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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力是人類的一個基本能力,這一基本能力使得作為有思想的物種的人的一個特點是可以站在真實的自我之外的他人或虛構的立場上感受看待和思考問題。當然這裏又涉及到一個聽起來簡單實際上可能非常複雜的問題:什麽是真實的自我?對這個問題的全麵深入的討論超出了本文的範圍,但是離開了自我的概念本文的討論就無法進行下去了。所以在本文裏我將從三個方麵有限度地對什麽是自我進行討論。這三個方麵是:自我的利益(或利益本體),對於非自我的對象的認識,以及自我省視(反省)。
先來看自我的利益。這本身就是一個極為複雜的問題,我在本文裏將不把自我利益進行展開,隻是將其作為一個概念點來處理。我在對點思維和點文化進行討論的相關文章[1],[2]中曾經指出過這樣做的合理性取決於相關問題之間的距離,具體到本文的議題也就是說隻要按照生活常識來看本文中所涉及到的自我與非自我之間有明顯的區別的話,我就可以合理地將作為本文討論的基礎的自我看作是一個概念點而不對其進行展開討論或定義。也就是說,本文的討論所基於的自我利益是相對於明顯的非自我而言的。但是,這裏又需要明確的一點是自我利益與非自我利益之間的界限本身又是相對的。比如說,對於一對夫妻來說,他們兩個人在社會上的利益通常就是其中每個人的自我範圍之內的,但是對於他們彼此來說,尤其是當兩個人發生爭吵,或者一方紅杏出牆另一方招花拈草甚至兩人打離婚的時候,對方的利益就成為各自的非自我的利益了。
對於包括人與物在內的非自我的對象的認識是每時每刻提醒著我們每個人的自我價值的重要標誌。一般地這種對於非自我的對象的認識常伴隨著明確的利我的目的,因此也容易給人以一種錯覺,以為自己與非自我的對象接觸時總是從自我出發以自己的利益為基礎進行觀察感受和思考的。本文的討論將指出這種錯覺與現實有多大的差距。另外,一般來說,人們的主觀意識所認識的對象不但包含了非自我的對象而且包含了作為認識的主體的人們自身,那就是自我的省視(反省)。在西方近代哲學史上,人類的反省能力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作為笛卡爾的第一哲學的出發點的“我思故我在”。對於黑格爾及後來的存在主義者們來說,人類的反省更是他們所說的Existenz或Dasein(中文有將之翻譯為自在體的)所具有的一個核心意義。
日常的經驗告訴我們,上麵討論的自我的三個方麵又分成了具有相當的獨立性的陰陽兩個部分,陰的部分及自我利益部分,而陽的部分則是包括了對自我及非自我的認識的部分。這兩部分的相對獨立性其實就是西方近代哲學的所謂二元論的基礎,即人的思維意識是獨立於包括人的肉體在內的物質世界的單元體。當然,在沒有超自然的意義的前提之下,這種獨立是非常有限的和相對的。一方麵,人可以反思自己意味著人可以客觀地站在自我以外的立場來看待自己,在這個意義上,思維已經獨立於人的肉體;另一方麵,在沒有超自然的意義的前提之下人的思維無法離開人的肉體而單獨存在,這又決定了思維對於肉體的獨立的局限性和相對性。
在前麵對於自我意義的簡化詮釋的基礎之上,我們便可以進入本文正題討論。本文開頭時提到人的一個特點是可以站在真實的自我之外的他人或虛構的立場上感受看待和思考問題。前麵提到的自我反省是這種站在真實的自我之外看待問題的一個例子,另外,人們通常所說的換位感受和思考(empathy)是這種站在真實的自我之外的立場的另一個例子。人類的這種站在真實的自我之外的他人或虛構的立場上感受看待和思考問題的能力表明了人類的包括理性思想在內的心智與自我之間所具有的相對獨立性。這種相對獨立性所導致的人們思考的定位與自我的之間的差異常常是出乎人們自己的想象的。