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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恰似他鄉鶴,城郭人民觸目新

(2009-12-24 13:56:14) 下一個

 

今夏帶女兒回國一趟,第一站先去了北京。北京近年飛速發展,現代化的建設與保存完好的古代文明,交相輝映,不但給初次到訪的女兒留下深刻印象,也讓舊地重遊的我留連忘返。

當日隨身帶有日記一本,流水帳似地記了幾十頁。今日周末,閑讀之餘偶然興起,順手翻翻當日所記,幾個月前的所見所聞,又曆曆在目。更由此而憶及期間有緣交往的幾位人物。雖然他們並非北京風土人情的代表,甚至和我一樣,隻是隨風飄流在此的一葉浮雲,但是於我而言,卻正是因為有了他們,使我的北京之行變得更有回味了。

 

 

一位小飯店的小女生

 

在首都機場過了海關,出租車把我們帶進北京東城區的一條小巷裏。小巷,是我們浙江人的叫法,按北京人的習慣,叫胡同。胡同很窄,兩邊盡是灰頭土臉的矮牆瓦房。男人們或坐在門口的條凳上,敞開著白襯衫,腆著肚子搖著扇子,或拿了鐵鍬,在胡同邊的一堆泥沙裏攪著勻著。女人們拎著塑料袋,踢蹋著拖鞋走在胡同中間,自行車在她們後麵嘀呤呤地響。出租車嘟嘟地叫著,左閃右避,從西向東慢慢前行,一路擠進胡同深處。前方豁然現出一高牆大院來。那就是我們預定的飯店了。據說飯店是梁思成先生設計的。灰色的主樓,配以紅牆綠瓦的前廊,古色古香,很有中國民族風格。

時間大約是下午四五點鍾的樣子。辦了入住手續,女兒累得倒頭就睡。我在飛機上十幾個小時沒吃什麽東西,這時餓得慌,得趕緊找點吃的安慰一下肚子。問前台的服務生,小夥子很禮貌地回答說餐廳還沒有到晚飯時間,告訴我出了飯店向左轉彎,出胡同的東口,那裏就有很多小餐飲店了。

出了飯店院子的大門,左轉,不足一百米就到了胡同東口。路口就有一家大牌子上寫著什麽海鮮之類的、供吃飯的小飯店。小飯店是一小平房,門口掛著厚厚的透明塑料皮子作了門簾。我正是饑不擇食,有吃的就好,便撩開塑料皮帶鑽了進去。

裏麵十幾張餐桌,沒有一個客人。五六個服務生,圍一堆正議論什麽事情。見我一個人來,就讓我在收錢台旁邊的小桌上坐了。過來一個身穿白襯衣的小巧玲瓏的小女生,一米五十左右的個子,瘦瘦的臉,瘦瘦的身體,手放在身後,上身傾過來,用鄉下口音的普通話問我要吃什麽。我並沒有翻桌上的單子,隻問她有沒有肉絲麵,有的話來一碗就好了。我特別跟那小女生說,請多多放水。聽我這吩咐,她笑了。“那我給你倒開水好了。”我說,不要,我隻想喝菜湯,不要開水。她眉頭微皺,嘴唇輕撅,顯然認為我這人太奇怪,卻哦了一聲,轉身去了廚房。

我一邊等麵,一邊看著幾個服務生在一旁整理餐桌,說著晚餐訂單之類的事情。剛才接待我的那小女生,現在手裏握著一隻蒼蠅拍子,轉著圈子找蒼蠅打。她追著一隻蒼蠅,來到我身邊的冰箱旁,小心翼翼地把蠅拍伸過去,幹脆利落啪地一聲,白色的冰箱門上就貼著一團黑乎乎的了。女生再用蠅拍上去一撥,黑乎乎的一團東西掉了地上。小女生於是轉身,再去追其他地方的蒼蠅。我好像看到那冰箱門上有一片黃色的屍斑。也許是錯覺。

一會兒,小女生把麵端上來。卻是一碗幹麵,一碗湯水。我用湯匙小心喝下一口。這熱乎乎的湯水,暖滋滋地流過我的喉嚨,慢慢溫暖了我貧瘠的肚子。那種感覺真是太好了。對我那經曆了十幾個小時地獄般煎熬的肚子,此時什麽仙湯也不過如此感覺吧。

