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原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葉公這麽個人。如果有,我不禁對他表示同情。在中文成語中,葉公好龍這個成語要表達的意思對葉先生來說的確是有點過分。這是在說,葉先生既然怕真龍,就不應該號稱喜歡龍,或者既然號稱喜歡龍,就應該在家裏好好招待真龍。這是在罵他口是心非,說一套做一套。現在我不同意這樣罵葉先生,罵得不講道理,還沒完沒了地罵,一代一代地往下罵。
事情很明顯,葉先生隻不過是比較喜歡觀賞龍,比較喜歡龍的外形和它騰飛的樣子,畫了幾張貼在家裏看看,在兵器上刻上龍,習武之暇欣賞欣賞。他沒有想到,在家裏貼幾張龍的畫就會把真龍給招來了。真龍來了,他就逃了。因為他知道真龍發個威便是翻江倒海,真龍能要了他的命。有這點知識的葉公當然就要逃。葉先生一逃,這就招來了道德上的批評。
這其實不是我們開始批評他的,是我們的老祖宗以為發現了他的道德問題,開始批評他,然後一代代相傳,傳到我們現在,還在這樣批評他。我們不過是鸚鵡學舌罷了。老祖宗是應該被尊重的,因為他們為社會的發展作了貢獻,為我們積累了經驗和財富。但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我們不能全盤照收,要用我們比老祖宗多長出來的知識和經驗來檢查一下,合理的有效的,收下來傳下去;不合理的無效的,謝謝老祖宗,我們加上注解,放一邊去到此為止。對於這個認識,我是通過葉公好龍這個成語有了更好的理解。
我家有女初長成。長在海外,中文不怎麽樣,成語當然就知道得很少。問我這個葉公好龍是怎麽回事,我繪聲繪色講解一番,又語重心長地教導她做人不能做象葉公那樣口是心非的人。滿心以為小丫頭對於我的熱心教導會心懷感激五體投地,沒料想她聽著我的說教,眼睛卻向牆上的掛曆瞟著,顯出一種不以為然的樣子。我待要發作,突然想到掛曆上畫的是一條猛虎,到嘴邊的厲害話頓時收了回來,迅速在心裏尋找一種能讓小家夥接受的解釋。
“怎麽能拿我跟葉公比呢?”憋了半分鍾,我隻能蹦出這一句反問話來自衛。
“Why not?”她攤開雙手,聳聳肩,看著我。
“Well,我隻是喜歡看老虎,我不喜歡跟真老虎呆在一起啊。”我辯解說。
“葉公也沒有說喜歡跟真龍呆在一起,啊。”
她把啊字的發音故意提高一分,還頓一頓,一副替葉公憤憤不平的樣子。我還真叫做啞口無言了。女兒好辯,這是我鼓勵的。既然鼓勵辯論,做父親的那點權威就不能在她麵前濫用。
我搔搔頭皮,猶猶豫豫地說,“嗨,這是個成語,是寓言,隻是拿葉公來作個反麵例子,它的故事是不能當真的。”
女兒覺得這不能接受,嘀咕說,“That’s unfair.”
我想想也是。不過這社會上unfair的事情多著呢,有些事情,unfair就unfair了吧,我們又能怎麽樣呢。但是這種事實我現在不能跟她解釋得很清楚,對不對?她太小,知道太多unfair的事情,會讓她對社會失去信心的。
但是不管怎麽樣,葉公這個案子我覺得是太冤了一點。先不說有這樣的可能性,葉公他當時是向人們講清楚了的,他隻是喜歡遠距離地看看真龍飛舞,或者隻是喜歡看看雕繪出來的張牙舞爪的假龍,但是寫故事的人寫字偷懶,沒有把這一點講清楚,這樣我們就冤枉了葉公。這是一種可能性。退一步講,就算是葉公曾經說過,啊,諸位,本人是比較喜歡龍的。就算他這樣說過,我們也不能理解為他就是喜歡跟真龍呆在一起啊。我們誰敢說自己就從來沒有說過喜歡老虎喜歡豹之類的話?就算你自己沒有說過,難道你爸你媽就沒有問過你,哎,寶寶,喜歡老虎嗎?媽媽給你買一個?你那時候一定是高興得屁顛屁顛的,抱著布老虎說,喜歡喜歡,謝謝爸爸,謝謝媽媽。隻是你自己忘記了吧。誰也沒有說因為你講過喜歡老虎喜歡豹,就非要你把老虎豹子請到家裏來作客的啊。如果說因為葉公說過一句他比較喜歡龍,就一定要讓他跟真龍在一起呆一呆,來實踐他說過的話,我看這裏有問題的不是葉公,而是這個堅持這一歪理的人。要麽他居心叵測別有用心想謀財害命什麽的,要麽他智力思維尚停留在學齡前水平。平心而論,葉公是受委屈的,這一點我今天要表示同情。
