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裏有歌 (1-10)
(2010-02-26 06:33:42)
下一個
第一章
周亞南想不到自己的終生大事會在美國領事館門前定下來。
六月份的天氣已經很有點夏天的味道了。美國領事館前的法國梧桐樹下照例人頭濟濟,把個本來就不算寬的路麵隻留了小小的一條讓車輛通過。路這邊大門前站著等待簽證的人們,大多衣冠楚楚,緊張的張望著等待叫號。路那邊大多是陪著來簽證的,人數之多甚為可觀。以至於住在附近的人家發現了一條新的財路 –向這些陪著來簽證的人出租小板凳,兩塊錢一張,生意很是紅火,往往供不應求。
亞南坐在租來的小凳子上,望著人群發呆。上午的陽光透過梧桐樹葉投到她的臉上,微微的刺著眼睛,她半眯著眼,帶著點笑意。她是陪男朋友方衛東來簽證的。衛東今年研究生畢業,已經拿到了美國一所大學的全額獎學金去讀博士,簽證是去美國的最後一關了。
衛東是亞南家對門鄰居陳伯伯的得意門生,也是亞南和她父母在三四個候選人中挑出來最有出國希望的。在出國成風的時候,女孩子找男朋友,能否出國也自然成了具備吸引力的條件之一。找個能出國的嫁了,安安心心陪讀出去,到了美國再念書,不僅解決終身大事,更免了自己拚命爭取全額獎學金的辛苦,何樂而不為呢?亞南的大姐亞君,二姐亞欣都是嫁了如意郎君順順當當到了美國,到了亞南這裏,自然也不例外。
亞南是三個孩子裏最安靜聽話的,一直到大學畢業,不要說男朋友,就是要好的男同學也沒有。大學畢業兩年,父母開始有點著急了,開始找熟人幫著介紹朋友。
周家本來是看不上方衛東的。是啊,堂堂大學中文係教授的女兒配一個農民家庭出身的人的確有點屈就。用亞南媽媽的話來說,“聽聽那個名字就知道他爹媽是什麽水平了”。不過看來看去這麽幾個人,好像還是方衛東長得最登樣,人看著老實,也最有前途,加上陳伯伯再三對亞南父母說這個學生如何如何出色,自己教了二十年書這樣的學生如何如何罕見等等,亞南媽媽撇著的嘴角便漸漸的收了上去,不過背地裏話還是有的,“方衛東人是看著還可以,不過到底是農村出來的。。。”。亞南的爸爸說,“你不知道,農村出來的孩子能吃苦,將來才有出息。”亞南媽媽白他一眼,“那人家陳健從小在咱們眼皮子底下長大,怎麽不能吃苦,怎麽沒出息了?” “唉,誰讓老陳隻有一個兒子呢?”
陳健是陳伯伯的兒子,亞南的二姐夫,大學畢業就到美國念研究生,現在已經在一家大公司做到部門主管。二姐亞欣在國內學的是服裝設計,到了美國之後裝模作樣的學了兩年英語準備考托福,GRE念書。無奈底子實在太差,考了三次托福都到不了550分,那股子勁頭也就逐漸沒有了。正好這時陳健畢業找到了一份很不錯的工作,索性就在家待著讓老公養。幾年裏陳健換了幾次工作,越換越好,現在拿了綠卡,年薪上到六位數,亞欣更是樂得在家待著,看看電視,上上網,無聊了就去逛MALL,或者邀幾個搭子到家打麻將,日子過得很是滋潤。很多人都說亞欣的運氣好,嫁了這麽一個又能幹又體貼的好丈夫,也有人說是亞欣福氣好,有幫夫運。唯獨周老夫婦有點不以為然,總覺得年紀輕輕在家待著有點那個,哪個呢,他們也說不來。相比之下,他們更欣賞大女兒亞君。亞君和亞欣好像是磁鐵的相反兩極:亞君性格溫和,說話得體,見了人總是抿嘴微微一笑,並不多話,一派大家之風;亞欣性格開朗,吒吒乎乎,跟人見麵熟。亞君讀書用功,學習力爭上遊;亞欣從小愛玩愛打扮,才上中學就想燙頭發,偷偷搽母親的定型摩絲,在聯歡會上跳西班牙鬥牛舞把鮮紅的大裙子旋成一朵燦爛的花,讓多少男生看直了眼,讀書卻一點不肯用心,成績總是中下,以至隻勉強考上個大專;亞君一直很懂得給父母爭氣,而亞欣隻會讓父母生氣。不過兩人有一點是相同的,都跟著丈夫陪讀到了美國。亞君找了高自己一級物理係的才子,亞欣嫁的是鄰居十幾年,可謂青梅竹馬的陳健。為此,她還好生得意了一陣子,跟父母說看吧看吧,大姐從小什麽都比我強,到頭來還不是殊途同歸,有本事,她怎麽不自己考出去。後來陳健越混越好,開著BMW,家裏買了六十多萬的房子,亞欣更是有點看不起她那還在苦苦攻讀博士學位的姐姐姐夫了。用她的話來說,在美國,博士就是找不到工作的碩士,一捏一大把。錢,還是要先掙到手實惠。
家裏這兩個姐姐當年都很出風頭,一個念書好,班幹部,團幹部,學生會幹部從小學做到大學;一個長得好,走出去人人家總要多看兩眼,各式各樣的情書從小學收到大學。父母為亞君驕傲,被亞欣弄得頭疼,到了亞南這裏,反而有點“無為而治”了。而亞南,明白自己再好好不過兩個姐姐,各方麵也都不太計較。她長得一般,淡淡的眉毛,戴一副半框眼鏡,眼睛分得略微開了一點,嘴角微翹,臉上總是一種問詢的表情,仿佛在跟人說,“啊,你是在叫我嗎?”不過,她有一樣東西是兩個姐姐都沒有的。她微笑的時候,左臉頰靠嘴角邊會翩然浮出一個小小的酒渦,看上去很精致。準確一點說,那並不能算一個完整的酒渦,她聽外婆說,那其實應該叫 “水靨”,長得比酒渦低,但更好看。水一樣的笑靨,她喜歡這個名字,也知道自己笑起來好看,因此,她臉上常常掛著一絲笑意。亞南走在路上,短短的頭發,穿著兩個姐姐嫌小或者過時的衣服,從來不起眼。安安靜靜念了大學四年,因為走讀,下課馬上回家,周末很少出門,父母很放心她。其實也有人喜歡她的,大二時隔壁班就有個男生很注意她,上大課時常常坐在一個離她不遠不近的位子,她偶爾偏過頭總能碰上他急急移開的目光。她心裏是有點甜的,不過大學裏這樣的男生,發式剪得還過得去,不知為什麽頭發總是油油的,棗紅色的尖領毛衣裏麵竟然穿著藍色的運動衫,當著她的麵故意大聲的和同伴說話以引起她的注意,說的話卻又是淺薄得有幾分可笑的。亞南在這方麵雖沒什麽心機,卻也在她二姐那裏學來點看人的眼光。那個男孩注意了她一陣,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也就自動放棄了,另找了一個體態豐滿,成天嘻嘻哈哈的女孩做女朋友。亞南見過幾次他的女朋友,倒舒了一口氣,這種眼光的男孩子,不要也罷。
終於父母發現這個女兒也該有個男朋友了。於是張三李四的拿來一堆照片,大半是爸爸同事的兒子或者學生。這時候亞君亞欣早都在美國了,於是自然而然,有出國潛力的優先。挑來挑去,剩下了方衛東。戀愛關係基本確立後,亞南家就緊鑼密鼓的催衛東辦出國。衛東也有兩下子,憑他讀研究生時發的幾篇文章,順順當當的弄了一筆全額獎學金。亞南陪他去簽證,路上,衛東突然湊到她耳邊說,“這次要簽出來了,咱們就結婚吧,等我到了美國就好把你也辦出去”。那天車廂裏很擁擠,兩個人隻找到一個座位,她坐著,手裏抱著一個新買的文件夾,裏頭放著衛東簽證的全部材料,都理得整整齊齊,一份一份按順序歸好,前一天他們連見了簽證官先遞哪份材料後遞哪份材料都研究了一番。衛東俯下身在她耳邊這麽說的時候,她小小的吃了一驚,沒有想到他會在這個地方求婚。火車隆隆的開著,多少年後她回想起這戲劇化的一幕,都不知道衛東的求婚究竟是不是為了給自己壯壯膽子,好去麵對簽證官。當時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半蹲著,周圍是一群從天南海北去大城市闖天下的民工和他們五花八門的行李,真的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這種感覺在一瞬間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亞南覺得自己有必要馬上就給一個明確的答複。亞南記得自己輕輕的說,“好啊。等你簽出來我們就結婚吧。”她奇怪於自己的平靜,從小到大都覺得接受求婚應該是轟轟烈烈的,沒想到事到臨頭,竟然和說“好啊,我們就去麥當勞吃飯” 一樣平淡無奇。