魯迅曾經諷刺過一些人一讀《紅樓夢》就把自己想象成賈寶玉,如果魯迅當初對於人們脫離了自我的思考的一般性有更多的了解的話,恐怕會把他的刻薄更多地用在那些人的空想的內容上而不是想象的本身,這是因為連魯迅本人在閱讀古書故事及中外文學或觀賞戲劇演出時都一定難免會出現為書中或劇中人物而笑而哭而緊張而擔心而害怕的情況。其實,人們在閱讀文學故事和觀看影視戲劇的時候的心態不但是人類的換位思考(empathy)的典型表現而且通常是心甘情願地讓故事情節帶著自己走入故事的角色的立場之中的。一般來說人們在閱讀文學故事和觀看影視戲劇的時候並非隻會產生象魯迅所貶抑的那種對不雅的內容進行想象而且過於“忘我”的極端的想入非非情形,而且也包括了為情節中的英雄捏把汗,為情節中的受難人感到難受痛苦,對情節中的奸邪凶殘之徒感到厭惡痛恨等等的換位感受,而且在這些感受的驅動之下甚至還可能會為情節中的人物著想和思考。而人們的這些“入戲”的心態和思維不但會通過觀賞影視戲劇或閱讀故事的過程中的表情變化以及時而會發出的喝彩或感歎甚至流淚表現出來,更會在觀賞或閱讀之後的網上的或人際間的談論中表現出來,這種表現有時還會具有相當的熱烈程度,不但對於情節中好壞忠奸的評判會出現熱烈的爭論,而且還常會有人指出他所認為的情節中的某個人犯了什麽錯誤,不應該做某種傻事而應該采取某種聰明的做法等等。
實際上,最能說明人們在觀賞影視戲劇或閱讀故事時候的感受屬於是脫離了自我的“入戲”而不僅僅如人們通常所以為的那樣是站在戲外有所感動或同情而已的,恰恰是人們對待故事情節的態度與對待現實的態度的差別。如果我們稍微細心一點地對現實生活中的人們進行觀察,不難發現一個極為普遍的現象,那就是人們在現實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而且是理直氣壯心安理得地扮演的角色往往恰恰是他們所痛恨的一些故事情節中的角色。作為觀眾,人們常把自己想象成正義的支持甚至伸張者,絕對不會認同不正義的猥瑣的邪惡的和不公平的做法,甚至還會在與他人的談論中表現出對於故事中的反麵的行為的咬牙切齒的痛恨,但是在現實生活中當出現與故事情節中類似的場景時,那些正義的觀眾中的絕大部分都根本不會去扮演他們當觀眾時自以為的英雄角色,而且他們當中大部分人甚至會毫不猶豫地在不同程度上扮演起他們當觀眾時所痛恨的故事中的反麵的角色來。那些罵故事中的惡老板的人一旦自己有條件成為老板時絲毫也不會比故事情節中的老板更大方更寬厚,罵故事中冤枉他人的行為的人會毫不留情地冤枉現實生活中的他人,罵仗勢欺人的人一旦自己有權勢一點也不會手軟,罵別人愚昧的人基本上也不會努力使自己在現實中不象故事中人物那樣愚昧。這種作為觀眾和作為現實的人表現的不同表明人們在作為觀眾時的立場是一種想象中的自我的立場而不是真實的自我的立場。需要特別注意的是,人們作為真實的自我時的心態與作為觀眾時的脫離了自我的換位心態的不同並不一定是由於現實生活中的利益引起的,因為人們在現實生活中很多時候所做的諸如欺負弱小,猥瑣嫉妒,驕傲狂妄並一定和什麽實質性的個人利益有關。
其實如果離開了人們對於故事情節內的人物的換位感受和思考(empathy)的話,那麽一切文學作品的價值和意義恐怕都要有所改觀了。換句話說,人類文明的文化活動及其成果在很大程度上是構築在人們脫離了真實的自我而“入戲”的換位感受和思考的基礎之上的。而且由於這個原因,如何更有效地吸引他人“入戲”或者更白了說是如何更好地利用他人的想象中的自我就成為衡量文學創作水平的一個標準了。另一方麵,雖然人們作為觀眾時換位後的虛幻的自我心態與真實的自我有很大不同,但是這種換位的效果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喚起真實自我內心的一種共鳴,所以虛幻的文學作品仍然可以對人們真實自我的心靈起到正麵和反麵的實際影響。
