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敲門時你沒聽到,你聽到的是“砰”的一聲槍響,你看到小頭連人帶椅向後翻倒,辦公室裏早亂了,女人尖叫著往外逃,男人跟著女人跑,有人被椅子絆了摔在地上,嘴裏還在哭喊著往外爬,你站在那裏,腦子像給一聲槍響炸開了,眼前白晃晃的一片,先是什麽也看不見,然後能看到了,看到的卻是雪白的牆上濺滿了鮮血和腦漿,空氣裏是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你又在想小頭自殺的事了,這一向你已沒想過這事,今天怎麽它又來了。你向小頭猛撲過去,仿佛豹子見了血,你跪下一條腿把小頭的腦袋抱在懷裏,他已斷氣了,嘴大張著,瞪著無神的眼睛。你用手捂住他的後腦勺,那裏炸開了一個大洞,血和腦漿還在往外冒湧,滾燙的怎麽捂也捂不住,你想喊人也喊不出來,不停地翻胃要吐,你看到……
這時我聽到了敲門聲,誰來找我?我用手拍了拍腦門,向門口走去,腦袋裏一張弓繃得緊緊的要斷弦。
我把門打開了。一個年輕女人站在門口。又是來找史密斯的。經常有年輕女人來找他,晚上散步從他窗前走過,不時還可聽到男女交歡的聲音。他住在我隔壁,找他的女人走錯了門,敲門會敲到我這裏來。我搬進這間公寓不到三個月,已有好幾個女人敲錯了門,都是年輕漂亮,但沒一張麵孔是相同的。我告訴她,史密斯住在隔壁,就把門關上了。
小頭死了,他的死成了轟動一時的新聞。都說他是偷了東西後自殺的,可像他那樣的人為什麽會去偷東西?為什麽還會自殺?不管是熟悉他的還是不認得他的人,不管是喜歡他的還是討厭他的人,都想不通。這個世界上如果有誰知道這個秘密,那就隻有一個人,而那人,就是你。
你看到三眼豹像煙一樣從小頭的天靈蓋上冒出,三眼豹向你眨了個鬼眼,又煙一樣的消失了。他的死與三眼豹有關。
我又聽到敲門聲,便又走過去開門。
可小頭遭遇三眼豹是因為你嗎?為何他遭遇三眼豹後就走上了那麽一條路?你一想到小頭之死,就會問自己這些問題。你會從各個不同角度思考,角度變了,答案跟著變,可就是找不到那個角度和答案,可讓你把這一切丟開哪怕是一分一妙。你一次又一次回到小頭自殺的場景中,一次又一次看到那令人恐怖的血腥場麵,又一次又一次問自己相同的問題,重複那些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又一遍的解釋,你被惡夢死死纏住了,控製不了自己,腦子裏一時絞成一團,一時繃緊得要炸,一連好幾個月,分不清白天黑夜,整個人都要崩潰了……可是,自從你換了環境,離開政府部門來學校教書後,每天忙於應付眼前,腦子空不下來,惡夢倒沒來打擾過,可你心裏清楚,它還沒離開,還在那裏,如一團隱藏著惡魔的烏雲懸浮在你腦海裏,時遠時近,時隱時現,仿佛在暗中窺視,在伺機而動,起風就會更狂暴地猛撲過來。這不,今天有點空,等人等得無聊,你就又看到三眼豹了,可也說不定硬就是它呀,看到的或許隻是它的幻影……
打開門,還是那找史密斯的年輕女人。這種時候我最怕人來打擾了,就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捏著房門把手,想應付她走了就趕緊關門,可是,門卻關不了,因為她是來找我的。
哦,原來你就是蕭雄,我說。這才注意到她是個中國姑娘,目光清亮,一頭披肩長發,一眼看去就人見人愛,可裝束打扮和美國女大學生沒什麽兩樣。那天下午,我是在公寓裏等蕭雄。我並不認識他,隻因童教授邀我去他家參加春節派對,我又沒車,童教授就讓蕭雄順便接我去。我聽說蕭雄在我任教的奧爾本尼大學的社會學係讀博士,聽名字我還以為是個男的。
她說,她不是蕭雄,她是林杉,而我沒弄錯,蕭雄是個男的。她開始解釋為什麽是她來了,而蕭雄沒來,話頭扯到蕭雄前妻身上去了。她說話時,我的目光釘子一樣盯在她光潔的額頭上。