於是,亞南就坐在這兩塊錢租來的小凳子上等待著衛東,也等待著自己的命運。
第二章
漸漸的,開始有簽證麵試結束的人出來了。每個出來的人都被無數雙熱切的眼睛圍住,被急切的詢問“簽出來了嗎” ,如果答案是“簽出來了” ,緊隨著的便是一長串各式各樣的問題:“都問什麽了?” “你是公派還是去讀書?” “是獨生子女嗎?” “有沒有要看房產和存款證明?” “你是簽的幾號窗口?” 還有人細致到 “今天裏頭簽證官幾個男的,幾個女的?” 以及“今天坐二號窗口的是不是一個短頭發,小眼睛,嘴角有顆痣,總板著個臉的女人?” 在得到答案後,大家往往還會附上幾句不鹹不淡的評論如“獨生子女就是比較難簽” ,“現在還是公派的好弄一點” 或“那個女人可厲害了,見一個拒一個,誰栽她手上就倒楣” 雲雲。
運氣好的人慷慨的分享著自己的經曆,運氣不好的人撥開人群掉頭就走,偶爾也有人揚著嗓子發幾句牢騷“要西忒勒,阿拉爺七十多歲拉,四個小寧裏三個勒國內日腳過得老好格,伊自嘎有房子有存款,捭要杠伊有移民傾向。老實杠,不是格倘阿拉兄弟捭要伊起白相相,伊再哪能不肯起格。” (要死了,我爸爸七十多歲啦,四個孩子裏有三個在國內都過得很不錯,他自己又有房子和存款,簽證官偏要說他有移民傾向。說實話,這次要不是我弟弟一定要他去玩玩,他再怎麽也不肯去的。)
快到十一點的時候,衛東那1米8的個子從小小的黑鐵門裏晃了出來,他沒有理會周圍圍上來的人,隻是用眼光搜索著亞南。看見她之後,衛東微笑著揮了揮護照,用右手打了個OK的手勢。簽出來了。亞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衛東拉過她的手,兩個人象鑒賞什麽寶貝一樣反複檢視那個美利堅合眾國的入境簽證,都有一種夢想成真以後反而有點不知所措的感覺。亞南聽見衛東說“這下我們可以結婚了”,她點點頭,是啊,沒有什麽理由不結婚了。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念頭湧上她的心:衛東要是這次簽不出來,她還會嫁給他嗎?甚而至於,她還會繼續和他“談”下去嗎?她會有勇氣陪他第二次,第三次來這裏麵對不可知的未來嗎?她不知道,她的思想在所有這些假設麵前都是脆弱的。然而,她很快想,還想這些幹什麽,衛東已經簽出來了,這些假設都沒有理由。
他們去麥當勞吃午飯,衛東答應過要好好請她一頓的。衛東給她要了雞肉三明治套餐,蔬菜沙拉和草莓聖代,自己卻說不餓,隻要了漢堡和可樂。亞南知道他心疼錢 --雖然據說麥當勞在美國是很便宜很基本的食物,在中國的價位絕對不是普通老百姓可以常常消費的。他們這一頓估計就要衛東半個月的研究生工資。於是她和衛東分享薯條和沙拉,覺得自己很懂事。
“唉,想想還真有點後怕,我前麵有三個簽學生簽證的,有一個還是全獎去H校的,全被拒了!我看著他們一個個垂頭喪氣的下來,有一會兒真的以為自己也沒戲了呢。”衛東大口嚼著漢堡,眉飛色舞,“我當時想,一定要簽出來啊,否則拿什麽跟你,還有你父母交代呢。”說到這裏,他的聲音一下變得很溫柔,亞南臉紅了,“簽不出來再簽好了,有全獎終歸走得了的。” “我要真的走不了,你會怎麽辦?” 亞南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一時不知怎麽回答,隻好有點生氣的反問,“你覺得我會怎麽辦?” 衛東好像看穿了她心裏的想法而不去點透,嗬嗬笑著說,“當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啦。”
亞南不喜歡他的這種說法,隻顧低頭吃她的奶昔。不過總的來說,那一天他們都是很快樂的。
亞南沒想到她告訴爸爸媽媽她和衛東準備結婚時,他們竟是一種謝天謝地的心態--原來他們就擔心衛東拿到簽證不願意在出國前結婚,到美國先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機會。周家請衛東吃了一頓飯,飯後亞南的爸爸和衛東關起門來單獨談了一次,無非是亞南年紀小,從小沒離開過父母,以後離鄉背井,請衛東一定要好好照顧雲雲。衛東自然是信誓旦旦。那以後,他們就開始籌備結婚了。一切都順理成章,順利得讓亞南隱隱的有點失望,因為她讀過的小說中男女主人公往往要排除萬難,曆經艱險才能有情人終成眷屬,就算她兩個姐姐姐夫,父母一開始也反對過 --嫌大姐夫蔣明是個“書呆子”,不夠“活絡”;二姐夫陳健倒是要相貌有相貌,要人才有人才,卻又怕他性子太“活絡”,將來亞欣駕馭不了。到了亞南這裏,好像大家都覺得她和方衛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沒有理由不“送作堆”的。看來,爸爸媽媽對我的期望值本來就不高 -- 一紙美國簽證就足夠了,她自嘲的想。
以後的日子飛一樣的過去 --買戒指,拍婚紗照,開介紹信,體檢,登記,宴請親友,很多很多瑣事,亞南想不到結個婚竟然如此麻煩,一心隻盼望這一切快快過去,衛東快去美國,然後半年後就可以把她也帶去。有時她自己也覺得納悶,明明是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有多少美好的回憶,剪也剪不斷的,偏偏會這麽想著遠遠離開,最好一去就再也不要回來,而自己身邊的人竟然也都覺得理所當然,高高興興的。唯有她,總是在送機的時候出洋相。記得大姐走的那年,她撲在大姐懷裏嚎啕大哭,把她身上的新衣服弄了個一塌糊塗,弄得大姐跟著哭得死去活來差點上不了飛機。二姐走的時候,情況卻恰恰相反。她至今還記得去機場送二姐的時候,一向嘻嘻哈哈無所謂的二姐竟然哭得說不出話來了,眼淚把臉上的妝弄得一塌糊塗,搞得媽媽也哭得象個淚人似的。她站在旁邊冷冷的看著,心裏暗想“去的是美國,又不是支邊,有什麽好哭的,真是 ‘作’。再說,陳健在那頭等著你呢,你什麽都有了,還想怎麽樣。”當亞欣伸過手來想擁抱她的時候,她退後了一步,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雙清澈的眼睛直看著亞欣。亞欣吃了一驚,也定定的看著她。兩個人就這樣對視著,亞南第一次發現原來二姐哭得時候一點也不好看,亞欣也第一次發現過去她一直低估了亞南,小姑娘早已長大了,而且懂得記仇了。兩個人的眼光較量了一番,終於亞欣垂下了眼簾,輕輕說了一句“小妹,好好照顧爸爸媽媽。將來有機會,二姐也幫你出國。”轉身就走了。也許就是從那時起,亞南下了決心將來也要去美國,而且,一定不要二姐幫。
第三章
以前亞南和二姐遠比和大姐親。大姐一天到晚忙學習,除了學習還有學校裏的各種工作和課餘活動,回到家跟兩個妹妹說不上幾句話。再說,她的話說了也不太中聽,無非是好好學習,力爭上遊,將來要有出息。至於有出息以後怎麽樣呢,恐怕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亞欣曾經對亞南說,“看姐姐這個樣子,將來恐怕要做老姑婆” 。
“什麽叫老姑婆?”