作為人類的一種基本特性(或稱為人的本性或人性)的這種脫離了真實自我的想象中的換位自我的感受與思考當然不會局限於觀賞影視戲劇或閱讀文學作品的時候才發生,而是如同人們看見美食會口饞那樣地存在於人們的生活的任何時候與情景之中。其實,在現代的網絡文化中我們就經常可以看到這種換位成想象中的自我的表現。一個簡單的例子是作為草根階層的人們常會建議這個社會恢複貴族製盡管很顯然一旦恢複貴族製之後他們自己幾乎肯定不會享受貴族的待遇。在這個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到的一個特點是作者並不是站在真實的自我的立場上而是站在一個超脫了真實的自我的立場上看待和思考問題,是從一個居高臨下來看待社會的角度來看待問題,就好比是一位自然科學家在實驗室裏觀察小白鼠一樣,所不同的是這裏的作者忘記了他其實也是被他自己觀察的小白鼠中的一隻。這就是本文所討論的以脫離了真實自我的想象中的換位自我來看問題的一個意義。
另外,雖然我在前麵的討論中提到了自我的主觀的獨立性的那種典型的表現(一是自我省視,另一是換位感受和思考),在現實生活中,自我的主觀的這兩種相對於自我本身獨立的活動並非總是彼此獨立的。也就是說人們進行換位感受和思考的時候也可以伴有自我省視,而在自我省視的時候也可以交叉地進行換位感受和思考。在前麵舉的那個草根階層呼籲恢複貴族製的例子中,很顯然那些作者在換位思維的時候缺少了自我省視,忽視了自我所處的那個被自己觀察的小白鼠的處境。如果他們當時多考慮一下自己的實際處境的話,或許會從另一角度來審視相關的議題。類似地,常聽到草根百姓希望統治者們能有一些象史書上記載的偉人們所做的讓世人感到亮眼的宏圖偉業,但是他們這種站在小說或史書讀者立場上的換位思考也罷或站在社會學家的學術立場的換位思考也罷忽略了一點:曆史上偉人的宏圖偉業常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事情,因而一旦這些宏圖偉業發生在現實的生活中,作為草根階層的他們很可能會是那枯掉的萬骨之一。再比如,我們常會在網上看到人們在批評某種文化或思維方式的時候表現出來的完全就是他們所批評的思維方式和文化特色,也常有人寫文章指責別人在網上討論中過於較真不肯認錯,但是那些人自己就比誰都認真而且從不認錯。這是與前麵提到的換位思維不同的另一種換位思維現象,在這種現象中作者由於缺乏自我省視而表現出把自己想象成了另一種不是自己的主體。其實這種現象的存在比前麵提到的草根主張恢複貴族製的現象更普遍得多,而且絕不僅局限於文章寫作之中,而是存在於各民族文化背景的日常交流之中。另外,當初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們在宣揚人類社會的適者生存時並不一定明確考慮到他們自己是否能在弱肉強食的環境中生存,而是完全以站在現實的社會之外的角度來看問題,這同樣又是如同自然科學家們在實驗室裏觀察小白鼠一樣地看待其實他們自己也真實地置身其中的人類社會一樣。當然,這裏所討論的所有的站在真實自我立場之外的換位思維的現象都絕非一篇文章,一個作者,或者一個網站,一種語言,或甚至一種文化所特有,也絕非僅表現在文章之中,而是普遍存在於人類文化的方方麵麵。
本文這裏所討論的主觀認識及思維和包括肉體在內的物質之間的相對獨立性與前麵提到的自黑格爾以後的存在主義者們所說的存在(existence)的意義之間有一定的重合性,這個重合性主要在於兩者都把人的主觀對於自我的反省看作是思維主體的一個重要部分。但是另一方麵,我這裏所指出的自我利益的相對性沒有(也不會)考慮在他們的存在(existence)當中,而他們的存在所強調的主體的主觀能動性(determination)的意義也不是我這裏所感興趣的。所以,為了區別於源自黑格爾的存在(existence, or more specifically Existenz or Dasein),我給我這裏討論的自我起一個專有的名詞叫作點自我(introspecting-self-knowing-point),意思是一個具有自我利益且可以進行反省及認識非自我的單元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