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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癢癢之年(2)

(2018-05-26 11:02:39) 下一個

“沒關係。”女孩子從自己的盆裏撈出藍色的肥皂,在水龍頭下輕輕衝了一衝,遞還給他。

 

他接肥皂的時候發現女孩子的臉盆裏是一件巨髒的男式球衣,斑斑點點,爛泥疊著爛泥,顯然那球衣的主人穿著它在下過雨的球場上瀟灑而盡興地踢了一場。

 

蘇睿心裏油然升起同情,但女孩洗衣服的表情鎮住了他,那裏麵除了心甘情願,還有一種骨子裏的認真;她默默地低著頭,從一個小罐子裏用手指蘸出一點洗衣粉,抹上,打出泡來,用手指甲反反複複,仔仔細細地摳球衣上的斑點,直到徹底把汙點洗掉。照她這個洗法,那件衣服少說得一個小時。

 

當時他不知道她叫葉彤,當然更不可能知道,那就是他未來的老婆。他以為葉彤對那一幕沒有印象,但很久以後問起她的時候,才發現她也記得清清楚楚,甚至記得,他不小心落到她臉盆裏的肥皂是雕牌。

 

再見到那女孩,是大四下學期剛開始的時候。那一天,蘇睿失戀了。雖然早有預兆,真正失戀的那一刻,他還是貨真價實地感到了心痛和迷惘。

 

3號樓208室的老大按照規矩帶著蘇睿去完成該宿舍每位失戀男生的必經程序 --- 喝酒,爛醉,K歌,看錄像,找個僻靜的地方砸酒瓶子,罵遍天下的女人,爬牆回宿舍,悶被子睡覺,有必要的話,第二天重複以上步驟。

 

這個程序繁瑣而辛苦,但老大總是十分敬業;老大來自北方農村,家裏雖說是當地的大戶,自身形象有些欠缺,基本就是潘長江的身子頂著個範偉的腦袋,學校裏情侶雙雙,他從來隻有看看的份,於是,勸慰失戀的兄弟們,讓他在情場上多少有了一點參與感。

 

“小五,說實在的,有件事…哥一直看不大慣,”那天老大也有些喝多了,舌頭開始哆嗦,“你說吧,哥這形象,自己知道,就不往女生跟前湊…去找氣受了,可你們呢,一個個的,城裏人,普通話播音員似的,英文BBC似的,長得蘇有朋金城武似的,咋也老讓…老讓人家女生跟那秋風掃落葉似的呢?啊?”

 

“所以,我覺著啊,是你們的觀念沒擺正,”老大一本正經地說,“女朋友是誰,說到底,是以後的老婆啊,那咱們就得慎重…就說你那個吧,是漂亮,難怪你觀音娘娘似地供著,換成我,也得觀音娘娘似地供著,可結果呢?人看見更好的了,一腳把你踹到西伯利亞去了!”老大氣憤之餘換了聲道,“告兒你,放俺老家,那就是騷貨,婊子,臉再俊,也末用,知道底細的,沒哪個爺們會要她!”

 

“老大,你就別再傷口上撒鹽了。”蘇睿的腦子被白酒灌得暈暈乎乎,虛弱地說。

 

“哼,不撒,你那傷口就發炎,就得臭了!”老大越發激動,“小五,你們沒事就喜歡笑我,讓家裏給包辦了個媳婦,我告訴你,原先我心裏也老不願意,春節回家,去她們村見了麵,她前前後後一句話沒說,臨到我要走了,她跑上來,拿手一指村口的河,說‘你會回來娶我吧?俺們的事,村裏人都知道了,你不回來娶我,我就跳到這河裏去!’當時我也沒啥,後來想想,心裏不是個味,再仔細想想,越想,我就越惦記她了,你想,這麽大的世界,有個女人,我要不娶她,就能往河裏跳,容易嗎?”

 

“小五,我告訴你,女人,光好看不行,得磁實。啥叫磁實,她身上得有股勁,景泰藍好看,可是過日子,咱需要的,還就是那青邊大海碗!”
 

“知道,知道…”蘇睿酒勁發作,幾乎是被老大架進了學校北門口那家學生會開的卡拉OK。那天是周三,人不多,他搖搖晃晃地到點歌台邊點了一首譚校長的“水中花”想祭奠一下那逝去的愛情,台上正站著一個女孩,在唱“風繼續吹”,用的是相當標準的粵語。

 

蘇睿皺了皺眉頭。他從小學就喜歡譚詠麟,不喜歡張國榮,倒並非因為校長和哥哥的天王爭霸,而是因為他下鋪的兄弟是張國榮迷,而蘇睿和他從進大學第一天就互相看不順眼 --- 蘇睿曾經仔細地檢點過自己,結果是肯定的,一個比女生還潔癖,寒冬臘月都不許別人坐在自己床鋪上洗腳,明明褲襠裏那家夥比話梅大不了多少卻偏偏還喜歡模仿古人坦腹東床裸睡的人,換了別人,也會合不來。而蘇睿最最討厭的,便是此鳥腦袋一歪眼白一翻嘴裏叫花子似地哼哼唧唧“冥冥中早注定我是富還是貧,是錯永不對真永是真”那副假模假式。

 

然而他必須承認,“風繼續吹”是首好歌,從一個女孩子的嘴裏唱出來,有種特別的味道。那女孩的聲音裏帶著一種深深的哀傷。

 

他坐在位子上聽了一會兒,一首唱完,又是一首,還是“風繼續吹”,再一首,還是那個女孩,還是“風繼續吹”。

 

歌廳裏人頭寥落,蘇睿不耐煩了,走到點歌台前敲敲桌子“什麽時候輪到我”,負責點歌的那位同學看了看單子,“還有七首,”他指指那女孩,“她點了十首‘風繼續吹’。”

 

“啊?”蘇睿吃驚地叫起來,“十首?”