“就是老處女 -- 嫁不出去的女人。一天到晚訓話,哪個男人吃得消。”
亞欣詭秘的眨眨眼,兩個人唧唧咕咕笑成一團。二姐那裏總有各種各樣的零食和時裝雜誌,高興了還會教亞南怎麽化妝配衣服。亞南參加班裏的文娛表演或者主持節目,總是亞欣給打點的行頭。就是從二姐那裏,亞南學會了去大商場,精品店“探路”,看看現在流行什麽,培養品味,然後去一般價位的商店買仿製的服飾;也是從二姐那裏,她懂得了該如何保養皮膚,如何洗臉,如何買合適自己膚質的化妝品,如何最不露痕跡的掩飾自己身材的不足,而將自己的優勢發揚光大。這種熏陶,使亞南平凡的容貌隱約透出一種超眾的優雅。
出乎她們的意料,亞君在忙於學習的同時並沒忘了自己的個人問題。亞南高二那年,一天她放學回家,發現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二十出頭的男生,一張臉長得很是奇特 --長三角的臉上了生一個酷似等邊三角形的鼻子,那個等邊三角形上架著兩個黑邊的正圓形,而下麵的兩片嘴唇正好合成了一個橢圓形。麵對這一臉的幾何圖形,亞南忍不住失笑。那個男生以為亞南和他打招呼,便也點頭微笑。這時她才注意到亞君和爸爸媽媽都在。更讓她跌掉眼鏡的是,那一臉幾何圖形的主人竟然是亞君談了兩年的男朋友,不久就要去美國念書了。
“大姐真是深藏不露,戀愛談了兩年都不公開,直到現在人家要出國了才告訴我們。” 那天晚上臨睡,亞南跟亞欣說。
“哼,長那副德性,當然不敢早告訴我們嘍 --對不起觀眾。”亞欣一麵往臉上抹冷霜,一麵不以為然的說。
“人家可是大才子,當年的理科高考狀元,就要去美國S大學念書了。”
“對啊,看他那長相就知道起碼數學差不了。”
“二姐,不要那麽刻薄。男生嘛,漂亮又不能當飯吃。不過呢,我真的不知道大姐和他談戀愛能談些什麽。聽今天吃飯時他說的話,真是‘言語無味,麵目可憎’ 。還是你的陳健哥哥看上去賞心悅目。”
“哎哎,陳健就陳健啦,還陳健哥哥,叫得那麽肉麻,再說,陳健也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還是誰的?二姐,你可別賴。不說別的,陳伯伯看你的眼神,跟看兒媳婦一樣。”
“亞南,你小丫頭懂什麽,胡說八道。。。”亞欣把一個抱枕朝亞南扔去。亞南笑嘻嘻躲開,一邊吐吐舌頭,“看,做賊心虛,不跟你煩了,反正到時我做伴娘。說真的,象陳哥哥這樣什麽都好的人,打著燈籠都找不著。”
亞欣和陳健同年同月出生,陳健隻比亞欣大十幾天。兩個人一出生就待在同一個嬰兒室,隨後又是同一個托兒所,幼兒園,小學,中學,直到大學,可謂兩小無猜。亞欣性子野,像個假小子,一天到晚東家西家的亂跑,陳健卻懂事很多,像個小大人,所以,常常由他帶著亞欣,亞欣也真聽他話。後來,兩個人漸漸大了,知道了男女有別,便生疏了許多,直到若幹年後的某一天,兩人突然又開始用一種不同的眼光開始打量對方。在學校裏,兩個人都很出名,亞欣長得漂亮,氣質好,又會打扮,是很多男生的仰慕對象。陳健是學生會主席,學習和社會活動都很出色,人也長得很不錯,在女生中極有人緣。所以,不僅他們兩個彼此有意,雙方的家長都覺得這樣一段姻緣會很出色而采取默許態度。
高中二年級的周亞南心中有個小小的秘密。這個秘密,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知道 --包括她的二姐。她和二姐幾乎無話不談,但這個秘密,她不願,也不能讓二姐知道。從很小的時候,她就偷偷的喜歡對門的陳健哥哥。她喜歡他一頭從不抹頭油卻永遠光亮整齊的黑發,就像電視上洗發水廣告裏的張德培;喜歡他早上騎車去上學寬寬的肩膀上瀟灑的斜垮著書包的背影;喜歡他明朗而帶點孩子氣的微笑;也喜歡他叫她“小南”時的親切語調。這種喜歡有點像冬天的凍瘡,癢癢的,又讓人忍不住想碰它。亞南偷偷的注意有關陳健哥哥的一切。她知道陳健哥哥心裏喜歡的是二姐,也從來沒有奢望過能取代二姐。從小到大,她已經習慣了做二姐的陪襯 -- 二姐漂亮,開朗,嘴甜又能說會道,走到哪裏都引人注目,而她,長得平常又不大喜歡說話,跟在二姐身邊沒有什麽人會注意。小時候玩遊戲,二姐總是演公主或者小姐,而她則永遠是跟在公主或小姐身邊的丫環。也許正因為如此,亞欣也喜歡這個妹妹,因為她脾氣溫和,沒有侵略性,雖然比自己小兩歲,卻從來不任性,反而常常讓著自己。兩姐妹一向很要好,亞欣收了情書會給亞南看,亞南有什麽悄悄話也會說給亞欣聽。然而這一次,亞南覺得不知該怎麽向亞欣開口。做妹妹的,怎麽能告訴姐姐 “姐,我喜歡你的男朋友”呢?於是,她守著這個小小的秘密,默默的關心著陳健的一切 --所以,她知道許多亞欣不知道,也無心去了解的東西。她知道陳健從來不穿牛仔褲而愛穿米色的卡其褲,每天早上六點半會繞著小區跑步半小時到小區後門口的點心攤去買大餅油條,每周五下午會去打網球或者遊泳,喜歡BEYOND的歌,有時候也會聽一點範曉萱蘇慧倫什麽的。她和亞欣的房間和陳健的房間隻隔一壁,所以,亞欣不在的時候,她常常屏息聆聽隔壁的動靜。有時候,她甚至會拿個搪瓷杯子貼在牆上,然後耳朵貼著杯子聽,據說這樣易於聲音傳播。因著自己喜歡的那一個人,很多無聊的細節都有了意義。她開始悄悄模仿亞欣的裝束,用亞欣用的護膚品牌子,有時還偷用她的香水,希望在樓梯上和陳健擦肩而過時他能注意到,能多看她一眼。她買了幾盤BEYOND的磁帶,常常放著,希望隔壁的他能聽到。這樣喜歡一個人是一種痛苦而甜蜜的經曆,有時候,亞南覺得自己有點像瓊瑤小說“一簾幽夢”裏的紫菱,不過,她並不相信陳健會像楚濂愛上紫菱那樣愛上她,因為她和亞欣到底相去太遠了。
第四章
從小,陳健哥哥就對亞南很好,是那種大哥哥對小妹妹的好。在樓梯上遇見,陳健哥哥會親切的叫她“小南”,看見她搬著自行車總會幫她搬下樓,每年她過生日也不會忘記送上一件小禮物。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陳健的,亞南自己也記不清了。也許是從那一次數學考試她得了58分不敢回家在校門外徘徊,陳健哥哥騎車路過看見她愁眉苦臉的樣子,停下來勸了她很久,然後又帶她回家開始的吧。記得那時候他騎一輛樣子很土的老坦克,還是陳伯伯騎下來不要的,不過坐上去很穩很舒服。她記得當時對陳哥哥哭著說覺得自己一點用都沒有 --在這點上,亞南更像大姐亞君,對功課看得很重,不像二姐考試不及格照樣可以開開心心的去看電影。陳健微笑著說,“小南,等你再長大一點就會明白,什麽事情當時看著多麽可怕,恨不得天都會塌下來,其實都會很快過去,一段時間過後隻怕你記都不記得了。走,我帶你回家,伯父伯母一定不敢當我的麵罵你。再說了,誰沒有拿過不及格啊。” “你也拿過不及格?” “對啊,那叫做置於死地而後生。看我現在不是很好嗎?來,我給你買個蘿卜絲餅,我知道你最喜歡吃蘿卜絲餅了。” “唉,爸爸媽媽不讓我吃外麵的東西,說不幹淨。”“嗤,我的哲學是,不幹不淨,吃了沒病,吃,看你哈拉子都會流下來了。”兩人在冬日傍晚的寒風中說笑起來,亞南也就不再那麽難過了。
曾經有一小段時間,亞南以為陳健哥哥喜歡她。然而,她的這種一廂情願的猜想很快就被事實打碎了。陳健哥哥喜歡的是亞欣。是啊,二姐漂亮,氣質好,有女人味,換了她是陳哥哥也會喜歡二姐的。
高二那年的夏天,亞君和亞欣去青島的姑媽家避暑,她由於需要準備高考留在家裏複習。讓她心跳不已的是,父母請陳健幫她補習英語。