也許是因為長時間沒有進食的緣故,這湯喝著感覺有點太鹹。我請那小女生給我再加點開水。小女生答應一聲,放了蒼蠅拍,在收錢台旁邊的架子上拎來一隻開水瓶。她給我碗裏倒著水,我自然地說了聲:“謝謝”。不料,她頓時顯出一種極不自然,有些出乎意料的表情,並趕緊說,不客氣不客氣。我立刻意識到,她們並不習慣聽客人說謝謝的。記得以前幾次回國,在朋友們聚會的飯局上,我一再注意到朋友與服務生的互動,自己心裏默默的很有點不習慣。

小女生給我倒了開水,放下瓶子,又追蒼蠅去了。我再喝了幾口湯。實在是因為我那不知好歹的胃的緣故,我感覺這湯還是鹹。我站起身,自己去架子上取了開水瓶來,又往湯裏加了點開水。那小女生立刻放下蠅拍跑過來,來接我手裏的水瓶。我略一猶豫,忍不住還是說了聲:“謝謝”。

 

 

兩個出租車司機

 

其一

飛機下午到達北京。一出首都機場,就見北京的天空灰蒙蒙的,也不知是霧是雨。問出租車司機,他說:“霧。有雨兒。”司機是個年青小夥子,話不多,問一句答一句,簡短幹脆。這一路也沒有聽他多說什麽。到了北京城裏,跑完了那些大街大道,就該找我們預定那飯店的小胡同了。小夥子並不熟悉那一帶的小胡同,就用對講機向同事問路。他這一問路,我這才聽他多說一些話。標準的北京卷舌音,很好聽,但是結巴。出國多年,雖然國語聽得並不少,但是畢竟這樣結巴的國語卻難得有機會聽到。此時我聽著,感覺結巴有結巴的那個味道,聽著挺親切。

“你----知----不知道那----什麽胡同,從----北----北邊拐,那----什麽,幾----個紅燈啊?噢,看----看----到了。謝--謝噢。”

我不是要調侃說話結巴的人。我一向對於趙本山以殘疾人的痛苦為賣點不以為然。但是,這次聽著這小夥子說話,如果他自己並不覺得痛苦的話,我這聽者卻的的確確感覺既親切又享受。我至今不太明白個中原因。

我聽著他跟同事說話,突然感覺好像在那裏聽過他講話似的。努力回憶,想起來不久前看的電視連續劇,<<潛伏>>。這小夥子不就是那個既是中統特務又是情報商人的小白臉嘛,連那張臉也長得像。當然,這隻是我的一廂情願,那小白臉早讓孫紅雷一槍打死了。

 

其二

我估計這輩子也難忘這位老兄,是他把我們從頤和園東宮門口送到巴溝地鐵站的。

那天下午遊完頤和園,已經是四點半了。當晚七點,我們要趕到宣武區看一場京劇。我相信在那個時間,進城最快的交通就是地鐵,所以打算找出租車把我們送到最近的地鐵站,然後坐地鐵進城。

從東宮門口出來,剛打開地圖想大概了解一下地鐵站的位置,就有個出租車司機湊過來。我問,把我送到最近的地鐵站,要多少錢。他說五十元,送我到南邊的一個什麽站。我謝絕了。又過來一位,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伸出三個手指頭,說三十元送我到東邊的巴溝。我地圖上大概看了看巴溝,覺得並不是那麽遠,也搖搖頭,打算再問問不遠處停著的其他出租車。他從後麵追了上來,伸出兩根指頭,用不容拒絕的語氣說,“二十。上車吧。”我拉著女兒上了他的車。

那個時候,人們已經開始陸續下班,路上交通擁擠得很。東宮門口那一帶擠滿了各種小汽車、公交車、摩托車、自行車,並混雜著在路中穿行的行人,喇叭嘟嘟,人聲鼎沸,毫無秩序可言。我們一上車,這老兄的車就在一片混亂之中左閃右拐,衝出一條路來。在我有限的經驗裏,北京出租車的後座幾乎是不提供安全帶的。我趕緊讓女兒抓牢車窗上方的把手,以穩定我們左搖右晃的身體。看前麵駕駛位上的那老兄,大概隻有半個屁股在座椅上,上身前傾,幾乎就壓在了方向盤上,腦袋在兩邊車窗之間左顧右盼的同時,雙手在方向盤上靈活地左旋右轉,真是見縫就插,見空就鑽。不一會,我們就衝出了那段擠擠囔囔的社區街道,來到了比較空曠的大道。我誇獎他車技真不錯。他毫不含糊地說,下班時間了,不擠不行啊,再不擠出來,一會兒車子根本就走不了。

