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波普爾的名字我在幾十年前對哲學還有太多熱忱的時候就聽說了。雖然後來了解了他的證偽論點而且深覺其在這一點上表現了比之前人更為深刻的對於科學本質的洞察,但是我對他的主要印象卻不是直接來自他本人,而是來自一些以了解時尚的專業哲學為傲的人們, 他們常把波普爾的哲學拿來作為用科學實證攻擊哲學的幌子。所以,雖然我讚同他的證偽論,卻在內心中對他有一個以科學反哲學的印象。後來讀了他的名著《公開社會的敵人》之後,這種印象不是減少了而是增加了,因為他的書讓我再次體會到了職業哲學家們憑著他們對哲學史料的掌握而脫離了哲學的本質去誇誇奇談的作風,這是職業哲學與非職業哲學是最明顯的不同。一個非職業哲學人員如果能對哲學保持熱忱那一定是被哲學的內在智慧所吸引,而且不但有著追求真理的渴望更有著對於存在的真理的深刻感應;而職業哲學家們往往是因為在學生時期讀了太多的哲學史料,因而每每地在他們的文章中用這些史料作為向非職業人員們炫耀的資本,好像是說因為他們對於過去的故事的爛熟使得他們才是真正的哲學家一樣。但非職業哲學家們顯然不會買這個帳,因為那根本不是他們崇尚哲學原因,當然這裏說的是真正的非職業哲學家,而不是打著喜愛哲學的幌子的業餘哲學追星族。但職業哲學家與非職業的哲學追星族們喜歡那一套,從而才有了沒人能說出海德格爾對西方哲學史做過什麽可以值得稱道的偉業,卻一大堆人用“他的哲學非常高深難以捉摸”來將他吹捧為哲學泰鬥的滑稽現象。
最近,一位朋友傳給我一篇波普爾寫的題為“我如何看哲學”的文章讓我對波普爾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變。這篇文章我讀了兩遍。第一遍是睡覺前匆匆地讀了,帶著對波普爾的原有的印象讀了,讀完之後給朋友回複了我的看法。在回複中我認為波普爾沒有真正理解他所批判的柏拉圖康德與黑格爾的哲學的深度。後來因為一個特別的場合沒事做,就把那篇文章又讀了一遍,這次讀的比較仔細,讀了之後使我對波普爾的看法有所改變。我仍然不認為他對柏拉圖康德與黑格爾的批判反映出了對他們的哲學的應有的深度理解,我仍然不認同他的一些觀點,但是我卻改變了原先間接地從他人那裏得到的關於波普爾站在職業哲學的平台傲視非職業哲學的印象。不僅如此,我又反思了他的《公開社會的敵人》一書的價值,我仍不認同他對柏拉圖與黑格爾的哲學的理念的否定,但是我認為哲學家把眼光放在哲學的本質內在意義之外的社會效應是有道理的,這其實與我這兩年來把哲學作為一個社會動力體係來分析其衰敗的原因是一致的。
這裏我要從波普爾的“我如何看哲學”一文中轉摘幾段我所欣賞的波普爾的原話(朋友轉給我的是中譯版,所以這裏轉摘的是別人翻譯的)與大家分享也作為我對這位哲學大師的敬意的表達。
在轉摘之前,再說幾句相關的題外話。所謂後現代哲學被認為具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反傳統反權威。但是,這早已成為一個作為後現代文化的一種標誌性的笑話,因為他們那些反傳統的作品,哪怕是一隻醜陋的馬桶都已經成為傳統,他們本人早已成為權威的象征。這再一次表明,人們需要的不是名人們所表達的真理,而是名人們帶給他們的虛幻。這一點在波普爾的哲學被傲慢的人們用作攻擊談論哲學的他人的工具這一點再一次得到了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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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普爾的“我如何看哲學”摘選:
我如何看哲學
卡爾波普爾
我看哲學的方式是迥然相異的。我認為,任何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是哲學家,隻是有程度的差別。我當然同意,存在著特異且排外的人群即學院哲學家,但是對他們的活動和方法,我遠不具有魏斯曼所具有的熱情。相反,我覺得對於那些懷疑學院哲學的人(在我看來,他們是某種哲學家)更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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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承認,確實有過少數幾位真正偉大的哲學家,並且還有少量哲學家盡管稱不上偉大,但在許多方麵是值得欽佩的。他們的思想盡管對任何學院哲學家來說具有相當的重要性,但是,哲學並不在下述意義上取決於他們,就像繪畫取決於偉大的畫家,音樂取決於偉大的作曲家一樣。此外,偉大的哲學,例如前蘇格拉底哲學就早於所有學院和職業哲學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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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職業哲學從來不曾做得太好,它總是迫切地需要為自己的存在權利辯護。我甚至覺得,我本人是一位職業哲學家這一事實把我置於一種尷尬的境地:我覺得它像是一種罪名。我必須服罪,並且像蘇格拉底一樣提出申辯。