陳健每周來幫她補習兩三次英語,有時候也在他們家裏吃飯。他的英語非常好,才大學兩年級就已經在準備考托福,GRE。現在亞南時常有機會和陳健近距離接觸,反而矜持起來,隻是以禮相待,小心著避免顯得過於熱情。補課結束後,有時候兩個人會海闊天空的聊一會兒,書,電影,歌曲,旅遊,什麽都可以變成他們聊天的話題。
陳健驚訝的發現,這個小女孩其實比她的外表要老成許多,說話不多但透出一股靈氣,對很多事都有獨到的見解。她略現蒼白的臉上從無雕飾,帶著一種無辜的神情,細細的臂膊從特大號的T恤衫裏伸出來,近乎透明的皮膚顯出微藍的血管,讓人憐愛不已。他尤其喜歡亞南微笑時臉上天使一樣恬淡的神情。在和亞南的接觸中,陳健更發現兩人之間有眾多“不謀而合”之處,越發驚奇。
亞南當然注意到陳健哥哥投在她身上越來越多的目光,但是,她努力的不使自己喜形於色,反而越來越沉靜。倒不是因為覺得有愧於二姐,相反,她覺得有一種小小的,自私的勝利感 --二姐的男朋友竟會喜歡她,這說明她亞南還是有魅力的,何況,還不知道陳健究竟在二姐心裏值幾斤幾兩呢。
那時候,香港電視連續劇“義不容情”播完不久,女孩子中間很流行像電視劇的女主角一樣,用彩色的紙帶疊成一顆顆小星星裝在玻璃瓶裏送給自己的心上人,一顆心可以保佑男孩一天的幸運。亞南也偷偷買了很多禮品包裝紙裁成一小條一小條開始疊星星,她要給陳健哥哥疊三百六十五顆星星 --陳健八月份過生日,她要給他一個驚喜。
當她把一廣口瓶五顏六色的幸運星遞到陳健的手中時,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但她可以真切的感到他眼中的光彩。
“亞南,這是送給我的嗎?”
“是啊。一顆星可以保佑你一天的幸運。等這瓶星星用完了,一年也就過去了。”
“真漂亮。都是你疊的嗎?”
“是啊。”
“小南,你。。。對我真好。”他趨前一步,亞南可以感覺到他的氣息輕拂著她額前的短發。她抬起頭,迎著陳健的目光,感覺像夢一樣,自己曾經夢想過很多很多次的事情,竟然真的發生了。她原來以為自己隻能一直躲在亞欣的身後默默的祝他們幸福而得不到陳健哥哥一個深情的目光,而此刻明明他就深情的看著自己。
此刻,陳健心中的訝異並不遜於亞南:比起亞欣來,亞南身上更加透出一股天真而溫柔的氣質。亞欣有魅力,有品味,有這樣一個女朋友是很有麵子的。然而,亞欣心思太活,追她的人也太多,或多或少都把她給寵壞了。亞欣會花幾百塊錢給他買POLO襯衫或者CK男用香水做生日禮物而不會花時間織一件溫暖牌毛衣,寧可坐一個小時車去市中心下館子也不願意自己下一碗泡麵,更不要說疊一瓶幸運星之類傻氣而可愛的事情。亞欣的優點是有眼界,缺點也正是如此。
陳健猶豫了一下,終於伸出手握住那瓶幸運星和亞南微涼的手。
“你的手真小。”
“你的手真大。”
一種溫暖的幸福感流過亞南全身,她沒有想到原本遙不可及的東西真的來到了,而且來得這麽快。雖然一想到她其實是搶了姐姐的男朋友,心裏就很不安,然而,她隨即這麽安慰自己:姐姐最不缺的就是追她的男孩子,再說,姐姐也從來沒有表示過有多麽多麽在乎陳健。
第五章
那瓶幸運星終於還是回到了亞南手裏,伴隨著它的還有亞欣冷冷的一句話,“本來陳健要自己還給你,後來我們覺得還是我出麵比較好。” 她把“我們” 兩個字說得特別重。
“真的是陳哥哥叫你還的嗎?” 對亞南來說,這儼然是一個晴天霹靂。
“當然啦。你以為是我偷來的嗎?”亞欣一邊對著鏡子往臉上撲爽膚水,一邊懶洋洋的說。等她回頭,亞南已經不見影蹤。她輕輕的哼了一聲,把手裏用髒了的棉花團扔進紙簍。
“這個,是你叫我姐還給我的嗎?” 敲開陳健的房門,亞南質問道。
陳健低下頭,沉默了一會,終於開口,“小南,對不起。”
亞南怔怔的盯著他看了一會,一轉身衝回自己家,抱著那瓶幸運星跑上陽台,打開蓋子,把滿瓶的星星向外撒去。
紅色,黃色,綠色,藍色,紫色,橙色,粉色,各色各樣的幸運星從六樓的陽台飛散開去,像一道彩虹碎成無數片,刹那間呈現出驚人的美麗。亞南凝望著這稍縱即逝的美麗,覺得它就象自己這場沒有開始就結束的感情,心上不由浮出一種悲壯。她回過頭,看見亞欣在屋裏呆呆的看著自己,半張著嘴,想說什麽卻說不出的樣子。亞南向二姐微微一笑,沒有意義了,看來這次二姐是鐵了心了 -- 從小到大,二姐鐵了心要的東西,自己總是沒有份的。她已經不想知道二姐究竟是用了什麽辦法使陳健對她死心塌地,她隻覺得一個需要女人挺身而出為他收拾局麵的男人真有點可憐。
後來,亞南和二姐之間話就越來越少,不久,二姐就借口學習忙,要上晚自習,住到學校去了。從此,兩姐妹之間竟有點形同陌路的感覺。
亞欣和陳健結婚的時候,做伴娘的不是亞南。
等到亞南和衛東結婚的時候,二姐和二姐夫出手不凡,送了亞南一根白金項鏈做結婚禮物。相形之下,亞君和蔣明送的那一套ELIZABETH ARDEN 的化妝品就顯得有點寒酸了。新婚之夜,亞南和衛東一件件仔細檢視著親友送的禮物,登記在冊以備日後還禮。衛東拿起亞欣和陳健送的那根項鏈在燈光下左右打量,口中嘖道,“人家說的不錯,在美國的人就是錢越多越小氣。照理說,給妹妹的結婚禮物,也該是根金項鏈吧 --他們就送銀的。”一抬眼看見亞南臉色急轉直下,才知道說錯了話,連忙補上,“不過,這美國的東西真的就是做的好看,在國內買不到。”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亞南沉下臉來,一字一句的講,“你聽說過世界上有種物質叫白金嗎?再說,我姐姐姐夫送的東西,再好再不好,也是他們一番心意,輪不到你來評頭品足。話反過來講,你們家倒是送了我什麽東西?你哪個兄弟姐妹送我金項鏈了?我怎麽連根銅的都沒見著啊。”
衛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 自己農村的家比起亞南的家庭可謂天壤之別,這次辦喜事為了不在城裏的親家麵前顯得太寒酸,也是為了他是全鄉第一個考到美國去的留學生,父母窮畢生的積蓄把全村的人都請來喝了三天喜酒,也是盡力鋪張了一下。然而,他從心底裏明白,城裏人到底是看不起鄉下人的,亞南跟著他去了老家三天就很有點不耐煩的意思,回到城裏一進家門就高呼“終於回來啦” -- 其實就連他自己在城裏呆久了,回家也不習慣,鄉下好像除了空氣好一點,其他沒有什麽比得上城裏的。現在他已經成了周教授的三女婿,被納入周家的社交圈子,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初次被大人帶到自己不熟悉的場麵的孩子,總是覺得手腳沒有地方放,恐怕會鬧笑話卻又往往會出洋相。另一方麵,他也逐漸明白亞南其實不是那麽好對付的。剛認識的時候,他覺得亞南是那種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後來,他發現亞南像一個湖,表麵上波浪不興,下麵卻有暗流。一旦衛東講錯了話真讓她生了氣,她那張嘴也絕對不是吃素的。
亞南還在那裏喋喋不休,話頭已經開始指向衛東的家人,“你有什麽權利嘲笑我的家人?我父母是嫁女兒,這邊的酒席,新房都是他們一手操辦,還給了你五千美金啊,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了吧。我的姐姐們在美國也寄東西回來,他們怎麽得罪你了?你的父母呢,酒席是辦了,禮金他們也全壓下了,一分都沒有我們的份,將來那些親戚我們不得還禮?我媽知道了說我真是好講話,你以為這是好話嗎?”