已經到了相對空曠的大道上了,老兄當然把車開得風馳電掣般。路邊的樹林和建築,嗍嗍地在我們眼前掠過。我剛要調整一下視線,欣賞欣賞這北京郊外的風光,突然發現對麵一輛小車飛一般地向我們迎麵開來。我前麵這老兄,方向盤輕輕一撥,車身一晃,呼地一聲,讓那車與我們擦肩而過。我心想,莫非這老兄越線開到左邊對開的車道上去了?定睛一看,這路當中根本就沒有雙向車道的分界線,所有的車道似乎都是對著我們開的啊。還在疑惑間,迎麵又是兩三輛小車,直衝我們飛撲而來。老兄駕輕就熟,手指靈活操縱方向盤,忽左忽右,接二連三地讓他們一一撲空。我的心提到了嗓子上,不安地問:“喂,這,這是單行線啊?”那老兄很得意地說,“這樣近,要近很多路。”他又安慰我說:“沒事,很快就到了。”

車子在這位老兄的操縱下左閃右讓,不斷躲避著迎麵撲來的飛車。我們的身體在車子裏被甩得左搖右擺。轉頭看看女兒,卻發現她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一臉難以掩飾的快樂,左手緊拉著車窗上的把手,仰著頭睜大著眼,十分興奮地期待著下一個驚險時刻的出現。也難怪,這種警匪電影上才能看到的經曆,她居然有幸親自體驗了。

沒有等我擔心太多,我們已經在一個路口轉了彎,改邪歸正了。老兄這時候騰出一隻手來,指點給我看:“呐,要是不從剛才那裏抄近路過來,我們就得從那邊那個路上過來。告訴你,起碼多走十幾分鍾的路。”

車子繼續前行,進入巴溝地鐵站附近的道路。路麵還沒有修好,一路紅塵飛揚。

 

廣場上的一位女遊客

 

我自以為女兒對於參觀紀念堂是不會有很大興趣的,也知道進入紀念堂要排很久的隊,就沒有計劃參觀紀念堂,隻打算在天安門廣場走走,遠遠指給女兒看看紀念堂就好了。

從出租車下來,在東長安街向天安門走去,我指著霧中朦朧的紀念堂,告訴她那裏安放著毛主席的遺體,供人們瞻仰。

“真的?”她眼睛居然一亮,讓我感覺意外。問她,“你想去看?”“當然。”她很期待地點頭回答我。

穿過地道,來到廣場上。走近紀念堂,就看到有長長的隊伍,從廣場東側一直排到廣場西側。隊尾在西側,並繼續伸長。我領著女兒快步加入隊尾,隨人群向東緩慢移動。看看紀念堂的進門處,我發現隊伍從我們這裏一直到廣場東側,再遠遠地從東側轉了彎折回西,到位於廣場中間的紀念堂北門進去。好長啊。

二十幾年前自己進過紀念堂,當時的細節我已經記不清了。我知道背包是不能帶進紀念堂的,心裏卻想,隊伍前麵應該會有存放處吧。隊伍外麵站有一個帶臂章維持秩序的男人。我問他,前麵是否可以存放背包。他毫無表情地把頭向前麵一擺,算是回答了我。我理解他那向前一擺的頭,就是說:對,就在前麵了。要維持那麽大的隊伍,他是大忙人,能少說一句話就少說一句話,這也合乎情理。我同時注意到隊伍裏有不少人跟我一樣背著包,心想他們肯定都跟我一樣聰明,排隊之前確定了前麵是可以寄存背包的。於是放了心,和女兒在隊伍中規規矩矩排著,隨著人群慢慢向東移動。女兒更是迫不及待地舉了照相機,對著霧中的紀念堂卡嚓卡嚓地照起相來。

好不容易,我們到了廣場東側。在這裏一轉彎,才發現隊伍並不在這裏直接折向西,而是延綿不斷一直到幾乎看不到頭的廣場南側,再從那裏折回向北,再轉彎向西,才進入紀念堂。噢,好長好長。心裏歎一口氣,別無它法,既來之則安之吧,慢慢移動。

突然,站在廣場東側隊伍外麵維持著秩序的一個婦女,高聲嗬斥:“喂,那幾位,那幾位背包的。怎麽回事!背包不能帶進紀念堂!所有背包到寄存處去寄存。”我也大聲問:“在哪裏寄存啊?”“那邊。馬路對麵。”她手一揮,指向廣場東南方向。我遠遠地張望,從廣場裏麵是看不到任何類似寄存處的地方的。要出了廣場,得先穿過地道,還不知走多遠才能找到寄存處。心裏就涼了,心想等我跑去寄存,可能還得在那裏排長隊,等我回來這裏,女兒說不定已經進紀念堂了。就跟女兒說,我不能陪她進紀念堂,但是我會在隊伍旁邊一直跟著她,陪她到紀念堂門口看著她進去,然後我到出口等她出來。不太會說中文的女兒,顯得有點不安,卻是點頭答應了。

