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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式不離婚(2-2)

(2007-09-15 10:14:46) 下一個
這個人就是住在楊紅右隔壁的陳智,因為三十多了還沒女朋友,是個大齡青年,被人
喚做陳大齡,原名陳智反而被人忘了。陳大齡是七七年恢複高考後第一屆大學生,
現在是H大數學係的副教授,因為沒結婚,所以不能住家屬區,隻能擠在青年教師宿
舍裏。但因為他工齡長,職稱高,所以又享受特殊照顧,可以不必跟人合住,自己
一個人住了一個單間。

陳大齡人生得高高大大,像棋下得好,提琴拉得好,為人也很熱心,無論誰家搬家、
買電器,都會拉他去幫忙。七樓的女人都叫他“七樓的苦力”,因為七樓的女人都
愛拉他當差。七樓女人的丈夫們,不是工作忙,就是打牌忙,而陳大齡一般都在家,
隨叫隨到,所以女人們擰個被子,提個水,牽個電線什麽的,都愛找陳大齡幫忙。

外人想不出陳大齡為什麽會至今沒有對象, 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那方麵不正常。
楊紅現在已經是過來人了,因為見識過男人了,所以也覺得陳大齡那方麵可能不正
常,不然怎麽可以熬到三十多歲還不結婚?

楊紅對這個陳大齡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剛搬來不久,一天清晨,楊紅還沒睜眼,
就聽見有人在拉一首什麽曲子。那個曲子正配她當時的心情,如果是一首進行曲,
她恐怕隻能跳起來做早操。但那支曲子,很優美,有點哀傷,淡淡的,不象“江河
水”那樣哀傷到她要哭出聲來。

楊紅沒學過什麽樂器,也不懂音樂,但她喜歡邊聽曲子,邊加入自己的幻想。她不
管原作者寫曲子的時候是怎麽想的,她隻管古為今用,洋為中用,都當是為自己寫
的,想在腦子裏幻畫出一幅什麽圖就幻畫出一幅什麽圖。那天她在心中幻畫出的是
一處林中空地,地上綠草青青,不知名的小花,五顏六色,點綴其中。林中彩蝶翩
躚,一褸褸陽光從樹縫裏透進來,形成一支支光柱。不知為什麽,這幅美麗的圖畫
總是罩著一點愁雲慘霧,很淡,但驅之不去。

正當她靜心聆聽的時候,就聽有人敲了敲隔壁的門,睡意朦朧地說:“大齡啊,還
才八點呢,放假,都在睡覺。”

楊紅聽見琴聲嘎然而止,一個男人應道:“對不起。”。

後來隔壁的陳大齡就改為晚上拉琴。楊紅被周寧撂在家裏的時候,就愛把電視的聲
音關了,一邊織毛衣,一邊靜靜地聽他拉琴,心中隨音樂在那裏幻畫出種種美麗的
圖案,把自己置身其中,就能暫時忘了生活中的煩惱。

周寧剛搬進來時還找陳大齡下過一回棋,去陳大齡家沒多久就跑了回來,說:“這
個陳大齡不是人。”

楊紅嚇了一跳,問:“怎麽啦?”

周寧說:“他的棋簡直是下神 了,說不定是柳大華的徒弟,連閉目棋都會下。我不
是他的對手,難怪別人都不跟他下。”

楊紅問他:“為什麽你不願跟一個下得好的人下呢?不是可以進步得更快嗎?”

周寧哼一聲:“誰下棋是為了求進步?不都是為了娛樂麽?找個明知下不過的人下,
不是象追求一個追不到手的女人一樣嗎?白費力,還丟臉。”

楊紅饒有興趣地問:“那你追我是因為你覺得追得到手羅?我那時可是學習尖子呢。”

周寧搔搔頭,嘿嘿一笑:“我成績不好,是因為我不努力嘛。如果我像你們女生那
樣,肯花功夫,又會死記硬背,我還上H大?我上北大清華都有多餘的了。”周寧一
看楊紅的臉色,就知道自己這招沒過好,馬上嘻皮笑臉地說:“哪個男人找老婆是
看她成績好不好?又不是選學習委員。我主要是被你的細腰大屁股攪昏了頭,什麽
都顧不上了。”