衛東開始還訕訕的賠笑,後來聽見亞南的話頭越來越不對,臉色也沉了下來,“你什麽意思?”
“我什麽意思?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麽意思。” 亞南跌坐在沙發上,心裏很亂,長久以來平靜的心情一刹那間被衛東的那句話弄得一塌糊塗,變成一腔的酸澀 --她明白了,是因為那根白金項鏈 -- 亞欣和陳健送給她的結婚禮物。她可以想象到亞欣和陳健手牽手走進首飾店,從眾多的項鏈裏挑出這一條--亞欣說不定還試戴了一下,陳健微笑的看著她滿意的點點頭,說“小南一定會喜歡的” 。那兩個人的品味,自然是沒得挑剔。
想到這個場景,亞南忽然有一種心碎的感覺 -- 這條項鏈像亞欣對她的耀武揚威,像陳健默默的一聲對不起,也像命運對她的一句嘲笑 -- 她嫁了一個連白金和銀也分不清的男人,而那個知情識趣的人卻親手為她挑選結婚禮物。
“唉,我知道,你就是看我家有點不順眼。其實,將來我們去美國發展,也不會多和他們打交道,你又何必呢?” 衛東坐到亞南身邊,伸出手臂想攏她的肩膀,被亞南一把推開,“不要理我”。他自作聰明的把這種反應理解成了女人對婚姻的 cold feet, 於是善解人意的閉上來嘴由著亞南去發呆。老婆反正已經娶到家了,有些事也不用過於著急。這樣一想,他心裏略略安定,思緒立刻飛到大洋彼岸,開始琢磨下個月去美國有哪些事情要辦 -- 體檢,訂機票,準備行李,買些小禮品,和老師、親戚朋友告別,聯係那邊的中國學生會,想想還真不少呢。
亞南心裏百感交集,真希望有個人可以傾訴一下,卻又發現竟然沒有一個傾訴對象。在新婚的丈夫身邊,她感到的是深深的失落的孤獨。這種感覺來自她自己心底的一個黑洞,埋沒在那年的感情,竟然沒有死,而在這個時刻跳出來懲罰她。
新婚之夜,亞南和衛東各踞沙發一角,各想各的心事,像兩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第六章
結婚不到一個月,衛東就啟程去了美國。
一切都很順利,三個月後,亞南又一次站在了虹橋機場,不同的是,這次走的是她自己。
經過了亞君和亞欣,周家的人已經習慣了離別,所以,這次送亞南,誰也沒有哭,大家隻是一個勁的擔心行李會不會超重。亞南的兩個大號航空箱裏不僅有自己的衣物,還有給亞君帶的幾包上好當年龍井和給亞欣帶的各色胸罩內褲。另外,周老夫婦還給亞南塞進了好多肉鬆、榨菜、話梅、瓜子之類,一個勁的說“以後到了美國,想吃這些東西就難了”,又讓亞南從裏到外內衣、棉毛衫、羊毛衫、毛衣、背心結結實實穿了總有十幾層。亞南在機場洗手間的鏡子裏看自己,發現嬌小的身材已經變成了一個汽油桶,不由覺得好笑。
終於托運了行李,過了邊檢,坐上飛機,亞南發現自己已經出了一身大汗。她脫下兩件大毛衣和外套紮在一起放在行李架上,坐下來歇一口氣,從機艙的窗戶看外麵灰蒙蒙的天空和停機坪,這時,她才意識到再過幾分鍾,自己就要離開這片土地了,心裏湧上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停機坪的那邊是機場大樓,那裏有她的父母。雖然他們是帶著微笑送走了最小的女兒,然而,此刻他們的心裏是什麽感觸呢?自己這次走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來看一看,就算能回來也隻是看一看而已,父母身邊再也沒有人了。
亞南臨走之前,媽媽在她的棉毛褲裏縫了一個暗袋,裏麵裝著三千美元。亞南不要,說,“媽,你們不是已經給了衛東五千美元了嗎?我怎麽能再收你們的錢呢?再說,衛東是有獎學金的。”
父母一再堅持要她收下,說,“小南,你到了那邊,一開始總是要靠衛東,靠多久咱們也不知道,所以,身邊總該有點錢,那樣,關鍵時候在家裏不會受氣。唉,你大姐二姐走的時候,我們都沒有給什麽錢,想想真是。這些錢,用你的外匯指標換了兩千,還有的是她們逢年過節寄的,我們用不著,不如讓你帶著防防萬一。你跟你兩個姐姐不一樣,從小沒怎麽離開過家,隔了個太平洋,受了委屈,爸爸媽媽想管都管不了。不過,記住,這些錢是你的私房,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讓衛東知道,免得流到他們那頭去。明白嗎?也不要讓你姐姐們知道,免得她們有想法。說到你兩個姐姐,有機會就勸勸她們快點抓緊時間生孩子,眼看著年紀都不小了,女人生孩子晚了對身體不好。特別是你二姐,說什麽生孩子破壞身材,真不懂事,你陳伯伯就那麽一個兒子,人家等著抱孫子呢,我們跟他們抬頭不見低頭見,人家那副眼巴巴的樣子弄得我們都不好意思。”
此刻亞南想起這些話,不由感歎可憐天下父母心。從前她總覺得三姐妹裏,父母最不重視她,現在想來,是自己錯了。大姐,二姐,還有我,是懷著夢想奔向一個新的未來,而我們給父母又留下了一個什麽樣的未來呢?亞南的視線模糊了。
飛機起飛了,亞南戀戀的看著機窗外僅有的一點風景 -- 雖然其實並沒有什麽風景可看。飛機穿過雲層,她靠在椅背上抽泣了一會,漸漸睡去,等她醒來,已經快到東京了。
在東京和洛杉磯轉機,又坐了近三個小時,亞南終於來到這個位於美國中部的小城市。快降落的時候,從飛機上看,下麵除了黃黃的山頭竟是皚皚的白雪,不由得有點失望。當初她和父母在美國地圖上找到這個城市,發現它的緯度和中國的江浙差不多,就覺得氣候應該也差不多。爸爸用紅筆重重的圈出那個城市,又看了看地圖上的另兩個紅圈,說,“你們三姐妹,老大在東部,老二在加州,你在中部,將來倒可以輪流著作東玩遍美國。” 雖然後來衛東告訴她那個地方也是夏天熱,冬天冷,叫她別少帶衣服,她可沒料到是個十一月初就會下大雪的地方。
飛機降落,走出機場通道,亞南一眼就看見衛東在向她招手。衛東見了她第一句話就是“喲,怎麽跟個球似的” 。“還說呢,我媽恨不得讓我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省得超重。你看,我這從裏到外,總有十幾件。”
“在飛機上都幹什麽了?”