我求助於柏拉圖的《蘇格拉底的申辯》,因為它是所有哲學文獻中我最喜愛的著作。我猜想從曆史角度看它是真實的——它大體上告訴我們蘇格拉底在雅典法庭上說了些什麽。我喜歡它,因為這裏說話的是一個誠實而無畏的人,而且他的申辯很簡單:他堅持認為,他意識到了他的局限性,他的不明智,也許隻應把他意識到自己不明智這一點除外。而且,他特別喜歡批評故作高深的行話,他還是其追隨者的朋友,一位好公民。在我看來,這不但是蘇格拉底的申辯,而且也是一篇感人至深的哲學申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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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不是維也納學派的成員,後者是由像我的朋友魏斯曼、費格爾和克拉夫特這樣的邏輯實證主義者組成的。實際上,紐拉特把我稱作“公開的反對派”。也許是由於眾所周知我反對實證主義的緣故,我從未被邀請參加這一學派的任何會議(我會高興地接受邀請,不僅因為這個學派的一些成員是我的私人朋友,而且我也非常欽佩該學派的其他一些成員)。在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的影響下,該學派已經變得不僅反形而上學,而且也反哲學。學派領袖石裏克用如下話語表達了這一點:“除了發出無意義的語詞外,一無道理”的哲學將很快消失,因為哲學家們將發現,他們的聽眾由於厭倦了空洞的長篇大論而已經紛紛離去。多年來,魏斯曼讚同維特根斯坦和石裏克的觀點。我想我能在他對哲學的熱情中覺察到一個皈依者的情感。
與維也納學派相反,我總是捍衛哲學和形而上學,即使我不得不承認哲學家們過去總是做得不太好。因為我相信,許多人,包括我在內,都有許多嚴肅而困難程度不一的真正的哲學問題,並且這些問題並非都是不可解決的。
的確,存在著迫切而嚴肅的哲學問題,並且需要批判地討論它們,在我看來,這就是為可以稱作是職業的或學院的哲學所作的唯一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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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把哲學看作是一係列藝術作品,是一些引人注目、匠心獨具的世界圖景,或者是一些機智乖巧、非同凡響的描繪世界的方式。我認為,如果我們用這種方式看待哲學,我們對偉大的哲學家就有失公允。偉大的哲學家並不熱衷於美學的追求。他們並不試圖成為聰明的體係的建築師;而是像偉大的科學家那樣,他們首先是真理的追求者——真正問題的真正答案的追求者。不,我不認為哲學史本質上是尋求真理的曆史的一部分,並且我反對關於哲學的純美學觀點,即使美在哲學中如同在科學中一樣重要。
我完全讚同理智上的大膽。我們不可能同時既是理智上的懦夫又是真理的探求者。一個真理的探求者必須敢於成為智者——他必須敢於在思想領域中成為革命者。
(3)我不把哲學體係的悠久曆史看作是一座智力大廈,其中所有可能的思想都嚐試過了,真理也許隻是作為副產品才顯露出來。我相信,每一個過去時代的真正偉大的哲學家,假如他已確信他的體係盡管也許是輝煌的,但它並不是邁向真理的一步,他就會因此拋棄他的體係(如他應該做的那樣);假如我們對此有片刻懷疑,那麽我們所做的對這些偉大的哲學家來說就有失公允(順便說一句,這就是我不把費希特或黑格爾看作真正哲學家的原因:我懷疑他們對哲學是否忠誠)。
(4)我不把哲學看作是澄清、分析或者“詮釋”概念、語詞或語言的一種嚐試。概念或語詞隻是表述命題、猜想和理論的工具。概念或語詞本身不可能為真;它們隻是服務於人類的描述性和證明性語言。我們的目的應該不是去分析意義,而是尋求有趣且重要的真理,即真實的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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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是哲學家。假如他們沒有意識到有哲學問題,他們至少懷有哲學成見。其中大多數成見是他們未經考察就接受下來的理論:他們從其智力環境或傳統中吸收了這些理論。因為這些理論很少是被明確意識到的,在它們沒有被批判地考察就被擁有的意義上,它們是成見,即使它們對人們的實際行動,甚至對他們的整個生活來說可能是十分重要的。