走出隊伍,鑽出繩圈外麵,我跟著女兒的隊伍同步移動。慢慢移動到紀念堂的南邊,卻發現隊伍並不直接從這裏折回到北,而是在紀念堂的南麵從東蔓延到西,再從西折回來到紀念堂的東南角,然後折向北,然後在紀念堂的北邊折向西,最後才進入紀念堂。一來一回的兩列隊伍,實際形成了一個雙線包圍圈,在紀念堂的北、東、南三側,方方正正地包圍著紀念堂。噢,真是好長好長。我從來沒有排過這麽長的隊伍。

正在重振耐心,繼續跟著女兒的隊伍同步移動,突然前麵吵鬧起來。我去前麵看看,隻見一個排在隊伍中的中年婦女跟一個手戴臂章的小夥子正拉拉扯扯。那小夥子扯著這婦女的胳膊向隊伍外麵拉,這婦女雙腳撐在地上身體後坐,就是不出來。小夥子拉不動她,就去扯她的背包。婦女拚命地奪回背包。小夥子一邊拉扯著,一邊叫囔著:“背包不能帶進去。”婦女則是紅著臉,捫著嘴,隻顧肢體反抗,嘴巴並不爭辯,一種反正老娘我就是不出來的態度。

這婦女比較壯實,相對瘦弱的小夥子居然一時奈何不了她。其它維持秩序的人,竟沒有一個來幫幫這小夥子。大概每個人都是太忙,有各自的崗位,各自為戰才更重要。

我看他和她一拉一扯,拔河一樣,僵持不下,就鑽進繩圈裏麵去,走到這婦女的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愣,轉頭來對我怒目而視。

“我可以幫你照看你的背包。”我說。

“我又不認識你。”那婦女衝我一聲吼。

“我女兒在這裏,你幫我帶她進去,出來時你把我女兒給帶出來,我還你背包。”

婦女一想,轉臉衝那拉扯她的小夥子:“你擔保?”

小夥子不屑地撇撇嘴:“我幹嘛要給你擔保?!”

我快步把排在後麵的女兒拉過來,跟那婦女說:“我把女兒交給你了,你還要什麽擔保?”

婦女衝我女兒看一眼,用警察問小偷的口氣喝問:“他是你父親?”

女兒紅著臉低聲回答:“牙—”。

不知道婦女是否聽懂了牙就是是的,反正她現在相信我女兒就是我女兒了,就把包給了我,緊抓了我女兒的手快速鑽進隊伍裏麵去了。

我剛鑽出繩圈,還沒有站定,婦女又跑回來,找到了我。

“你得給我你的身份證。我不放心。”她急呼呼地說。

我說好,掏出護照給了她。

她一邊翻著,一邊疑惑地看看我。我說,“這是護照。我沒有身份證。”她看到了護照上我的照片,再抬頭看看,驗明我是正身,哦了一聲,轉身又跑回前麵的隊伍裏了。

按照這婦女的要求,我不能移動位置到其他地方去,必須在這小夥子站崗的原地等她。我無聊地站在那裏,看看周圍的建築,再看看廣場上的人群。立正又稍息,稍息又立正。

大約又過了半個小時,我還在立正與稍息之間打發時間,感覺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一轉頭,又是這婦女。

“哎,護照還給你。她們倆進去了。”

我並不知道她說的“她們倆”是什麽意思,驚訝地問:“怎麽,你沒有進去?”

“我女兒和你女兒進去了。她們倆個一起進去,不要緊的。”她解釋說。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她跟我一樣,也有個未成年的女兒排在隊伍裏麵。怪不得剛才拚死拚活,也不能讓那小夥子把她拉出隊伍。但是,她現在怎就放心讓女兒自己進去了呢?