其實葉公這案子的道理也挺簡單明了的,不知道為什麽從古到今就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替葉公說句公道話,我居然有幸還是不幸就做了這第一個人。要說我比世人更有邏輯,打死我也萬萬不敢接受。說句不好聽的大家心知肚明的話,葉公的冤案會這樣代代相傳下來,是因為我們大家都太自私,不願意承擔指責祖宗冒犯祖宗的不孝之名。隻要這冤案跟自己無關,葉公受點委屈就讓他受下去吧,算是他為中文成語庫的建設作犧牲和貢獻了。我們有一種很巧妙的說法:公道自在人心。有了這一說,受冤枉的人心裏多少得到一點平衡,龜縮在角落裏的眾生也可以心安理得了,冤情也就可以不必麻煩去澄清。皆大歡喜,社會也就比較和諧了。我想,我自己也就是這麽個自私的人。我今天要來檢討這個成語,不是良心發現,而是因為回想起來自己曾經跟這個好龍的葉公有點瓜葛。為葉公正名,主要是為了順理成章地給我自己正名。
事情得從許多年前說起。那時候我大學剛畢業,思想單純,到了社會上工作,碰到許多跟自己有關或無關的不順心不公平的事情,心裏就不痛快。現在想來,我這不痛快實在是因為年輕不懂事的緣故(其實我現在也還不懂事,隻是那時候比現在還要不懂事),不懂得欣賞我們老一輩革命家用鮮血換來的美好生活。我總覺得社會上這也不對那也不公平,心裏憋了一股子氣,沒處發泄,挺難受的。偶然有一天聽到一盒錄音帶,是郭沫若寫的話劇<<屈原>>中的一段屈原的獨白,雷電頌。阿啊,聽到這錄音,可對我的胃口了,聽著爽快啊,痛快啊。我現在還是覺得,郭沫若寫的這篇雷電頌,真是傑作,真讓人過癮。當時我聽到的錄音,忘記是哪個演員表演朗誦的了,也許金山,也許金乃千,反正這演員姓金,他的那段錄音既深沉渾厚又鏗鏘激昂,聽著非常過癮。有些關鍵詞句我還記得。“風,你咆哮吧,咆哮吧,盡力地咆哮吧!電,你這宇宙中的劍,也是我心中的劍,你劈吧,劈吧。把這比鐵還堅固的黑暗,劈開,劈開,劈開啊。”,然後就是嘩啦啦啦啦,轟隆隆隆隆的雷電聲。聽起來很過癮。我就弄到了那個錄音帶,一個人在宿舍戴著耳機,聽啊,讀啊,朗誦啊。那感覺就叫過癮,享受。
你不要懷疑我那時候有恐怖主義的傾向。告訴你,我一點也沒有,我從小就不暴力,更不希望這世界上任何人真的被雷電劈開了。我當時需要的隻是讓憋在心裏的感情和能量得以發泄。我覺得這方法很有效。這樣跟著錄音聲情並茂地朗誦(或叫喊)幾遍雷電頌,釋放了自己的一些能量,心裏就舒服多平靜多了。對於廣大心裏憋著一股氣的年輕朋友們,我推薦你們聽這個錄音帶,找到它的獨白,跟著朗誦,跟著叫。如果某個官僚是你憋氣的主要原因,你又無可奈何,我建議你就想象著他/她的形像,把他/她想象為文章中提到的什麽東皇太乙啊,雲中君啊或者東君什麽的。有這麽幾個具體形像在心裏,這樣來朗誦雷電頌,這樣你就有情緒有氣氛了,朗誦起來不會缺乏激情。特別是要把最後那個“啊”字爆發出來,並讓它餘音繚繞,讓你所有的能量都隨著這個“啊”字消耗出去。這樣把你的憋氣通過這個渠道釋放出去了,對自己身體一定有好處,對社會的治安也可能有一定好處。