楊紅少不得要擰周寧幾把算是懲罰。

後來楊紅因為老是幫別人做菜,把每月一壇的計劃煤氣提前燒完了,有一天正做著
飯,就沒煤氣了,隻好在煤氣壇下麵放個盆子,泡上熱水,又奮力地搖煤氣壇,想
把一頓飯湊合完。正好陳大齡從走廊上路過,對楊紅說:“嗨,小姑娘,那樣很危
險的,爆炸了,我們都壯烈犧牲了。”他把他自己那壇煤氣拎過來,幫楊紅換上,
說:“你拿去用吧,我一個人,很少做飯,用不著。”陳大齡後來幹脆把自己的煤
氣證也給了楊紅,讓她用。

楊紅千恩萬謝,陳大齡隻說:“我是吃小虧占大便宜,放長線釣大魚的人,今後要
吃你做的菜的。”楊紅就經常端一點菜給陳大齡送過去。陳大齡也不客氣,吃完了,
會把碗洗了,還來放在楊紅門前的碗櫃裏,附一張小紙條,寫上”謝謝“,然後加
一句評價。如果是一碗扣肉,就寫上“橫看成嶺側成峰”,如果是一盤炒豆,就來
一句“大珠小珠落玉盤”。楊紅看了,覺得開心,比周寧光會說“好吃,好吃”多
一分情趣。

楊紅經常看見陳大齡帶他兩三歲的侄子玩。有時看見他們在樓下的滑梯那裏玩,小
孩子一遍遍地滑下來,在陳大齡麵前張開兩隻小臂膀,陳大齡就一遍遍地把他抱上
滑梯,讓他再滑,兩個人一玩幾個小時。有時也看見陳大齡在水房外放一個大水盆,
裝滿了水,裏麵漂著各種塑料玩具,陪他侄子玩水,兩個人都很投入很開心的樣子。
還有幾次,楊紅看見陳大齡坐在水房邊通向頂樓的樓梯台階上,抱著熟睡的侄子,
一動不動,生怕驚醒了小孩子。看見楊紅,就輕聲解釋,說小孩玩累了睡了,走廊
上涼快,又沒蚊子,就讓他這樣睡一會。

楊紅聽別人說,一個人年輕的時候不覺得,但到了三十歲左右,身上的父性母性就
覺醒了,就開始想要個孩子了。她覺得這話應在陳大齡身上了。然後又自然而然地
想到自己,雖然離三十歲還遠,但也開始想到孩子的問題,主要是奇怪,不知道自
己懷沒懷孕。“老朋友”確實是沒來,但自己一直就是這樣顛顛倒倒模?荒芩得?br />是懷孕了。如果懷了孕,至少是會嘔吐一下的吧?是不是自己根本不會有小孩?

擔了幾天心,楊紅就忍不住了,有天晚上就問周寧:“如果我不會生小孩怎麽辦?”

周寧大大咧咧地說:“不會生就不會生,還少個麻煩。反正我哥已經有了一個兒子,
周家有人傳宗接代就行了。”

“可別人會怎麽說?還不說我是隻不下蛋的母雞?”

周寧看楊紅那麽在乎別人議論,就說:“別人問你,你就說是我不會生。隻要你不
說是因為我陽萎,說什麽都行。對了,去把<<家庭生活大全>>拿來,看看男人不生
有些什麽原因。”

兩個人看了一下<<家庭生活大全>>上有關不育的那部分,男性不育的第一個原因恰
好是陽萎,其它的有精蟲數量不夠、精蟲不夠活躍等等。

周寧看了一會,就跳起來,嚷嚷著要拿個尺來量一下,看自己勃起的尺寸夠不夠。
量了,正好,還不盡興,又說:“這上麵說了,正常男人勃起後的硬度應該能掛得
住一條半濕的洗臉毛巾,去給我拿條毛巾來,讓我試試。”

楊紅無奈,隻好遞一條毛巾給他。周寧就一本正經地把毛巾掛在他的勃起上,雖然
它頭一點一點的,好像有點不勝重負,但終究沒掉下來。

周寧大開其心,扯下毛巾,隨手一扔,就跳上床來,嘻嘻地說:“我說了吧,我不
陽萎。來來來,做人,做人。”看見楊紅有點愣愣的,就補一句,“以後你就說我
精蟲不夠吧。”

雖然周寧為她找好了借口,楊紅還是覺得心情沉重。有人說不會生孩子的女人隻能
算半個女人,那自己到底是半個還是一整個?

