這樣無聊的工作?我當然不能接受這樣的指示,我不能放棄我的“理想”,我首先要辦一個像樣兒的文學副刊。
事實永遠不會遷就幻想,幻想常會被事實碰得粉碎。張家口一帶在日偽統治下,實施了8年奴化教育,使當地人不僅遠離了中國文化,甚至於忘掉了漢字和漢語的正確表達方式。這裏的人能寫出一張沒有錯別字而能讓人看得懂的便條,就難能可貴了,哪兒有會寫文章的人,作家和文學青年都還沒有出生。如果我能正視現實,就會發現閻又文的“拿來主義”的辦報方針是適合當時當地的情況的,不但有利於吸引讀者擴大報紙的銷路,就是對於當地的文化拓荒也是有好處的。無奈我一意孤行,堅持己見,沒有稿源也不肯承認失敗,仍用上高中時編《北辰》的辦法維持,這樣的所謂“文學刊物”當然沒有讀者。閻又文不歡迎這樣的副刊,也不歡迎我這樣固執己見不聽指揮的部下。不過他還是寬容大度的,他不幹涉我那個所謂的“文學副刊”,隻讓別人用他的辦法去編別的副刊。如果我能改弦易轍,他會繼續倚重我的,但是年輕人的傲氣不允許我低頭。
同時我也感到離開講台,離開學生那些經常迎著我的笑眯眯的眼睛,就像演員離開舞台、離開觀眾的掌聲和喝彩一樣感到寂寞,我無法容忍麵對著一堆報紙用剪刀去編輯的生涯,那就像走進了浩瀚無垠的沙漠,我的生命之樹將由於失掉水分而枯萎。我的水源隻能在學校。
於是我毅然寫了辭職信給閻又文,他在信上批道:“但願我們重聚時忘掉這次的不愉快。”
我在心裏回答他:我們不會重聚了!不過我一生都在感念著閻又文,感念他的電報把我從危難中解救出來,感念他對我的寬容,感念他在批語中表露出的希望和我重逢的意願。我就這樣冒冒失失地離開了張家口,到北平去尋找我的回歸路。
在張家口的兩個多月裏,我給黃蓉芳寫過5封信,向她訴說了我的喜悅、興奮、失落感和苦悶,訴說我對她的思念,對我們未來生活的設想和期望。然而杳如黃鶴,她竟沒有片言隻語的回複。我猜測著:也許她又要用什麽特殊方法給我一個驚喜吧!
我給黃蓉芳的信都是經由姐姐轉交的。在我即將離開張家口的時候,接到姐姐的一封信,信裏還退給我寫給黃蓉芳的最後一封信。姐姐在信裏說:“黃蓉芳拒絕收你的這封信,並聲稱其餘的信她將直接退給你。我問:為什麽?她說:本來我們之間隻是一般的關係。我說:你們都同房了呀!她說:我們是同床異夢,井水不犯河水……”
看完了姐姐的信我笑了,是難言的苦笑,是欲哭無淚的慘笑,是受辱者的憤怒的獰笑,是對自己的愚蠢的嘲笑,是對被褻瀆的愛情的譏笑!我從來是把女性,特別是比自己更年輕的女性看作是純潔無暇的,是天真無邪的,是誠懇善良的。我又一次被自己的愚蠢戲弄了。回想起來黃蓉芳從來就不是個“常數”而是個“變數”,她像沙漠裏的氣候,“早穿皮襖午穿紗”,像夏天的驟雨,來時猝不及防,去時幹淨利落。她使我意外地驚喜,意外地失望,乃至絕望。她顯然比我老練得多啊,一個玩世不恭的女人!
©郭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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