“那你,怎麽就不進去了呢?”我不解地問。

“我要上廁所。”她接過我手裏的包,一路小跑向廣場外麵的什麽地方跑去了。

 

一個導遊小姐

 

女兒初次遊北京,長城是一定帶她要去的。早聽說現在的旅行社很黑,我曾經一度猶豫,計劃著自己買長途車票去。到北京之後,很快就注意到北京旅遊集散中心的旅遊廣告,覺得有點與眾不同。於是上網查看了該旅遊公司的介紹,又親自到公司售票處了解,看到它很詳細具體的行程安排,明明白白的旅遊、吃飯以及購物時間表,覺得這個公司應該可以相信,決定就隨它的旅遊團去遊覽長城。

一早就到前門附近的旅遊集散中心售票處。先排隊買了票,然後來到旁邊的候車廳等車。見有排隊去八達嶺的,正要去排隊,工作人員指點我,先去服務台簽下合同才能上車。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雖然宣傳廣告寫的那麽好,如果沒有合同,到時候變卦不認賬,那也是經常發生的。有一個合同就更加可靠了。

拿了一份合同書,大概看一下,就是說旅遊期間,遊客要服從公司人員的統一安排,否則出問題公司不負責,而公司也保證每個景點的旅遊時間,限定中午吃飯和去商場購物等非旅遊的時間等等。一二三四五,寫得清清楚楚。我欣然同意,提筆簽名。卻發現有一欄遊客必填信息:手機號碼。我真沒有想到國內手機會如此流行,居然成了參加旅行社旅遊計劃的必要條件。可我少小離家老大回,剛下飛機,哪裏有國內可用的手機號碼。略一猶豫,就順手寫出139什麽什麽的一串阿拉伯數字。寫完前麵幾個數字,難題就來了:我不記得國內手機號碼應該是八位還是九位。寫到八個數字的時候,看了看麵前那個正等著收我合同的小姐,隻見她的眼光還停留在我寫的數字上,估計她還期待著我繼續寫下去的,於是我再加上一個數字。小姐立刻把我的合同收了過去,揮手讓我上車。

汽車開出旅遊集散中心,開始在北京繁忙的大街小巷裏穿行。

車子開出不遠,從副駕駛的位置站起一個長相清秀的女士,大約二十多三十不到的年齡。她走到前麵兩排座位之間的過道上,一手扶著車座,一邊就衝著滿車的遊客們講開了。

“大家好。本人姓任。寫起來就是任務的任,但是同字不同音。今天很高興跟大家一起旅遊。俗話說,旅遊旅遊,三分遊七分聽。如果您自個兒去看去遊,這北京城也就是幾條大道、幾幢房子,那亭台樓閣,也就是幾塊磚頭幾根木頭。所以說,您就得聽講解。這一講,就有故事了,您就明白了這些亭台樓閣的來曆。您來北京旅遊,要找導遊,要找旅行社。找哪家呢?您犯難了。我告訴您,您可別隨便亂找。找錯了,您受氣去吧。受氣不說,您好不容易來趟北京,日程安排滿滿的,這下給誤了,您後悔一輩子,劃不來。所以說,您要找個好旅行社。您可能要說了,那麽我今天找的這個旅遊集散中心怎麽樣?不會找錯了吧?我告訴您,您買了咱們集散中心的旅遊票,坐在咱們這個車上,您現在就把心放肚子下麵去吧。您放心,咱們保證您滿意,您就安安穩穩地把心放下。有的朋友可能要問了,怎麽外麵的旅遊票隻要100塊錢,有些甚至隻要80塊錢?你們怎麽就要160塊錢?我告訴您,這俗話說是一分錢一分貨。您要想出80塊錢買他們的票,您就去享受他們的服務吧。他把您拉到商店去,把您關那裏兩三個小時,您就忍著吧。您又要說了,那麽為什麽他們那些廣告上有更多的旅遊景點啊?我告訴您吧,那些根本就不是旅遊景點,也就是公路邊的一個遠景,汽車開著開著,他手指向那邊一點,讓您隔著玻璃窗看看,那就是一景了,就算是帶您到此一遊了。這樣的地方,咱們也經過,我待會兒也會告訴您。您想想看,這長城八達嶺,定陵,門票就要多少?他們收您那點錢,還要帶您去看那麽多景點,他們賺什麽錢啊?有那麽便宜的事情嗎?所以啊,他們就給您拉到一個什麽地方,有一段長城,根本不能跟八達嶺相比,就讓您一看,就算是帶您遊長城了。那些旅行社,處處給您設好了陷阱。所以啊,今兒個您坐上咱們的旅遊車,您就放心吧,咱們旅遊公司為您提供最好的旅遊服務。下麵,咱們先把今天的旅遊行程介紹一下,,,,”。

