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慕容青草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2014-04-28 15:43:15) 下一個
人類能夠在社會上共存的前提條件之一是彼此都能分享同樣的感受。比如,一個人看到別人被火燙著了,就能從自己的類似經曆中體會到那個人的痛苦,一個人自己吃好吃的東西時能想到自己的朋友肯定也會喜歡,一個人看見漂亮的東西就會覺得旁邊的人肯定也覺得那東西漂亮。更一般地,我們看到紅燈的時候會假設旁邊的人與自己感受到的是同樣的顏色。這種對於人類對同樣的外界具有同樣的感受的認知實際上是我們的文明的基礎,它不但是小孩成長過程中大人與小孩之間溝通的基本依據,也是人類的正義,文化,政治,商業經濟發展的基本依據。
但是,共同生活在這個地球上的你我之間真的彼此都能享有共同的感受嗎?
我們知道世界上有一部分紅綠色盲的人是無法區別紅色與綠色的,那麽一個簡單的邏輯推論就可以告訴我們這些人至少對於紅與綠色中的一種的感受與其他沒有紅綠色盲的人是不同的。另外,生活的經驗也告訴我們,不同的人之間的飲食品味可以有著非常大的不同。同一盤菜,有的人覺得很鹹,有的人嚐了之後可能覺得淡而無味。可見,我們前麵提到的,作為人類文明的一個基礎的,人們麵對共同的狀態可以彼此共享同樣的感受的假設是一個在大範圍內眾多事務中的大幾率的統計性假設,也就是說它並非嚴格地成立於世界上的任意兩個人所共同經曆的任意一個事件中,而隻能說在人類的整體中的絕大多數人麵對相同的狀態時都能有比較一樣的感受
但是,如果我們再進一步問,即便不是紅綠色盲的所謂的正常人之間看到紅色和綠色時的感覺都是一樣的嗎?有誰曾經感受過另一個人看到紅色時的感覺,不論他是自己的配偶或父母或子女,甚至自己的雙胞胎兄弟姐妹?這個問題在實踐上的答案是很簡單的:沒有。這是因為從沒有人承認他能夠做到這一點。如果萬一有人自稱能感受他人的感覺的話,一個最簡單的檢驗就是把他與他所感受的人分開來,如果他連最基本的諸如對方看到什麽樣的顏色都說不出來的話,那麽就根本不會有人相信他能感受對方看到具體顏色時的感覺。實際上,即便他的視神經能串聯到對方大腦中(或者具有某種傳說中的超感能力)而看到對方看到的是什麽顏色,那還是以他自己為中心的感受,並不能表明他感受到對方的感覺。當然,如我們將在本文末尾的討論中看到的,嚴格地說,這裏在邏輯上存在著一個悖論,所以我們不認為任何人能夠感受到他人的感覺的最終理由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足夠的理由讓我們相信他能夠感受到他人的感覺。
其實,個人對外界的感覺既是一個心理學問題,更是一個哲學問題。在西語中有個詞匯叫做Qualia,它的意思是人們接觸到外界時的一個感受,當然這裏所說的外界是相對於Qualia來說的外界,它也可以是個人自己的體內甚至思想內的狀態。沒有一個人能夠體會到他人在麵對任何狀況時的Qualia,就好像沒有人能替他人吃飯呼吸一樣。中國民俗甚至用“吃肉吃菜,各有所愛”來表示人們對生活中包括審美在內的各種事物都會有不同的感受。但是,即便兩人都說同樣的東西好吃,也無法表明這兩個人所感受的好吃是一樣的,就好比無法證明兩個都看到同一個紅色的人對於那個紅色的感受是一樣的。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現任NYU教授的美國哲學家托馬斯納格爾(Thomas Nagel)曾針對本文前麵所討論的不同的人對於相同狀態的不同感受(Qualia)這個話題,發表了一篇題為“一個蝙蝠的感受是什麽What Is it Like to Be a Bat?[1]”的著名文章。在文中他指出不論我們對蝙蝠有多麽的了解我們無法真實地體驗作為一個蝙蝠到底是如何感受的。
