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斯坦·賈德曾是挪威的一位中學哲學教師,後來成了專業作家。他寫了一本介紹西方哲學史的書,暢銷全世界,有中譯本《蘇菲的世界》。
賈德的這本哲學史比較特別,用的是小說的框架和語言,西方哲學的主要人物和思想通過少女蘇菲和一位主動找上門來的神秘的哲學教師之間的對話而展現,並通過發生在他們周邊的一係列神秘的事件而演示出來。
“蘇菲放學回家了。有一段路她和喬安同行,她們談著有關機器人的問題。”賈德這樣開始他的故事。在一段平常的敘述之後,小說很快就把讀者帶進了神秘的世界。蘇菲家的郵箱裏莫名其妙地出現了一封信。信是寫給蘇菲收的,既無郵票又無寄信人,顯然不是通過正常郵局寄來。打開信封,裏麵的小紙條上寫著唯一的一句話更是莫名其妙:“你是誰?”不知道問者是誰,為什麽問這樣的問題,蘇菲隻好試著自問自答。“我是誰?我是蘇菲。蘇菲又是誰呢?我為什麽就是蘇菲?如果當初爸爸給我取的是另外一個名字,那我現在是不是就變成了別人呢?”她以前從未這樣想過這個問題,現在設想了種種回答,總覺不得要領。正在她為此糾結的時候,郵箱裏又出現了第二封這樣的信,寫著一個同樣不著邊際的問題:“世界從哪裏來?”世界從哪裏來?蘇菲完全沒有概念。蘇菲被這兩個問題弄得心煩意亂,第三封信又出現了。這次是郵遞員送來的一張明信片,貼著挪威的郵票,蓋著聯合國部隊的戳章。寄明信片者並不說明自己是誰,卻讓蘇菲把它轉交給他的女兒席德。“原諒我請蘇菲代轉這張卡片,因為這樣最方便。”他在明信片上這樣對女兒說。問題是,明信片上並未寫上席德的住址,而蘇菲哪裏認識什麽叫“席德”的女孩啊!
接下去幾天,神秘的郵包不斷出現,裏麵裝著的竟然是書信體(當然還是寫給蘇菲的信)的哲學史講義稿了。寫信人先從學習哲學的重大意義開始給蘇菲講起,然後進入希臘哲學流派,古典時期,中世紀,,,。這部分內容和我們坐在教室裏聽一個老師的講課基本沒什麽太大區別(也許比課室裏聽的更為簡單)。區別在於,蘇菲的每一堂課,以及她每次和哲學老師的交往,都在神秘兮兮的環境中進行。最初,這老師似乎故意在躲著蘇菲,一隻神秘的黑狗充當了講義的傳送者。當這位老師最終顯身之後,一回兒出現在古希臘蘇格拉底站過的山坡上與蘇菲對話,下一次可能是坐在中世紀的一個教堂裏,再後來他又約蘇菲到一間類似薩特曾經常去的咖啡店裏上課,,。讀者在閱讀著哲學史的同時有一種身處迷宮的感覺。
更出乎意料的是,在某個節點上,在小說讀到一大半的時候,那位神秘的少女席德終於出現了:她剛收到了父親給她的生日禮物,一本父親為她寫的小說,書名就叫《蘇菲的世界》。“蘇菲放學回家了。有一段路她和喬安同行,她們談著有關機器人的問題。”讀者突然發現,蘇菲、哲學教師、她周圍的人物,以及所有那些故事情節,都是席德的父親為她設計的一係列虛構人物和故事而已。
不知道其他讀者讀到這裏時是什麽感覺。我之前並沒有讀過這本書的介紹或書評,隻知道這是一本以小說的形式介紹哲學史的書。就像我們讀魯迅,讀錢鍾書,或讀任何一個作家的小說時一樣,雖然知道小說中的人物都是虛構的,我們還是會把他們想象成現實世界中的一類真正的人,隨著小說故事的展開,我們象體會一個現實人的喜怒哀樂一樣地體會著小說人物的喜怒哀樂,我們的思緒跟著小說人物及其故事的發展而起伏變化。但是,當我讀《蘇菲的世界》到這裏的時候,當發現那個吸引我們去追隨她的行蹤和思想,牽動我們的心緒去體會其喜怒哀樂的“蘇菲”不過是別人手中的一個“禮物”的時候,一時間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我承認自己此前讀書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其實我們從來都知道,小說就是虛構,何曾把小說中的人物當作過現實中的人?但我們又何時不是把小說的人物以現實中人的代表來理解?即便是科幻小說,或者是西遊記那樣的神話小說,我們從開始就知道那些來自天外的、有魔力的人物們並不代表現實中的人們,我們從一開始就站在一段距離之外來旁觀這些人,提醒自己不要投入太深,不要用現實人的模式和邏輯去理解或評論他們,但我們總是心安理得地欣賞著作者“為我們”編排的這些人物故事,不自覺地用我們認為合適的邏輯來對作者“為我們”描述的人物故事評頭論足。偶爾,我們還從小說情節中暫時跳出來一下,感激或批評這個“為我們”而寫作的作者。我們總以為自己總是小說的評論者,小說人物總是供我們評論的對象。
但是現在,把這本《蘇菲的世界》讀到這個節點上,我們突然被告知,小說中的人物故事根本不是“為我們”而準備的。不,蘇菲故事的編排者甚至不屑告知我們“他不為我們而寫”,這個殘酷的事實真相是當我們讀到了他的女兒席德時才偶然發現,是我們自我覺醒的。對於蘇菲故事的編排者來說,我們並不重要,我們對蘇菲故事的一切感覺、評論、喜歡、不喜歡,,,統統無關緊要,隻要他的女兒席德滿意了就好了。
這迫使我們退後一步來審視自己:我們是誰?我們這些讀著小說,旁觀、欣賞和評論著蘇菲的故事的讀者們到底是什麽人?我們和蘇菲的關係是什麽?我們和席德、和席德父親的關係究竟是怎麽樣的?我們和小說的真正作者賈德的關係到底是什麽?