“看Stuart Little。他們翻來複去的放,我就看了有七八遍。”
“累不累?”
“嗯,還可以。唉,就你一個人來的?”
“跟我來,給你一個Surprise.”
衛東把亞南帶到停車場,指著一輛白色的車說,“看,我們的車。”
“你買車了?什麽時候買的?” 亞南驚訝不已。
“就兩個禮拜前。機會不錯 -- 有個哥們兒剛找著工作,要買新車,就挺便宜的把這車賣了。89年的豐田 Corolla, 四門,自動,空調,才一千二百塊錢,很合算的。那家夥開價一千八,讓我給殺到一千二的。怎麽樣?” 衛東帶著幾分得意的說。
“怎麽都不告訴我?”
“不是說了嗎,要給你一個Surprise. 老婆大人來了,怎麽能沒個車接呢?快,上車吧。”
坐上車,衛東變戲法一樣的從車後座拽出一束玫瑰,遞到亞南手上。
亞南笑了,沒想到衛東還有這份情調,“美國的花很貴吧?”
“不貴,快感恩節了,很多超市裏花都降價,像這個玫瑰,這麽半打才兩塊五毛九,在國內也得這個價。” 衛東一本正經的回答,亞南不由撲哧一聲笑出來。
“笑什麽?” 衛東一邊掏車鑰匙,一邊問。”
“我覺得三個月不見,你好像變得可愛一點了。”
“啊,多謝誇獎。怎麽樣,是不是該獎賞你老公一下?” 衛東眨眨眼,指了一下自己的臉頰。
“想得美,不給。” 亞南含羞嗔道,一邊親了一下。
衛東把車子開上路,亞南看著窗外的風景向後麵飛去,本來離鄉背井的淒涼心情一掃而光,她覺得,自己和衛東的美國夢已經在慢慢實現了。
第七章
“到家了。”衛東把車停在一棟乳白色公寓樓外,“就是這一間,118號。” 。
亞南打量著這間一室一廳的小公寓,地方雖然不大,倒是五髒俱全,弄得幹幹淨淨的。“衛東,你新搬的地方很不錯啊。挺貴吧?”
“一個月二百九十塊。比以前貴了一百塊,不過呢,不用和人家分租了,也值得。老婆大人來了,怎麽能不找個好一點的房子呢?”衛東嘻皮笑臉的湊上來,一邊已經把亞南摟在了懷裏。“不正經。”亞南點了一下衛東的額頭,卻也半推半就的由著他將自己抱進了臥房。
第二天,衛東帶著亞南去外國學生辦公室報到,順便逛了逛校園,拍了幾張照片準備寄回家。地上的雪經過陽光的照耀已經化得差不多了,碧藍的天空中浮著幾朵白雲,格外明朗。
“注意到了吧,這兒的天顯得特別低,這是因為地勢高,看,那邊的樓頂都快碰著天上的雲了。” 衛東說。
亞南眯著眼睛看天空,雖然隻是到美國的第二天,她已經不由自主的喜歡上了這裏的藍天白雲。
突然,一幅頗為滑稽的畫麵映入了她的眼簾: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騎著一輛20”的童車,那個人五短身材又開始發福,偏又將小自行車騎得飛快,遠看倒有點像一個裹了西裝的肉球踩著兩個風火輪一路滾來。
亞南正要發笑,那個肉球已經滾到麵前,並且熱情的和他們打招呼順便自我介紹,“衛東啊,這位就是你的夫人吧?一切都順利吧?我姓張,是你們的鄰居。”
衛東忙說,“啊,我來介紹一下。亞南,這位是張老師,就住我們隔壁。
這是我太太,周亞南,昨天下午到的。本來昨天晚上想去您家拜訪一下,後來看您家沒亮燈就沒去。”
“沒關係沒關係,哎呀,來了就好,來了就好。亞南啊,小方可是在這裏望眼欲穿啊,這下團聚了就好,團聚了就好。怎麽樣,來了有什麽打算?是準備學計算機還是學會計?年輕人,學什麽都快,不像我們年紀一大把,學什麽都累得死去活來,還總得B,真是沒意思。” 那中年漢子扯著嗓子嚷嚷,一麵已經開始吐苦水。亞南一時弄不明白那個人是什麽身份,便隻是客氣的笑著。
“我還要去圖書館做作業,你們好好玩。再見啊。” 張老師又蹬上風火輪飛馳而去。
“他,也是學生?” 亞南一時回不過神來。
“嗨,他呀,大概是學校裏年紀最大的中國學生了。以前在國內哪個高校裏當老師,混得挺不錯的,不知為什麽辦了停薪留職到美國來念博士。”
“他念什麽的?”
“教育,什麽語言教育之類的吧。”
“怪不得你叫他張老師呢。不過,這麽大年紀了,還學什麽呢?”
“別說,人家念書努力著呢。剛來那會兒家裏沒電腦,每天一早就到學校泡在圖書館裏,連個中飯都舍不得回家吃,晚上不到三更半夜絕不回家。比我們這幫混飯吃的強多了。不過也怪,他那麽用功,功課還老是拿B。”
“拿B怎麽了?不是相當於良嗎?”
“唉,這你就不懂了。在美國上研究生課,老師基本上都是給A的,誰要是拿了B就意味著是班裏墊底的。張老師來了一年多,據說好幾門課都拿B,GPA已經降到3.5以下了。念博士生念成這樣算是比較差勁的。”
“真可憐,看來到底是年紀不饒人。那你的成績怎麽樣呢?”
“你老公還用說?上次期中考試,我所有的研究生課都拿了A。看來期末考試也不會有什麽大問題。不是我吹牛,現在我學自己的專業課已經是綽綽有餘。下個學期,我準備去計算機係修一門基礎課。亞南,你也可以一起學,這樣等將來你考了托福,GRE就可以直接開始念計算機碩士了。”
“計算機?我能行嗎?我以前可是學生物的呀。”
“別說你是學生物的,人家學中文,學地理的都在念計算機呢。現在的形勢,隨便你以前念什麽專業,隻要念個計算機 -- 不要說計算機,隨便什麽和計算機沾上點邊的東西,一畢業馬上就能找個年薪七、八萬的工作。我們係老潘的老婆,大專畢業,兩年前陪讀來的,念了個計算機係的什麽證書班,就找了個年薪六萬多的工作,現在比她老公氣粗多了。所以,現在大家都在拚命的學計算機,計算機係的課是全校最難注的。老婆,我已經想好了,將來我們倆應該走“曲線救國” 道路,你先自費去學計算機,我呢,可以一邊學化學一邊修計算機課,這樣可以保住獎學金,等到學分湊得差不多再轉到計算機係去拿個碩士。到那時,我們一起畢業找工作。怎麽樣?”