連楊紅自己也沒覺察,從那以後,自己心裏就把“做愛”這個詞換成了“做人”。

楊紅開始隻把陳大齡當作一個一般朋友,沒有多在意。她對他刮目相看,是在毛姐向
她學說了陳大齡的愛情史之後,或者說,陳大齡的“無愛情史”之後。

毛姐是H大財務處的辦事員,三十多歲了,因為還在熬職稱,所以也隻能住10平米的
小單間。毛姐這個人很有個性,關心他人比關心自己為重,算得上是一個俠女。

有人把世上的女人分成四大類:魔女,妓女,淑女,俠女。

魔女包括所有異類女性:瘋了的,仙了的,妖了的,鬼了的,所有不食人間煙火的、
不同於普通人類的,都在此列。

妓女比較好定義,不論是專業還是業餘,是全職還是兼職,是散打還是群居,是被
迫還是自願,隻要是從事妓者工作的,都在此類。

淑女當然是那些一輩子循規蹈距,不管你雷池、雨池、風池、電池,她是一步也不
跨越的女人,據說是文學家最不願描寫的一類,因為無故事可寫。實在要寫,也隻
好免為其難,但一定要讓她最後變成妓女、俠女、或魔女。最不濟也要寫得她少年
喪母,中年喪夫,老年喪子,被人冤,被人欺,被人棄,不如此不成其為故事。

這俠女呢,就不僅是指那些會飛簷走壁、拋針下毒的,也包括性格俠義,愛路見不
平,拔刀相助的女人。

毛姐就是這樣一個俠女。但如今天下太平,江湖蕭條,哪裏有那麽多不平讓她拔刀
相助?她路上能見到的最大不平就是上公共汽車亂擠,她也沒刀可拔,有刀拔也不
知道拔出來該戳誰,因為不分男女老少,都在亂擠。於是毛姐就把這“路見不平,
拔刀相助”和平演變為“路見不婚,撮合相助”。因為毛姐把自己可介紹的人稱為
手中的“牌”,男的叫“黑桃梅花”,女的叫“紅桃方塊”,條件好的叫“主牌”,
條件不好的叫“副牌”,不想幫又推不掉的叫”底牌“,所以又可說是“路見不婚,
抽牌相助”。

毛姐為人撮合多年了,從自己還沒有男朋友時就開始,堅持數年,不改初衷,被丈
夫老丁冠之為“生命不息,撮合不止”。毛姐的丈夫老丁,就是當年毛姐手中的一
張牌,結果不愛指定的約會對象,反而愛上介紹人,成了毛姐的丈夫。這是毛姐做
媒生涯中唯一一件違反職業道德的事,被人提起,仍有幾分慚愧,隻說:還不是被
他那身警服照花了眼。

毛姐敬業,三句話不離本行,說到某個人,不提他哪個係、哪個院,隻以撮合沒撮
合、成沒成來形容。

“這個小王呢,就是我上次給他介紹一個商校的老師,他沒談成的那個人。”

“老林你可能不認識,就是我介紹給體校那個小魏,人家沒要他的那個。”

有一天,毛姐和楊紅兩人在水房洗衣服的時候,不知是她們當中哪一個提起了陳大齡,
毛姐也是職業性地介紹:“陳大齡呢,其實人還不錯,年輕的時候,為了供他弟弟
上學,把自己的青春給耽誤了。這個人就是一個人過得太久了,憋壞了,有點不正
常了,我給他介紹過好幾個女朋友,他死不肯見麵,害我把手裏的紅桃Q方塊Q都得
罪了。後來,他對我說,

‘毛姐,你的好意我領了,不過我真的不需要你為我介紹,我相信愛情是可遇不可
求的。’