哇,這女子一口氣說下來,臉不紅氣不喘,啪啪啪啪,妙語連珠。我特別注意了一下,她整個講話,一句重複一個字的重複也沒有,更沒有那些“那個,那個”之類的廢話。真佩服她。她講話那口音也很好聽,在我這南方人聽來,字正腔圓,應該是標準北京音了。我突然想起來,她那聲音那語氣,跟電視劇<<範家大院>>裏伶牙俐齒的小鈴子,還真有點像。

汽車行駛在高樓林立的金融街上,任女士就介紹起金融街的建築特色。她用了很多時間介紹建設銀行大樓,告訴我們建設銀行的設計是中國易經研究會的副會長完成的,完全按照中國風水理論來安排。她特別重點介紹樓前的兩尊石雕貔貅,講了龍子的神話,講招財進寶的貔貅大嘴巴大屁股的重要性,講自從這個建設銀行大樓立起來之後,建設銀行就如何地發達起來了,建設銀行的前老總,周小川先生,就如何地在官場平步青雲了。她講得來勁,我們也聽得有趣。看到我們一車人都投入地聽著任女士講故事,看我們笑得那麽開心,女兒一再問我,她講什麽。等我把任女士妙語連珠的中文,翻譯為我蹩腳的英文故事,趣味已經大大猻色,隻有大屁股沒肛門的貔貅,讓女兒也笑了。

除了在車上的講解之外,任女士並不陪我們遊長城。到了長城腳下的停車場,她與我們約定兩個小時自由活動,要大家兩小時之後準點回到旅遊車上。

帶女兒爬夠了長城,看夠了風景,拍夠了照像,買夠了紀念品,我們比約定時間提早十來分鍾回到車上。

時間到了,全車的遊客已回,隻剩原來坐在我座位另一側的三個女孩還沒有回車。任女士不耐煩地在車外張望著。再等十分鍾,終於見她們匆匆鑽上車來。

任女士兩眼冒火,瞪著她們。她們則低頭,不看任女士。

“你們幾位是怎麽回事?知道不知道大家都在等你們?”

  “找不到車了。” 其中一個女孩子低聲回答。

“找不到車怎麽不打我手機?我不是讓你們記下我手機號碼的嘛?為什麽不用?”

女孩子沉默。

我記起來了,當任女士把她的手機號碼告訴大家的時候,她們全都在呼呼睡覺呢。這三位都是二十歲左右,穿著同款紅色短袖體恤衫的女孩子,幾乎從上車的時刻開始,就腦袋東倒西歪地倒在座位上睡著了。估計是頭天晚上加了夜班,白天才有機會出來遊長城的。

去定陵之前,我們先要去一個叫禦鹿苑的地方吃飯,外加購物半小時。車子進入十三陵區,任女士開始介紹陵區的山水地貌:“咱這十三陵地方,有個特點,美人多,美容店少。為什麽呢?十三陵的山水好啊。這裏的山水好,這裏出產的玉器就特別好。咱十三陵的女士們,人人手上都戴個本地產的玉器手鐲,天長日久,玉器的靈性就滲透到戴它的人身體裏去。所以啊,咱這裏的美人就特別多。”

跟著一眾遊客,我們在禦鹿苑商場隨便逛了半個小時。見到眾多的玉器手鐲,也見到大小石雕的貔貅。

 

一個三輪車夫

 

從我們住的飯店走出來,要經過一段舊胡同,兩邊的房子看上去都是破破爛爛的樣子。行走在這個破舊的胡同裏,女兒看到從這些破舊的房子裏經常會跑出幾條在她看來很名貴的寵物狗,覺得有點想不通。我告訴她,在北京或在中國,住在外表看著破舊的房子裏麵的,並不一定就是窮人。她問,那什麽人才是窮人?我們正好走到地鐵站,見一整牆貼的北京老胡同文化宣傳畫,其中有一張大大的,是老舍筆下的三輪車夫駱駝祥子。我指著這畫告訴女兒,在中國,這樣靠拉三輪車賺錢的人,肯定都是窮人。

那天的計劃是參觀恭王府。車子到了鼓樓我們就下了車,打算順便先看看附近的鍾樓和鼓樓,然後再去恭王府。從鼓樓到恭王府,路不遠,周圍都是保護挺好的北京老胡同。一邊欣賞這些胡同建築,一邊慢慢逛過恭王府那裏去,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

沿著鼓樓的外牆走去,隻見一溜二三十輛人力三輪車,整齊地排開在那裏。全是一色的紅布傘蓋,與鼓樓外牆的老紅色很融和,形成一道獨特的老北京風景線,甚是好看。我們駐足拍照,就圍上來幾位三輪車夫,極力推薦我們坐他的三輪車遊老胡同。我們謝絕了,說要自己走走。