既然我們並不能真正知道彼此的感覺,那麽前麵提到的,作為人類文明的一個基礎的,人們麵對共同的狀態時會彼此共享同樣的感受的假設就不但是不能嚴格地成立於世界上的任意兩個人所共同經曆的任意一個事件中,而且是根本無法嚴格地成立於世界上的任意兩個人所共同經曆的任意一個事件中。當然,唯物主義者可能會對此提出這樣的異議:意識是物質的運動結果,因此我們可以從包括核磁共振在內的各種腦電圖中推斷人們在麵對相同的狀態時的感覺是一樣的。但是,一方麵不論你做什麽樣的腦電圖,你仍然隻是一個外界的推斷假設而無法得知那個被測試的人到底是怎麽感覺的。另一方麵,我們很多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曆:自己在不同身體狀態下接觸到同樣的外界刺激(比如事物,氣味,甚至顏色)時會有略為不同的感受,而人的大腦本身是非常複雜的高度非線性的係統,並且沒有兩個人腦電圖會是完全一樣的,因此在無法從腦電圖直接得出每個人的真實感受的情況下,我們甚至不具備根據兩張類似的腦電圖得出兩個人感受應該是一樣的邏輯依據。
所以,我們需要把前麵提到的,作為人類文明的一個基礎的,人們麵對共同的狀態可以彼此共享同樣的感受的假設修改為:在人類的整體中的絕大多數人麵對相同的狀態時的表現(或表白)可以被解釋為有比較一樣的感受;或者說,在人類的整體中的絕大多數人麵對相同的狀態時的感受都能用比較一致的語言或表情來表達以至於我們可以認為彼此的感受是基本一樣的
其實,別說我們無法得知別人對於包括自己在內的客體的狀態的感受,就是自己處在不同的立場上對於自己的狀態的感受也會非常地不同。科技的發展為人們提供了從外界來觀察自己的手段,錄音錄像就是自己從外界來觀察自己的最有效的手段。很早以前我就發現我說的話一旦被錄下來之後再回放的話,聽起來與我自己在說話時感受到的非常地不同。我自己平時講話時感覺挺好聽的,但是一聽自己的錄音就感覺非常難聽,難聽到我不得不用掩耳盜鈴的心態來對待這一事實。因為我知道這就是別人聽見我說話時的感覺(根據上麵討論的假設),所以就一直下意識地盡量回避聽自己的說話的錄音,好像隻要我沒有聽到我自己的說話的錄音,別人聽我的說話時就會如同我平時講話時自己感受到的那麽美妙了。
人總是要成長的。雖然即便是進入了不惑之年之後我仍然一味地回避自己說話時的真實的語調和吐字發音,最近的一個機緣讓我開始從心理上正視自己的這一不足,盡管我知道在我這個年齡已經不太可能對之作什麽糾正了,但是至少可以讓自己更坦誠地麵對真實的自己。這是因為最近在別人的建議下我也開始使用華人圈中已經紅火了一陣的微信,而微信的最基本的語音通話是先錄下來一段再給對方發出去,因此我經常會有機會聽到自己說話的錄音,而且能從比較即時的對話中體驗到自己說話的不同的語調和吐字發音可能會給對方帶來的什麽不同的感受。
這一現象學(Phenomenological)的親身感受也讓我聯想起了我以前就曾經想要寫文討論的人類文明中的另一個重要的問題:自我中心導致的溝通誤差
我們常在電影的鏡頭中看到直直的海平線,那是因為攝影師用遠距離鏡頭截取了海平線的一段。如果我們到海邊的沙灘上去,看到的海平線一定是以我們自己為中心的一個圓弧(更確切地是一個稍微扁了一些的圓弧)。那是因為我們向外觀察時的最大視野是有限的,而又一定是以自己所在位置為觀察的幾何中心的(幾何知識:到一點等距離的曲線是圓)。我們觀察事物的時間點也都是以自己當時所處的時間點為參考點的。雖然人類的想象能力可以使我們站在時空上遠離我們的遙遠的地方在曆史上或未來的某一時刻來看待世界,但是所有的這些想象的內容最終還是連接到自己的親身經驗上,也就是打自己離開母體來到這個世界那一刻起以自己為中心對世界的觀察。