毫無疑問,我們當然是“小說的讀者”。但是,作為讀者,我們並不比“小說中的讀者席德”更為重要,我們隻是擠在旁觀席上旁觀了一出專為席德一個人精心編排演出的戲卻沒有任何發言評論權(在蘇菲故事編寫者席德父親的眼裏)的旁觀者而已。如果不在意蘇菲故事編寫者刻意表現的對我們這些旁觀者的無視,我們充其量也隻能說自己就是一個不重要的“席德”。
而席德又是誰?席德是《蘇菲的世界》這部小說中的一個虛構人物。是蘇菲和席德的共同故事的編寫者賈德設計的一個人造產品。
那麽,既然觀看蘇菲故事的席德這個人隻是個設計產品,我們這些觀看著蘇菲和席德的共同故事的讀者們是否也是一部更大的小說中所設計的一群產品?是否有人像設計小說人物,或像設計機器人那樣地設計了我們?
我想,這正是賈德刻意要我們(他的讀者們)去思考的問題。
接下去,正如我們中的某些人對自己的身份突然有所反思或“驚覺”一樣,小說中的蘇菲也意識到了自己一直被席德父親所設計、編排和控製著。不僅如此,她和她的哲學教師一起,居然想要掙脫並逃離這個被設計、編排和控製的命運,想要獲得真正的自由!
蘇菲最終成功了嗎?這部分還是留給有興趣的朋友自己閱讀吧。
一個好的教師肯定不僅僅介紹知識,而且還善於啟發學生去思考。我們不知道作為中學教師的喬斯坦賈德在課堂上是怎麽講課的,但從《蘇菲的世界》的寫作來看,我相信賈德在這方麵是很用心也是很擅長的。《蘇菲的世界》通過一層套一層的被設計的世界和人物,引導讀者對自己的身份產生懷疑,對自己的存在進行更多的思考。這一點他是成功的。
我在想的是,哲學史或思想史的作者在給讀者介紹曆史上各種不同思想觀點(其中肯定有作者自己不認同的觀點)時,如何做到全麵和客觀?如何避免作者本人的觀點誤導了讀者對哲學史不同方麵信息的獲取?《蘇菲的世界》把上帝(席德父親和賈德本人)設計和安排了世界(蘇菲、席德和我們自己的世界)這樣一種觀點作為貫穿全書故事發展的主線,作為一部介紹各種思想觀點的哲學史的書,是否恰當?完全的平衡是不可能的,但不應該有明顯的傾向性。就我個人的閱讀經驗來說,盡管在這部小說中屬於哲學講義那部分的篇幅分配上,哲學教師的敘述語言上,對各種主要哲學流派和思想的介紹是沒有明顯偏頗的,問題在於,這整部小說的框架就在暗示一個被層層設計的世界和人類,讀者在閱讀哲學史的同時,也始終體會著上帝的安排籠罩著文字背後的世界。就在這一點上,我想,我不能不把這部書當做純粹文學作品的小說(而不是哲學史)來看待。
以作者個人(或他選取的某種)對世界觀的特別理解來設計讀者的閱讀環境,從而突出或強化該種世界觀對讀者的影響,也許這並不是賈德有意識的主張,很可能是他選擇用小說這樣的形式來介紹哲學史而不可避免地產生的結局。一部哲學史介紹一係列的哲學思想,其中當然能包括各不相同的甚至相互矛盾的思想觀點。但一部小說是要描寫一係列前後銜接的人物和故事的,它必須要有一條前後一致的思想主線,而這個思想主線不可避免地反映著作者個人的人生觀和世界觀。賈德可能就是這樣不自覺地把他個人(或他認為最值得強調的一種)對世界的理解框在了這部書給出的知識組合上了。
不可否認,小說比學術著作更能吸引廣泛的讀者,因而可以更廣泛地傳遞作者想要轉遞的某種思想觀點。這應該是賈德選擇小說來介紹哲學史的初衷。許多哲學家,比如薩特、安蘭德等等都也是優秀的小說家,都通過小說來傳遞他們自己的哲學觀點。但是,讓我懷疑的是,小說是否能夠客觀全麵地介紹包括不同哲學家不同哲學觀點的哲學史?
《蘇菲的世界》當然是有趣的,也是充滿知識的,是一部值得一讀的好小說。但是,我個人感覺,因為上述小說寫作方式的限製,使得它在介紹哲學史的同時帶上了明顯的作者主觀傾向性,因而其傳遞的信息是有偏頗的。讀者當有所警覺,若果然開始懷疑自己身份而陷入思想的困惑時,不要忘記自己是在讀小說,而不是讀學術著作。比較起來,同樣也暢銷的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就沒有這樣明顯強加給讀者的對某種特殊世界觀的傾向性,我認為是認真了解西方哲學史的更好選擇。順便提及,雖然《西方哲學史》不是一部文學作品,沒有那麽些神秘驚奇的人物故事,但它卻是羅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重要作品之一,讀者在閱讀西方哲學思想史的同時,文字閱讀的趣味性理當可期。
黃未原,201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