 

負責點歌的同學點點頭,帶著點歉意,放低點聲音,“好像是失戀了,失魂落魄的。理解一下吧,理解萬歲,理解萬歲。”

 

如果沒有喝醉,蘇睿一定會理解,如果沒有失戀,蘇睿也一定會理解。可是,那一天的蘇睿,在酒醉和失戀的雙重折磨下,又被老大在傷口上像醃黃瓜似地結結實實給拍滿了鹽,他無論如何,無論如何理解不了。

 

於是他東倒西歪地朝台上穿白色羽絨棉襖,係著紅圍巾的女孩走去,整個舞台在他眼裏東倒西歪,他伸出手指著她。

 

風暫時停了,朦朦朧朧中,他看見一張有些驚慌的圓臉。

 

“同學,喂,同學,你,你他媽的,這是…是讓人給甩了吧?啊?……我,我他媽的,也讓人給甩了,我說,你,是不是照顧,照顧我一下,啊?讓我也發泄,發……”

 

“泄”字沒出來,蘇睿眼前亮光一閃,隨即隻覺得被什麽東西迎麵而來重重地磕了一下。

 

那晚的療傷程序被打亂了,錄像廳換成了校醫室。

 

第二天,他頂著一隻熊貓眼進了外語係輔導員辦公室,酒醒之後,盡管頭痛得發炸,但還是認出來,昨晚拿話筒砸他的那個女孩,曾和自己在水龍頭邊有過一麵之緣。

 

“是場誤會,我不追究,”他在她寫的檢討下麵簽了字,“其實,昨天…是我先冒犯那位同學的,我,我喝多了…謝謝老師。”他反而向著驢臉的輔導員鞠了一躬。那女孩始終低著頭。他看見她的落款,葉彤,小小的字,筆畫擰在一起,整體卻是圓溜溜的。

 

蘇睿很快忘了這件事,但有一天,“外語係的葉彤”從一個哥們嘴裏蹦出來,他立刻問,“她怎麽了?”當時那哥們正在談論本屆某大牛。

 

“方波從前的女朋友唄,把他給踹了,好像是因為家裏不同意,嫌方波蘇北農村的,唉,缺乏遠見啊。”

 

“後來呢?”

 

“後來方波拿了美國幾個巨牛的學校的獎學金,左挑右選,選了去麻省理工,這下,乖乖…據說現在他們係幾大美女都在算計他。”

 

“後來呢?”

 

“後來沒了。”

 

“我是說,那個…葉彤。”

 

“她啊?她好像…沒什麽吧,我女朋友和她一個寢室,問她後不後悔,她蹦了句洋文,說方波當了美國總統都和她無關,也他媽夠嘴硬的。”

 

蘇睿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方波…什麽時候拿到出國留學通知的?”

 

“很早,這學期一開學吧。”

 

蘇睿想起那天在卡拉OK葉彤聲音裏的哀傷,突然不願再想下去,仿佛是在窺看她的隱私 --- 無論在別人麵前多嘴硬,她心裏明明是難過的,連帶自己臉上狠狠地挨了一下麥克風。

 

五月份有個文藝界名人來學校做講座,蘇睿已經找好工作,百無聊賴地去了。等聽完講座出來,不知是誰重複了校園裏常見的惡作劇,多米諾骨牌般地把報告廳前幾大排自行車都推倒了。

 

車子排得太緊,學生們隻好站在倒地的自行車前,輪流著把自己的車扶起來。當蘇睿突然發現站在身邊的女孩竟是葉彤的時候,心裏有樣什麽東西,鍾擺似地輕輕“搭”地一動。

 

葉彤也注意到了他,路燈下,嘴角露出一個微微的笑,衝淡了臉上的緊張表情。

 

“Hi。”他說。

 

“Hi。”她回答。

 

過一會,他問,“你是哪輛車?”

 

“那一輛,”她指給他看,“你呢?”

 

“你上麵那輛。”蘇睿隨即意識到這麽說好像不大妥當,臉熱了起來。

 

“哦。”葉彤仿佛也有些不自在。

 

他們拿了自行車,蘇睿說,“我送你回去吧。”

 

葉彤點點頭。

 

他們並肩走在雲海大學的校園裏,並沒有說什麽話,卻有種莫名其妙的親近,像兩個同樣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回來的戰士,扒開衣服,都有彈片的痕跡,彼此之間,便不再需要過多的介紹與自我介紹。

 

那個周末,蘇睿約葉彤去看電影,她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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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billibit 回複 悄悄話 自行車這個隱喻很傳神。實際上,在那個時代,它是有強烈的象征意義的。
思壯思通 回複 悄悄話 笑死我了。你可真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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