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間,小六正在政法學院輔導員辦公室裏慷慨激昂。照理輔導員們五點就下班,那天因緣湊巧,學生會在為下一輪辯論賽布置場地,幾個輔導員都在,忙完正要回家,碰上這麽檔破事,老大不高興的樣子,聽說了當事人,立刻又互相不動聲色地傳了個眼色。
熱愛生命的小六本來真心沒想慷慨激昂,他的小算盤是,架是四哥打的,有什麽當然算在四哥頭上,李科張金茂都是王八蛋,那自己充其量就做個旁證,盡量誰都不得罪,搗搗漿糊好了。卻不料-----
“老師一定要給我們主持正義啊!我和李科正要去上晚自習,在政法樓外碰到林少峰和陸維,當時林少峰像很生氣,揪著陸維的衣服要打他,我們聽見他們在說關於林少峰和他女朋友的事,就上前好言好語勸他,畢竟都是同學嘛,想不到林少峰不知吃錯了什麽藥,放開陸維就來打李科,然後就把李科打成這樣了......牛老師你看!李科的牙都......”
張金茂一邊繪聲繪色地描述,旁邊的李科一邊張著塞滿棉花的,血淋淋的嘴巴,一臉小孩受了欺負的樣子,含糊不清地說,“老師們給我做主啊!林少峰這個人好鬥成性,一拳就往我臉上打,要不是張金茂救我,還不知被他打成什麽樣子!我們本來想幫陸維,沒想到......”
小六心想娘個起來,那話咋說的,諾大的華北已經容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了!!!小六有上海男生的精,上海男生的慫,上海男生的圓融貫通,上海男生的老實本分,上海男生的熱愛生命,到底也有正派上海男生的良心。
於是-----
“喔----喲!張金茂麻煩你說話拍拍自己的良心好伐?怎麽胡說八道起來跟真的一樣!老師們,請不要聽他們的一麵之詞!張金茂剛才所說,聽著有理,但在邏輯上有很大的漏洞,第一,林少峰如果想打我,為什麽不找個僻靜的地方,偏要在政法學院大門口打?牛老師,如果是你,即使再生氣,會特意找一個光天化日的地方去打人嗎?第二,照他們所說,林少峰對我那麽生氣,到了想打的程度,而他們出於同學情誼,好言好語相勸,那麽為什麽林少峰立刻放下我去打李科而且最終和他們打得兩敗俱傷,而我偏偏一點事也沒有呢?第三,我可以證明,林少之所以出手打李科,是因為李科用下流的語言侮辱他的女朋友,當時李科挑詡性地提出要花錢和林少的女朋友......接下來的我真的不太想說了,說都覺得嘴髒,老師們都是過來人,應該懂的吧,即使李科說他那是開玩笑,但玩笑不能這麽開,特別是男人對男人,對吧?我並不是說林少這樣做就對,但牛老師,如果你的夫人被人這麽侮辱,試想你會怎麽做?會不會條件反射立刻想把那個男的揍一頓讓他長個教訓?”小六話出口,看著長著張驢臉的牛老師那仿佛被油條洗過的頭發,立刻意識到,這位已經早已完成從憤怒青年向不良中年的華麗蛻變,進入“握著老婆的手,仿佛左手握右手”的境界,自己的說法恐怕缺乏說服力,當機立斷轉向另一位爆醜的女輔導員,據他所知,這位正在熱戀之中,應了那句心靈雞湯“世上有一個女孩,就會有一個男孩在某個角落等著她”,最近和流氓係一位老師,某前舉重運動員情深意重,“祝老師,請你看著我的眼睛,然後問問你自己,如果有個男的對你們於老師說,我給你一千塊錢,讓我摸摸小祝老師,你覺得他會怎麽反應?你覺得他應該怎麽反應?我猜你們於老師會立刻把人家當成杠鈴舉起來再狠狠扔出去,對嗎?如果於老師那麽做,你會覺得他過分嗎?難道你指望你的男人在那種時刻還保持理智,謙謙君子,有話好好說嗎?試問,如果他真的那樣,你還會看得起他嗎?”
小祝老師望著小六,遲疑片刻,終於,輕輕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國外有個案例,一個雜貨店老板被黑社會上門敲詐,黑社會的人威脅如果不給錢立刻就要衝到他家後院去傷害他的妻兒,於是雜貨店老板從抽屜裏拔出槍來,連開十幾槍打死了那個黑社會成員。此案審理過程中,一度幾乎定案雜貨店老板殺人罪名成立,後來辯方提出一個理論,就是當人感受到自己最愛的人會受到威脅時,有可能會產生過激反應,而由那種過激反應造成行為失控。老師們,我認為林少峰當時的反應,就是一種類似的過激反應,林少有多在乎他女朋友,隨便舉個例子,”他又轉向牛老師,“林少的女朋友和他合作了一張漫畫,畫在他手臂的石膏上,他把那幅畫給賣了,好像還能賣不少錢,其中我因為有點參與,有一筆酬勞,但林少把大頭全都給了他女朋友,他自己一分都沒留,牛老師,現在請你看著我,我沒猜錯的話,您的收入,全數上交您夫人吧?那就是您對她的愛,對吧?男人把錢都給一個女人,說明什麽?”
這下,牛老師也被打倒了。對於不良中年來說,所謂真愛,可不就是工資統統上交;所謂深情,就是外快也不例外;所謂刻骨銘心,就是前兩者合並,再加上自己的私房錢。
小六的嘴一張一合,一張一合,越來越順溜,越來越激昂,越來越有信心,終於停下來時,自己都不太敢相信,這些話都是打自己嘴裏說出來的。打那天以後,在邏輯辯論課和模擬法庭課上一直比較靦腆的陸維同學的嘴仿佛被開了光,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幾個星期後,他加入了政法學院的辯論隊,第一次正式上場就大領風騷,此後兩年一直都是辯論隊主力,畢業後回了上海,更是勵精圖治,磨練得錦心繡口鐵嘴鋼牙,很年輕就成了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業內同仁贈其雅號-----“陸家嘴”。
畢竟,世上最頂尖的法學院思辨課,不在哈佛,不在耶魯,而就在上海盧灣區裏弄,那裏的男男女女隨時隨地可以就著自來水表的讀數,煤爐擺放的角度,或者一盆洗腳水的歸宿來一通毫不亞於獅城舌戰的辯論,小六自小熏陶,此等淵源,旁人實在難及也。
小六驕傲與忐忑兼具地走出輔導員辦公室,李科惡狠狠地說了一句,“你告訴林少峰,不是就他一個人有後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