人們有必要批判地考察這些廣為流傳、影響深遠的理論,這就是為職業哲學家的存在權利所作的申辯。
諸如此類的理論是所有科學和所有哲學的不可靠的起點。所有哲學都必須從可疑的並且常常是有害的未經批判的常識觀開始,其目的是要達到澄明的、經過批判的常識,達到一種更接近真理並對人類生活更少有害影響的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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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舉一個有關哲學成見的不同例子。有一種成見認為,—個人的意見總是由其本身的利益決定的。可以將這一學說描述為休謨下述觀點的變形:理性是、而且應該是激情的奴隸,但它作為規則並不適用於人們自身(休謨做到了這一點,他教導人們對我們的理性能力,包括他自己的在內,不要估計過高,並要保持懷疑);它作為規則隻適用於其他人——那些其觀點與我們相異的人。它妨礙我們耐心地傾聽並嚴肅地對待反對意見,因為我們能運用他人的“利益”去解釋它們。但這就使得理性的討論不可能進行。它會損害我們天生的好奇心以及發現事物真相的興趣。它用一個遠不那麽重要的問題,即“你自身的利益是什麽?你隱藏的動機是什麽?”,來取代“這一事件的真相是什麽?”這一重要問題。它妨礙我們向那些觀點與我們不同的人學習,並導致人類團結(一種基於我們共同理性的團結)的瓦解。
類似的哲學成見是下述目前仍影響巨大的論題,即理性的討論僅僅在觀點一致的人之間才有可能進行。這一有害的學說意味著,關於基本觀點的理性的或批判性的討論是不可能的,而這又會導致像先前討論過的學說的結論一樣討厭的結論。
這些學說被許多人所堅持,但是,它們屬於一直為許多職業哲學家特別關心的一個哲學領域:知識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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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知識論問題構成了哲學的中心,既是未經批判的大眾常識哲學的中心,又是學院哲學的中心,它們甚至對倫理學理論也是決定性的(正如雅可布·莫諾提醒我們的)。用一種簡單的方式表達,這裏如同在其他哲學領域中一樣,主要的問題是“認識論的樂觀主義”和“認識論的悲觀主義”之間的衝突。我們能夠獲得知識嗎?我們能夠知道多少?認識論的樂觀主義者相信人類認識的可能性,而悲觀主義者則相信,真正的知識是人的能力所不及的。
我是常識的讚賞者,盡管並不讚賞所有的常識;我認為,常識是我們唯一可能的出發點。但我們不應試圖在它上麵建立一座牢固的知識大廈,而應批判它、改進它。因而,我們是常識實在論者;我相信物質的實在性(我想物質正是“實在”一詞所指稱的範例);因此之故,我真應該把自己稱做“唯物主義者”,要不是由於這一事實,即“唯物主義”一詞也指稱下述信條:(1)把物質看作本質上不可還原的;(2)否認非物質的力場,當然也否認心靈或意識,以及物質之外的其他任何東西的實在性。
我根據常識認為,既存在物質(“世界1”),又存在精神(“世界2”),並且我建議還存在其它的東西,尤其是人類精神產品,它包括我們的科學猜想、理論和問題(“世界3”)。換句話說,我是一位常識多元論者。我十分樂意於這一觀點受到批評並且被一種更合理的觀點所取代,但是,我所知道的所有針對它的批判性論證,在我看來都是無效的(順便說一句,我認為這裏描述的多元論是為倫理學所需要的)。
迄今所提出的所有反對多元實在論的證明最終都基於未加批判地接受的常識知識論,我認為,後者是常識中最弱的部分。
就其把知識和確知等同而言,常識知識論是高度樂觀主義的;它堅持認為,一切猜想性知識都不是真正的“知識”。我認為這一論證純粹是玩文字遊戲。我樂於承認“知識”一詞在我所知的所有語言中都具有確實性內涵。但是科學則是由假說組成的。而且,從好象是最確實的或最基本的現成知識(觀察知識)出發,在此基礎上建立可靠知識大廈的常識綱領是經不起批評的。