“不過,不是每一個人都喜歡學計算機的啊。” 亞南聽著衛東自說自話的安排著自己的未來,心下有點不悅,不過,她也說不出衛東什麽地方講得不對,所以,隻是淡淡的說。
“小姐,這裏是美國,不是講興趣的地方。大家為了生存,為了綠卡,什麽熱門學什麽。要是憑著興趣念個冷門,將來畢業找不到工作,豈不是跟沒學一樣?” 衛東輕輕的“嗤” 了一聲。亞南斜了他一眼,懶得跟他去爭。
第八章
第二天,衛東去上課了,亞南敲響了鄰居張老師家的門。
張太太一邊高聲吆喝著“來啦來啦”一邊打開了門,亞南的第一個反應是她和張老師真是有夫妻相 --她幾乎就是和張老師從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另一個肉球,隻是更白胖一點,嘴唇上也少了那兩撇小胡子。
亞南介紹了自己,張太太熱情的將她招呼進了門。張家是四川人,才一踏進門一股辣味就撲鼻而來,亞南接連打了兩個噴嚏。“不好意思,我正在做菜呢。” 張太太說著把脫排油煙機開大一檔。 “沒事,我幫您吧。”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張太太一邊摘菜一邊把自己家樓裏鄰居的基本情況一骨腦兒兜給了亞南。張老師本來在四川某高校中文係教書,太太在學校圖書館工作。老張學問不錯,但時運不濟,加上有點名士派頭,又不善於搞關係,用張太太的話講是“智商不低,情商不高”,所以多少年來楞是連個副教授都沒撈到。後來一個美國教育代表團來訪,老張也被派去接待,和美國這個學校教育係的一個教授成了好朋友。那個人很迷中國菜,背地裏央求老張帶他去吃地道的四川小吃。這恰恰是老張的強項,於是老張帶著人家穿街走巷吃香的喝辣的。無心插柳柳成蔭,那個教授臨走給老張留下一套申請資料,說自己的係正在招學生,如果老張的學生有興趣,請與他聯係雲雲。老張回家和太太一核計,覺得這是個好機會,索性自己去了罷。老張給教授寫了一封長信表達濃厚的興趣,美國教授驚喜之餘,自然大力幫忙。翌年夏天,老張就辦妥停薪留職,攜夫人美利堅去也。
“說真的,當初也是猶豫了好久,畢竟在學校裏端了那麽多年鐵飯碗。後來,還是為了兒子,想著國內競爭那麽激烈,我們家小濤成績又不是最好,將來考大學什麽的都不知道怎麽樣。他要是能在美國念書就可以輕鬆許多了。所以就下定決心來了。人家都說中國的孩子到了美國都能名列前茅,還真是那麽會事。小濤在國內成績不過中等,到了這裏語言適應以後,在班上成績一直是數一數二的。”
亞南聽了,暗暗感歎這一對爹媽用心良苦更勝自己父母一籌,竟然可以為了兒子的未來來美國念書 -- 太太還暫時沒書可念。
“不管怎麽樣,堅持到兒子上了大學再說。我們嗎,將來等老張博士畢業,要能找到工作最好,找不到工作大不了再念一個博士。反正在美國,博士可以一個接一個念,還都給獎學金。我們哪,畢竟年紀大了,要跟你們年輕人競爭,很吃力的,隻好混混日子罷了。”
住亞南家樓上的是化學係的博士生何子峰和他的太太馮淩。“這小倆口長得都跟小娃娃似的,那個招人喜歡。就是不太會過日子,倆人都不會做飯,隻會一個白菜燒雞,吃膩了就出去吃。你說,出去吃飯多花錢。倆人又喜歡玩,放了假什麽拉斯維加斯,什麽舊金山,什麽紐約的哪兒都敢去,小何一個人的獎學金我看就沒存下多少,上次買個車還跟我家老張借了500塊呢。”
“那,小馮沒上學?”
“正在考英語呢。準備考過了就去念計算機。”
“為什麽大家都要去念計算機呢?”
“這還不明白,學計算機好找工作啊,他們念計算機的兩年一個碩士畢業,出去到高科技公司年薪都是六七萬打底。你要是念書,一定要念計算機。”
這番話,亞南已經聽衛東嘮叨過一遍,此刻她實在無心再聽一遍,便轉開話頭,“那麽,你們家樓上住的是哪家呢?”
她這一問,一下子把張太太的興致勾了起來。她神秘兮兮的把聲音放底,指指樓上說“那一對啊,不正宗的。”
“什麽叫不正宗的?”
“就是說,他們住在一塊,可是呢,不是夫妻。”
“未婚同居啊?”
“未婚同居倒也不希奇,要命的是一個在國內有老公,一個在國內有老婆,是露水夫妻。”
亞南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那他們的老公老婆都不知道?”
“廢話,知道了還了得?”
“那,他們怎麽不來呢?”
“那女的老公在國內好像混得不錯,不肯來。那男的老婆呢,不知怎麽搞的運氣特別不好,簽證怎麽也簽不出來,聽說都簽了七八次了。倆人都是電子工程係的學生,先是那個女的住在這兒-- 她老公還來過一次呢 --後來,不知哪一天,那個男的就搬進來了。這種事情,在國外其實也不少。兩個人在異國他鄉都挺孤單的,做個伴,等哪一方的配偶來了就散夥,別人也絕對不會多嘴,事情就當沒發生過一樣。”
那天,亞南在張家整整聽了一個下午的家長裏短,回到自己家的時候,衛東已經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了。
“你上哪兒去了?”
“在張老師家和他太太說話呢。”
“哎呀,那個標準八婆,一天到晚最喜歡飛短流長,虧她在國內還是在高校工作的。” 衛東不以為然的說。
“別這麽說,人家知道的還真不少。她告訴我呀,樓上那邊那家呀,是露水夫妻。唉,你做飯了嗎?”
“不正等著你做嗎?老婆都來了,還有自己做飯的理嗎?” 衛東笑嘻嘻的說,一邊舒舒服服的把腳擱在沙發扶手上。
第九章
“什麽?你就是為了這個才把我弄到美國來的嗎?” 亞南瞪大了眼,聲音裏已經帶著點氣。
“哈哈,別生氣啦,和你開個玩笑而已,就當真了。” 衛東笑著站起來,“老婆大人剛來,怎麽能就讓你下廚做飯呢。走,我們出去吃。”
“唉,剛才張老師太太說出去吃很貴的。”
“其實還可以,省得麻煩嘛,走吧。”
衛東帶著亞南去了學校旁邊的一家日本餐館,裏麵地方不大,但布置得十分精致,連廁所裏都擺著玫瑰花,還裝了一個小小的噴泉。亞南吃著粉紅色的子薑泡菜說,“這兒的環境真好,連廁所都那麽漂亮。很貴吧?”
“日本餐館都很講究環境,其實價錢並不貴多少。我們導師上次請她手下所有的學生吃飯,就是來的這兒。”
“你們導師還請吃飯?對你們挺不錯嘛。”
“這叫做羊毛出在羊身上 -- 指著我們給她幹活呢。別看我們導師是個女的,長得還挺漂亮,榨起學生來比誰都厲害。她剛來不久,手下沒有專門的 research assistant, 就讓我們這些做 teaching assistant 的學生每個學期至少修她一門的研究課程,其實就是幫她個人幹活。除此之外,還讓我們每個人每年至少參加她的一個研究項目。就衝這些,還不該請我們吃頓飯?對了,今天我去了一趟計算機係,他們說下學期的計算機基礎課還有空缺,我就幫你注上了。咱們樓上小何的老婆這個學期剛修了這門課,隔天我帶你去問問下學期能不能借她的課本和考古題。”
“不是說先讓我集中精力考英語的嗎?” 亞南有點不樂意。
“英語是要考,這課也可以一邊修起來啊。我問過了,你本科不是學計算機的,將來申請讀研究生的話,總得補四到五門計算機本科的基礎課。你現在修了,等 TOEFL 和 GRE 考完了,馬上就能開始念,不是很好嗎?”
“那你也不跟我說一聲,自說自話。” 亞南嘀咕著。
“唉,這說明你老公能幹啊。看,什麽都幫你安排好了,用不著你操一點心,多好啊。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好了好了,老婆,就賞我個臉,去修這門課吧,啊?” 衛東湊上臉來扮出一副可憐相,亞南不由被他逗笑了。
笑完了,她又擔心的問,“那門課到底是學什麽的?難不難?”