走不多遠,轉過幾個彎角,就到了後海和前海交接的地方。有一座石橋,水上荷葉團團,岸邊綠柳成蔭,正是夏日宜人之處。我意欲在這如畫風景之中繼續前行,不料女兒卻大叫累了累了。想必是她又看到了柳蔭下的一排紅傘三輪。

三輪車夫是個壯實的小夥子,平頭圓臉,濃眉厚唇。看上去很憨厚的樣子,很像武林外傳的李大嘴。我們在他車上坐好,他腳下用勁一踩,車子就唧唧嘎嘎地在岸邊小路上跑起來了。

一上路,小夥子就一邊踩著車一邊大聲說著話。不管我回應不回應,他一段一段地往下說。他說,在這裏就應該坐在三輪車上遊玩,省了腳力還可以慢慢欣賞周圍的風景。他說,他拉我們這一趟,十塊錢,其實沒有什麽賺頭的,主要是為了交個朋友。他說,他的生意還可以,這一個上午他已經拉了好幾趟客人了。他說,前麵有一家三口人,讓他拉,他才不答應呢,那三口子,又胖又大,太累人了,結果他讓給另外一個三輪車拉了那一家子。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把三輪車踩得飛快。不久,追上了前麵跑著的一輛三輪車。超車時,他轉過頭去,衝那邊的車夫大聲叫道:“恭王府,十塊錢。”既也不稱名道姓,也不說你好我好,就是這麽一句話。我不知道他是得意於自己又拉了一趟好生意呢,還是抱怨這趟生意不劃算。不過,我看過地圖,知道從這裏到恭王府,走過去也不算很遠。看他那輕鬆快活,把車踩得飛快的樣子,多半他剛才是要向同伴顯擺自己的好生意。“恭王府,十塊錢”。距離既近,客人又是我這樣的瘦子,他大概是有點得意。

又追上一輛三輪車。這次他卻沒有跟對方打招呼。腳下一陣猛踩,他把對方超過之後,回過頭來低聲告訴我:“呐,就是他,車上是一家三口子。你看,我都趕上他了。”

我轉身去看。隔著車上的紅布傘,我並看不到那一家子到底有多胖,卻看到身邊的女兒,正笑裂著嘴,享受著兜風的快樂呢。

小夥子現在開始考我的人文知識了。

“你知道這恭王府原來是誰住的嗎?”

“不是和珅嗎?”我說。

“不是。”他得意地笑著,回過頭來看看我。“和珅後來被皇上下令自殺了。後來給了鹹豐皇上的弟弟恭親王住著,所以叫恭王府。”

說著,我們已經轉進一個胡同,估計就快到恭王府門口了。小夥子問我:“你去過故宮了吧?”

我說去過了。

“故宮門票要多少錢?”

我告訴他多少錢。

“故宮裏麵還要再買票吧?”

我說是的。

他很自豪地說:“咱恭王府就買門票就行了,你進去不用再買其他票了,什麽都包括了。我帶你去買票。我帶你買了票,如果裏麵還要你再買票,你來告訴我。我帶你去買。70塊錢,噢,71塊錢,什麽都包了。呐,就在那邊,就到了。來,我幫你去買票。”

我一看,他指著的是胡同裏的一個小商店。我問他:“恭王府大門在哪裏?拉我去那裏。”小夥子頭一擺,“就在那邊,那邊。”車子卻繼續向小商店那邊踩去。

我說:“喂,把我拉恭王府門口去就好了。我自己可以買票。”

他再不說話,默默地把車轉頭拉到恭王府門口。

付給小夥子車錢,道了謝,我拉著女兒進了恭王府的大門。院子裏麵,東西兩側分別是兩個售票窗口:東邊售聯票,包括門票,茶水,以及表演,70元一張。西邊的單售門票,40元。

 

一個小小女孩

 

從北京回老家的飛機是個小飛機,中間過道,左右各三個座位。上機後,女兒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我坐中間,我旁邊靠過道的位子上不久坐了一個年青人。大家剛坐定,空姐領來兩位小小女孩,大概隻有七八歲的樣子。來到我們座位這裏,空姐先讓其中一個小女孩在我們前排靠過道的位置上坐下,然後跟我旁邊的年青人商量,讓他坐前排中間的座位上,而把另一位小小女孩安排坐在了我的旁邊。空姐跟我解釋,這倆小小女孩子沒有家長陪同,所以不放心讓她們獨自坐在一起,必須找兩個成年人分別照顧每個小女孩,我這身邊的小小女孩就交付給我了。“寶貝兒,聽叔叔話啊。”空姐拍拍小小女孩的小腦袋,忙別的去了。