當然,我們不是生活在一個單純的時空中,而是生活在一個有著不同文化背景的複雜的社會曆史中。因此,當我們彼此之間進行交流時,我們都是基於自身所處的時空和文化背景來理解對方的處境和表達的意思。這一自我中心對於我們人類來說是這樣地天然以致於我們不但就象常常忽略了我們還需要有脈搏一樣地忽略了這種自我中心的必然性,並經常會努力使自己以為可以完全擺脫這種自我中心的思考和交流甚至還常會要求別人完全擺脫他的自我中心思考。但是,人類在彼此的交往中不可避免地會受到這種自我中心的影響,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方麵就是人們在交往中常因為以為對方和自己的對同一事物有著同樣的感受而造成彼此的誤解
實際上,如我在前麵提到的那個我說話時自己所聽到的語調節奏和音質與別人聽到的(也就是我自己從錄音中聽到的)極為不同這個例子所表明的,交談中的雙方所掌握的與彼此的包括身心和社會曆史狀態有關的第一手數據data是嚴格地不可能相同,有的時候這種差異不但可能很嚴重而且當事人可能會幾十年如一日地沒有意識到或有意地回避之(如我前麵提到的我自己的例子)。這就是我前麵提到的自我中心導致的溝通誤差
由於這個自我中心導致的溝通誤差是人類的一個跨民族跨文化跨國度的基本特性,而且對於人類的社會性的溝通,不論是熟人之間還是他鄉偶遇之間,都是一個永遠無法完全回避的問題,對於這一問題的正視無疑會幫助提高人類整體的文明素質。其實,所謂熟人和朋友之間交往時,他們彼此所假設的對於對方的了解與彼此對於對方的真實(數據)的了解之間的誤差會在相當的程度上影響並型塑著他們之間彼此關係的模式。所以,我認為我們甚至有必要在學校的課本裏將它作為人類的一個基本的社會性來介紹給正在成長的青少年們。
在本文結束之前,我們再回過頭來看前麵提到的沒有任何人能夠真實地感受到他人的感覺這一問題所麵臨的邏輯上的悖論。中國的莊子其實在兩千多年前就在他的《莊子。秋水[2]中記載了他與惠子之間有關這樣的悖論的一個討論: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這個故事說的是:
莊周倆人在濠水橋上散步。莊子隨口說道:河裏那些魚兒遊動得從容自在,它們真是快樂啊!一旁惠施反問道:你不是魚,怎麽會知道魚的快樂呢?莊子回答說:你不是我,怎麽知道我不了解魚的快樂?惠施又問道:我不是你,自然不了解你;但你也不是魚,一定也是不能了解魚的快樂的!莊子安閑的回答道:我請求回到談話的開頭,剛才你問我說:怎麽會知道魚的快樂的?,這說明你是在已經知道我了解魚的快樂的情況下才問我的。那麽我來告訴你,我是在濠水的岸邊知道魚是快樂的。
 
我們應該說惠子說的是實在的,但是莊子看到了這裏所存在的一個邏輯上的悖論,因而就用這個悖論來為難惠子。不過正如我在前麵提到的,我們不相信有人能感受他人的感覺的基本理由是:沒有人能夠有足夠的理由讓我們相信這一點,但是我們卻有大量的實際經驗告訴我們每個人的感覺都是不同的。。。。。。
 


[1] http://organizations.utep.edu/portals/1475/nagel_bat.pdf
[2] http://baike.baidu.com/view/57583.htm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