“嗯,小何的老婆說就是 C++ 入門,不是太難。人家在國內是學文科的,都說不難,你這重點大學理科畢業的應該更沒有問題。放心吧。”
亞南終於點點頭,這件事就這麽算是定下來了。
兩個人吃完飯回到家裏,亞南到廚房裏燒水泡茶。她聽見外麵電話鈴響起來,衛東接了電話,高聲的和對方聊著。她以為是衛東的同學,沒想到一會兒,衛東就叫她去聽。
她拿起電話“喂” 了一聲,話筒那頭傳來一個久違的聲音,“是小南吧?我是陳健。”
“啊 … 是二姐夫啊。你好。” 亞南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你二姐說你昨天打電話過來,可惜我當時沒在家。怎麽樣,時差倒過來了吧?”陳健的聲音和當年一點沒變,還是那麽明朗而帶著幾分笑意,一時間讓亞南有點意亂神迷。
“我很好啊,還有點時差沒倒過來,晚上精神特別好。明天我準備喝咖啡,喝了咖啡白天就會精神好了。”
亞南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不知所雲,不好意思的笑了,她聽見陳健在那頭也笑了。這一笑,兩個人好像又回到了當年的陳哥哥和小南妹妹,又可以高高興興的談天了。說來也怪,出國前,好長一段時間心裏對陳健哥哥放不下,現在真的到了美國,又聽見他的聲音,反而心裏釋然了。
陳健問,“我剛才還跟衛東說呢,今年寒假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興趣過來玩玩?好多年沒見麵了。”
“嗯,今年恐怕不行了,我剛剛來,很多地方還沒有適應,又要考英語。我想,或者還是等明年夏天吧。”亞南想了一下說。這時,她聽見二姐的聲音插了進來,“小南嗎?我是二姐啊。那麽著急幹什麽呢?來了美國,應該先好好玩一下再說嘛。今年到我們這裏來過聖誕,等回去再慢慢考英語好了。” 二姐顯然是剛剛回家,聽見陳健在打電話就迫不及待的插了進來。
亞南很清楚二姐心裏是怎麽想的,索性讓她放心,“沒關係,以後玩的機會多的是。這個寒假,衛東還打算教我開車呢。” 一邊說,一邊心裏好笑,就算我來了美國,還隔著上千英裏呢,把老公看得這麽嚴,打個電話都要幹涉,有必要嗎。
第十章
姐妹倆聊了一回兒。亞南掛上電話以後,衛東放下手裏的書,有點惋惜的說,“二姐和姐夫不是叫我們寒假去加州玩嗎?好好的,你怎麽說不去了呢?學開車,什麽時候不能學呀。”
“我剛來,生活都還沒有適應呢。再說,我真的要好好準備考英語呢。”
“去加州玩一下不過一兩個星期而已,又不會妨礙什麽。再說了,你們姐妹倆也好久沒見麵了。”
“我不願意嘛,你要去你去好了,不就是加州嗎,有什麽了不起的,這次寒假不去以後就不能去了不成。”亞南心裏不快,拿過一張報紙來隨便翻著,心想你是勸我去玩還是你自己想去玩呀。
“唉,你怎麽就急了呢你?那是你的姐姐、姐夫,我一個人跑去幹什麽呀。” 衛東挪到亞南身邊,想攬亞南的肩膀,被她躲開了,“那你還煩。”
“亞南,看你這小孩子氣。你以為我是稀罕去加州玩啊?其實,我是覺得咱們呢,應該和你的二姐、姐夫把關係保持得好一點。別忘了,你姐夫可是已經在矽穀的大公司做到主管級了,將來我們也想走這條路,到時候人家說不定能幫上忙。聽人說,在美國找工作,關係其實也是很重要的,通過認識的人介紹,比自己找上門去要容易多了去了。就賣車給我的那哥們,當時他找工作的時候,特別想進他現在進的這家公司。在網上一見到人家的招聘廣告就寄簡曆,一直沒有答複。後來,他通過一個在裏頭工作的同學介紹,一個星期後就要他去麵試,一個月之類就搞定了,起薪8萬呢。退一步講,就算咱們不指望人家幫忙,你二姐夫幾年之內赤手空拳混到現在這樣,算是有本事的,咱們有什麽事請他參謀參謀總可以吧。”
“嗬,那昨天又是誰跟我說了,念完計算機出來,各大公司都爭著搶著要?原來,一樣也要自己去找門路啊?”
“唉,你看你,又誤解了不是。我不是說咱們一定要靠人家什麽,多個朋友總多條路嗎。將來說不定哪天人家一抬手真能幫上咱們大忙也說不定。”
“難怪你和我二姐夫聊得那麽起勁。” 亞南白了衛東一眼,“結婚前,我怎麽沒發現你這麽市儈呢。” “什麽話?這不叫市儈,叫做人際關係。社會上人與人其實是相互利用的關係,這在中國在美國都是一樣的。大家通過建立關係來認識更多的、自己需要和可能需要的人,利用別人來最好的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在利用別人的同時也被別人利用。互惠互利,何樂而不為呢?”
“照你這種說法,我們也是在相互利用啦。我呢,算是利用你帶我出國,那你倒說說,我有什麽地方能讓你利用的?我可不希望你虧了本。” 亞南冷笑道。
衛東一時語塞,亞南這個問題直接戳到了他的軟肋上。不知為什麽,他的眼前馬上浮現了葛冬梅的影子。葛冬梅和他是一個縣的老鄉,那年方衛東帶著全鄉中考“狀元”的紅花到縣城的高中念書的時候,第一個遇見的女生就是葛冬梅了。當時他背著大包小裹到外地新生報到處簽到,接待他的是一個穿的確良白襯衫、紅格子裙,頭發在後腦上挽成一個髻,一笑兩個酒渦的女生。那個女孩子看了看名單,衝他笑著說,“喲,咱們還在一個班呢。我叫葛冬梅。”衛東隻是一個勁的傻笑,他頭一次覺得一個女孩子“真好看”,說不出究竟好看在什麽地方,但是,在那個大暑天裏一下子讓他滿眼清涼。後來,葛冬梅當班長,他當副班長,兩個人經常一起弄班級活動計劃,寫報告什麽的,就自然比較接近。逐漸,兩個人除了一起工作,有時也在一起做作業、溫習功課。在那個年代,中學生早戀被視為洪水猛獸,哪怕隻有一點點跡象,明察秋毫的老師也會立刻將它扼殺在搖籃裏。班主任老師私下裏找他們兩個人談了話,無非是以學習為重,給全班同學做個好榜樣雲雲。兩個人都沒有承認也沒有否定,隻是從此不再那麽接近,以“避嫌”。然而,年輕的心是多情而敏感的,這樣一來,兩個人反而更加默契。高考時,衛東和冬梅一起考取了這所南方的重點大學。
然而,進了大學之後,衛東一下子發現原來在小縣城高中裏那麽出挑的冬梅跟學校裏那些城市姑娘一比,不但光彩全無,反而顯得土氣和笨拙:她的個頭高挑,但線條太硬,走起路來像行軍,缺乏嫋嫋亭亭的儀態;眼睛算大,還是雙眼皮,但顧盼無神,不會像城裏姑娘那樣會用眼神說話;她的衣服就算料子不錯,式樣總是顯得落伍,一看就知道是鄉下來的;她的普通話咬音不準,“四” 和“是” 怎麽也分不清;除了專業,她基本不看別的書,所以對什麽汪國真、席慕蓉都一無所知。衛東自己也搞不懂,冬梅身上這些缺點其實一直都存在,為什麽自己以前從來都沒有看見。衛東心裏明白,他覺得冬梅“土”,其實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隻是自己比冬梅敏感,偷偷的跟城裏人學,一兩年下來,他自己身上的“土氣” 已經退得差不多了,而冬梅還是和剛進城的時候差不多。於是,他開始有意無意的疏遠冬梅,不再和她一起上自習,冬梅隻以為衛東課多,實驗忙,沒有放在心上。
大學畢業,衛東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冬梅留校當了老師。不知她是覺得學業已經完成還是意識到自己年紀不小了,有意把和衛東的關係從友誼推到一個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