這個紮著馬尾的小小女孩在我身邊坐下,朝我看了一眼。我正要笑臉相迎,向她示好,她卻已經轉了頭,彎了腰,把小臉貼在前座的靠背旁,跟前座那個小小女孩嘰嘰喳喳地聊開了。

“嗨,陳樂怡(是這些音,不一定是這些字),我這裏有書。你有嗎?”她抽出靠背網袋裏放的廣告,示給小夥伴看。“陳樂怡,你看你看,我有這個紙袋,還有這個東西。”“嗨,嗨,陳樂怡,你可以開這個燈,你看你看。”

等她已經跟小夥伴聊過了很多句,稍稍過了癮,我拍拍她的腦袋,告訴她,先讓我把她的安全帶扣好。她乖乖地看著我幫她把安全帶扣上。扣子剛卡嗒一聲,她已經迫不及待地彎腰到前麵去了,卻想到了什麽,轉過頭來,小聲問我:“可以嗎?”我點頭說:“嗯,可以,說吧。”“陳樂怡,要把安全帶扣好。你扣好了嗎?”

這小小女孩大概很喜歡體驗飛機上的廁所,一會兒就說要去廁所。第一次陪她到後麵,在外麵走道上等著她,再陪她一起回來。第二次,她就說不用我陪她去了。我轉過身,看著她咚咚自己跑到後麵去。飛機上發了食品,她一一拿出來,問我,這是什麽?這是什麽?有一小包,大概是餅幹或小麵包,她說她不吃了,要帶回家,給媽媽吃。她小手拍拍那小包,歪著頭,把臉貼在餐桌上,做出要睡覺的樣子。才一會兒,她又拿起食品包,說:“叔叔,現在我想吃一點點了。”我把自己不吃的食品包給了她,告訴她要吃就吃吧,媽媽在家裏會做更好吃的。她問,“你為什麽不吃?不好吃嗎?”我說,我肚子不餓。

以下是我跟她的一段對話。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陳可欣(是這些音,不一定是這些字)。但是,我媽媽說,陳可欣啊,我看你還是叫陳惡心吧。”

“你媽媽怎麽可以這樣叫你呢?”

“我媽媽說我很惡心。”

“你媽媽沒有跟你一起來北京?”

“我媽媽沒有來。我是跟陳樂怡一起來的。我昨天給我媽媽打電話了。我媽媽說,她可想我了。她把我毛衣也打好了。”

“你在北京做什麽呢?住哪裏啊?”

“我們在北京做功課。我們住在我嬸嬸家裏。我嬸嬸可喜歡坐飛機了。她就喜歡吃飛機上的麵包。”

“陳樂怡也住你嬸嬸家裏?”

“是的。我嬸嬸是陳樂怡的阿姨。我媽媽說我們早就要去我嬸嬸那裏了。”

“你和陳樂怡在一個學校裏讀書嗎?那個學校?”

“是的。新華小學。我們是同班的。”

“哇,你們倆個小姐妹在一個班裏讀書,好幸福啊。”

她朝我飄了一眼,皺了眉頭,做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樣子。突然,她把身體挺了起來,再向後癱倒在椅子裏,腦袋耷拉了下來,搖著頭,斜眼看著我,說出兩個字來:

“暈菜!”

我說:“哎,什麽意思啊?”
她繼續搖著頭,說,“你好迂啊!”

我說:“哇。我有這麽迂嗎?”

整個飛行中,我就那麽愉快地跟這個小小女孩聊著。一會兒,她問我,“叔叔,現在飛機到哪裏了?”我說,大概到山東了吧。“你知道山東嗎?”我問她。她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會兒又問我,“現在到哪裏了?”從北京出發,大概每隔十幾二十分鍾,我就要回答她一次,大概到南京了吧,大概到上海了吧,大概到杭州了吧。

最後還剩十幾分鍾,轉眼就要到家了,小女孩卻開始顯出疲憊的樣子,說:“叔叔,還沒有到啊?”

而我卻覺得,這兩個小時過得好快啊。

 

(2009-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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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馬上續殘夢 回複 悄悄話 很有意思的北京遊記。博主有才!
楚天舒89 回複 悄悄話 過來看看同村人. 問好.
閑人Filiz 回複 悄悄話 寫得有意思!
Abby媽媽 回複 悄悄話 好看!
離開北京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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