當然,你要找個旁人聽不到你的地方去朗誦去叫喊。最好到曠野裏去叫喊。有人聽見了,側目而視,你就說是為了報考戲劇學院什麽的,在練習朗誦。千萬別說是為了發泄,更不要站在懸崖河邊什麽的地方,以免得到別人的過分關心和照顧。如果實在找不到那樣的曠野,你可以把門窗緊閉起來,在錄音機上放錄音帶,你就跟著朗誦,別人要是聽到了要抱怨,也隻是抱怨你錄音機的音量,不至於說出你有神經病什麽難聽的話。我更喜歡在電閃雷鳴的雨天欣賞雷電頌。這樣的日子你基本上不必擔心別人受到你叫喊的幹擾,風聲雷聲雨聲壓過了所有的一切,大自然叫喊得比你厲害,以致於你都覺得沒有必要發出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聲音,大自然都替你發作了。你隻需要把雷電頌默記在心裏,從心底深處無聲地叫喊起來,和大自然的嘩啦啦轟隆隆響應起來。此時你麵對窗外,麵對天空(雖然因為安全考慮我不推薦你穿上雨衣到大雨中去),你要讓自己盡量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你要感覺你就是大自然,大自然就是你。當天邊一道閃亮劃過,黑暗的天空被撕開一道裂口,預告一個震雷的到來(從科學上說,當閃亮出現時震雷已經完成,但我們在這裏隻說感覺),你已經把那最後一個“啊”在丹田之處發動起來,通過腹腔,通過胸腔,從喉嚨深處爆發出去,讓它淹沒在這時正好爆炸開來的那一聲霹啦啦啦之中,震天動地。這時候,大地在顫抖,房子在顫抖,你也會顫抖起來,,,然後你精疲力盡,安靜下來,對什麽都沒有脾氣了。
後來幾年我到廣州讀研究生。年齡稍大點,經曆見識也隨之豐富一些,那種大喊大叫的衝動已經大大減少,但是碰到雷電交加的暴雨天,我還是有一種當年李勇奇麵對“自己的隊伍來到眼前”的興奮和親切感。有一個夏日的下午,我正在研究室讀資料。天氣非常悶熱,風扇呼呼地轉著,人也心緒不寧。忽然間,天氣就由晴轉陰,不多一會兒就烏雲密布了。天色頓時暗了下來,好像幾分鍾之內就從白天進入夜晚。剛把門窗關好,幾點劈劈拍拍的雨滴打在屋頂之後,大雨就嘩啦啦鋪天蓋地而來。風也來了,窗外的樹林在風吹雨打中狂舞,研究室的小樓頓時包圍在風雨飄搖之中。我不讀資料了,放下手中的資料,舒展身體斜靠在椅背上,欣賞這壯觀的自然之舞。天邊一道耀眼的閃電,接著就來了轟隆隆隆震天動地的雷鳴聲,隨之一係列響雷在空中炸開,霹啦啦啦地震得門窗玻璃嘎嘎抖動。我興奮地站起身,望著窗外,叫了一聲,“好啊,過癮。”
“好你個大頭鬼!”
冷不妨就來了這麽一聲,聲音裏帶著哭腔。坐在後麵的那個管資料的小姑娘正兩手捂著耳朵,一臉恐慌地看著窗外。我覺得她的驚慌的樣子很可笑,逗她說,“嗨,鑽桌子底下去吧,那裏最安全。”她回敬我說,“那你到外麵去啊。讓雷劈死啊。” 末了,她惡狠狠地加了一句,“葉公好龍!”
我頓時語塞。我躲在屋內為雷公叫好,不是葉公好龍還會是什麽呢。
事隔多年,今天如果有人再拿這樣的成語來損我,我會跟他好好講講這個連小孩子也知道的道理,順便也為他貶損葉公而替葉公說句公道話。我不就是喜歡看看天空中電閃雷鳴的壯觀嘛,我並沒有打算邀請雷公到我這裏來作客,我也沒有說我一定要出去與雷公握手啊。人們可以站在岸上觀賞波濤洶湧窮凶極惡的錢江潮水,我為什麽就不能在安全地帶觀賞雷電呢,葉公為什麽就不能在家裏觀賞畫中之龍呢。
但是,如果還是麵對那個資料室的小姑娘,我就不是那麽理直氣壯,甚至可以說是活該被罵了。我後來知道她是來自南方一個多雷的地區,雷電在她那個地區是個確實的災難,而且她曾親眼見過被雷電擊中當場死亡的公社農民。我在她麵前為雷公叫好,涉及革命感情問題,還不該被罵麽。隻是因為我應該被罵的緣故,讓葉公又多受一次陪罵,我很抱歉。這篇文章,算是對葉公的一個補償。
(新語絲月刊,200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