順便說一下,它導致兩種不合常識的實在觀,它們相互處於直接矛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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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定心靈存在的行為主義現在很流行。雖然它讚美觀察,但它不僅有違所有的人類經驗,而且還試圖從其理論中演繹出道德上可怕的理論——條件反射學說;盡管實際上沒有任何倫理學理論可以從人的本性中演繹出來(莫諾已經正確地強調這一點;也可參看我的《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一書)。人們希望,基於未加批判地接受的常識知識論這一時髦(我已經證明它是站不住腳的),有一天將失去其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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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哲學從不應該、實際上也絕不可能與各門科學脫節。從曆史上看,所有西方科學都是希臘人關於宇宙、世界秩序的哲學思辨的產物。所有科學家和所有哲學家的共同祖先是荷馬、赫西奧德和前蘇格拉底哲學家。對於他們來說,中心問題是探索宇宙的結構和我們在宇宙中所處的位置,包括有關我們的宇宙知識的問題(在我看來,這個問題對全部哲學來說仍是決定性的)。並且對各門科學及其發現和方法的批判性研究仍舊是哲學研究的特色所在,即使在各門科學已經脫離哲學之後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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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認,哲學中存在著一些非常微妙卻很重要的問題,例如,數理邏輯的問題,以及更一般地說,數學哲學問題,這些問題在學院哲學中有它們自然的並且的確獨一無二的地位。這些領域在本世紀所取得的令人震驚的進步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但是,就一般學院哲學而論,我為貝克萊常常稱為“瑣細哲學家”的影響而憂慮。批判確實是哲學的血液。不過我們應該避免吹毛求疵。不去理解有關宇宙論、人類知識、倫理學和政治哲學的大問題,不去嚴肅認真地嚐試解決這些問題,而熱衷於對瑣細之點做瑣細的批判,在我看來是致命的。情況似乎是,每一段經過某些努力之後仍可能被誤解和曲解的文字,就足以證明寫作另一篇批判性哲學論文是合理的。瑣細哲學,就這個詞的最壞意義來說,大量存在著:一切偉大的思想都淹沒在文字的滔滔洪流之中。同時,一種在過去的哲學文獻中很少見的傲慢自負和粗率無禮,似乎已被許多雜誌的編輯作為思想的大膽和富於獨創的證據而接受。
我認為,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特殊地位是每一位知識分子的職責。他有義務寫得盡可能簡單和清晰,並且用盡可能文明的方式;既不要忘了困擾人類的需要既新穎大膽又耐心細致思考的大問題,也不要忘了那種自認所知甚少的蘇格拉底式的謙遜。與討論瑣細問題的瑣細哲學家相反,我認為,哲學的主要任務就是批判地思考宇宙以及我們在宇宙中的位置,包括我們的認識能力以及行善和作惡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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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用一些明顯非學院哲學的論述來結束本文。
一位參加了首次登月飛行的宇航員,由於在歸程中說了一句簡單而聰明的話而贏得聲譽(我憑記憶引用):“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已經看到了好些星球,但每次都讓我想到地球。”我認為這不是一般的智慧,而是哲學的智慧。我們不知道我們怎麽會生活在這奇妙的星球上——或者為何這裏會有生命一類的東西,從而使得我們的星球如此美麗。但是我們生活在這裏,我們有一切理由對它們感到驚奇,並對它充滿感激。全部科學告訴我們,宇宙幾乎缺乏物質,哪裏有物質,哪裏的物質就幾乎處於一種混沌、騷動狀態,並且是不適於居住的。可能很多其它的星球上也有生命,然而如果我們隨意地在宇宙中選取一個地方,那麽,在那兒發現生命載體的概率(根據我們可懷疑的當代宇宙學來估算)將是零,或接近於零。因此,生命無論如何具有稀有東西的價值,它是珍貴的。我們總是易於忘記這一點,輕率地對待生命,也許是出於缺乏思考,或者,也許是因為我們美麗的星球無庸置疑是過分擁擠了些。
人人都是哲學家,因為任何人都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對生死采取一種態度。有些人認為,生命是沒有價值的,因為它必將終結。他們看到也可以提出相反的論證:如果生命沒有終結,那麽生命將沒有價值;在某種程度上,正是隨時都有失去生命的危險,才使我們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