你不是不懂禮貌,實在是腦子還在小頭和三眼豹那裏,在另一世界裏掙紮,你要費好大勁才能把注意力拉回眼前,即使這樣,她在說什麽你聽了也是白聽,你的腦子轉不動。
顯然,她讓我盯得有點不好意思,就掩飾什麽似的抬手掠了掠額前的頭發,臉一紅,微微一笑。她的微笑很迷人,有點害羞,還有點想討人喜歡,但她抬手的動作裏有一點舞台表演的味道,或者說有一絲富於美感的做作,我也笑了。我的腦子裏拉開了一張弓,繃得緊緊的,弓上卻又什麽也沒有。
你一低頭,看到胸口上一頭蜘蛛,就是它,它又飛回來了。它肯定是三眼豹,長了一個豹子頭還想騙你?隻是這個豹子頭和你熟悉的不一樣,隻有小指頭那樣大,額頭上那第三隻眼更是隻有針頭大小,可它精光閃閃的藏不住。別小看那第三隻眼,它神通廣大,可以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奇異景象,被它盯住了,你就逃不了啦。下午你在房間裏等蕭雄時,它就來了,從空中飄來,暗淡的灰色身影,飄到你胸口,六隻長滿絨毛的細爪隔著衣服在你胸口上抓撓。你等人等得心煩,不想驚動小家夥,就仔細察看起來,看它飛到你胸前搗什麽鬼。精光一閃,你忽地看到,那蜘蛛長的竟是一個豹子頭,心裏一驚,想都沒去想,就用指頭對著豹子頭蜘蛛輕輕一彈,它飛起來,像一隻小小的長著透明翅膀的灰蝴蝶飄向空中,越飄越遠,不見了蹤影。自從小頭出事後,你就再也不願見到三眼豹,可心裏又有很多疑問,想當麵問一問它,你的心緒就是這樣混亂。可是,你想都沒想就一指頭把豹子頭蜘蛛彈飛了,看來你心底裏還是更不願見它。你是心裏害怕,可你又怕什麽?有什麽好怕的?這豹子頭蜘蛛什麽時候飛回來的?
乞力馬紮羅的三眼豹竟變成一頭蜘蛛來糾纏你,還趕都趕不走,嘿嘿,你在心裏冷笑兩聲,它這樣搞就讓你看不起了。
我側身請林杉進屋,她說,不啦,手中的小包向我隨手就是一甩,那包“砰”地一下打在我胸口上。打著豹子頭蜘蛛啦。我慌忙把捧在胸口的手提包拿開一看,胸口什麽都沒有,豹子頭蜘蛛沒影了,隻覺得手中那鹿皮包十分柔和,一頭溫順的小動物,剛剛挨了一擊的胸口也是一片溫暖,有什麽東西在我胸膛裏融化,腦袋瓜裏忽地就鬆弛了。她眨眨眼,對我抿嘴一笑,一句話也沒說,昂頭就向車子走去。
我捧著她的小皮包,呆頭呆腦跟著她上了車。
一路上,她話說個不停,還喜歡咯咯地笑。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清泉在鵝卵石上流動,可她的車卻開得沒道理,車開著開著,就徑直向路邊的欄杆、山坡什麽的衝去。當然,車外下著雪,半下午天就暗了,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還不少,路況這麽糟,開車容易打滑,但我看她還是太好說話了,心不在開車上,要不就是存心想把車開到河裏去。
她說她真想回北京看看。原來是北京來的。我說她看起來不像北方人,她說她父母是南方人,語氣中流露出驕傲來。我在心裏說,好處都讓你一人占啦。
她問我以前在哪裏工作,我說在政府部門,她問我怎麽又回到學校教書?我假裝沒聽到她的問題,不說話。停了一會兒,她主動告訴我她是學聲樂的,中央音樂學院畢業,現在學音樂教育。
“難怪!”我說。
“怎麽啦?”她吃了一驚,臉微微一紅,有點不好意思了,要我解釋“難怪”的含義。
難怪麽,含義就是煩人。
剛剛你與小頭和三眼豹搏殺,絞盡了腦汁,停下後腦子空了,疲倦得不行,就想安靜點,好養個精神,可偏偏碰到個討人喜歡的女人,生怕你和她在一起不自在,你的話越少,她的話倒越多,弄得你心靜不下來,煩躁。可心裏煩是煩,話卻不能那麽說,畢竟,人家是女孩子,人年輕,長得又漂亮,還是條熱心腸呢。
我說,一看就和別的女人不一樣,氣質就不一樣。
話是好話,也是討人喜歡的。她聽了高興,笑著說了聲謝謝。姑娘是個聰明人,大概看出了我這人內心狡猾,就說了句路況不好什麽的,不再多話,假裝把注意力都放到開車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