楊紅聽到這句,覺得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與其說是心動了一下,不如說是心停
了一下,因為心一直是在那裏動著的。這個異樣就是你感覺時間停滯了一下,身邊
的事物消失了一下,眼前亮了一下,靈魂哆嗦了一下。楊紅雖然馬上回過神來,但
心裏一直在念叨:愛情可遇不可求,愛情可遇不可求,這不正是自己心中一直想著
但不能形成文字的話嗎?愛情應該是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你身邊的,它來了就來了,
它沒來就沒來,你想要它來、不想要它來,都由不得你。愛情不是一個可以計劃可
以安排的事情,不能說“好了,我從明天起,愛上某某某”,也不能說“算了,我
從現在起,不愛某某某”。說當然是可以說,言論自由嘛,但你做得到嗎?如果你
做得到,你就知道那其實不是愛情,隻是感情,同情,激情或者是矯情。

陳大齡大概是毛姐撮合生涯中唯一不服從安插的一張牌,所以毛姐對他有點偏恨:
“你看這個人是不是有點迂腐?三十多了,還在那裏愛情可遇不可求,再這樣‘遇’
下去,一輩子就過完了。我跟他說,我知道你是在等一個你愛的人,但是你可以先
找個老婆過著再說嘛。等遇到你愛的人,再愛她不遲。”

毛姐體己地拍拍楊紅,說:“我們都是過來人了,誰不知道男人心裏都是想著那樁
事的?別說禁幾年,禁幾天都叫他們受不了。”

楊紅想到周寧,就點點頭,表示讚同。

毛姐解釋說,“我不是教唆陳大齡以後搞婚外戀,我是知道他等不到他想要的人的。
哪有什麽可遇不可求的愛情呢?就算有可遇不可求的,也都是發燒燒糊塗了的,新
開的毛廁三天香。過幾天不發燒了,多半發現兩個人其實不般配,後悔都來不及。
你知不知道啊,雜誌上都說了,自由戀愛的,以後離婚率比經人介紹的高得多。你
想,我們幫人介紹的,見多識廣,一眼就看得出誰跟誰相配。而且我們是旁觀者,
頭腦是清醒的,我們給配好的,都是千挑萬選,認真衡量了的,不比那些自己遇到
的保險?”

楊紅有點心不在焉,隻有氣無力地哼哼哈哈著。毛姐說:“你知道陳大齡說什麽?
他說,毛姐,我不願這樣草率結婚的,如果結了婚,遇到我等了半輩子的人,我怎
麽辦?那樣一段情,我會拿不起也放不下。娶我愛的人,我對不起老婆;不娶我愛
的人,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我自己。你聽沒聽說過世上最令人傷心的就是‘恨不
相逢未娶時’?”

從那以後,楊紅對這個陳大齡就有點肅然起敬,心想,世界上還真的有人這麽癡癡地
等咧,而且是個男的。她想,如果是個女人,這麽等著也許容易點,女人怕的是孤
獨,是別人議論。但一個男人,能這麽等,就太不簡單了,別人議論不說,光生理
上的痛苦,就夠他受的了。

楊紅覺得陳大齡那方麵應該沒有什麽不正常,因為他臉雖然刮得光光的,但下巴青
青的,如果留起胡子來應該是馬克思一樣的絡腮胡子。他說話聲音渾厚,帶點喉音,
一點也不娘娘腔。七樓的女人,仗著自己是結了婚的,都喜歡開玩笑地拍他一下,
擰他一把。陳大齡一般都是一邊笑著,一邊就靈活地閃開了,臉上是一副大人不計
小人過的神情。

楊紅覺得陳大齡單身的原因應該是曲高和寡,因為他的一切都帶著點曲高和寡的味
道。棋下得好,所以沒人跟他下;琴拉得好,可惜別人嫌他吵;對愛情要求太高,
所以至今單身。他要等待的愛人,肯定是不同凡響的,肯定也是太出色了,出色到
曲高和寡的程度了。兩個曲高和寡的人湊在一起,就正好成了知音。我的曲子隻有
你聽得懂,你的曲子隻有我聽得懂。

楊紅自覺不自覺的就愛把陳大齡拿來跟周寧比。陳大齡比周寧高,比周寧白,鼻子
高高的,眼窩深深的,很洋氣,頭發又濃又黑,即便剛洗了頭,也是滿頭黑發,不
象周寧那樣,平時看著頭發不少,一洗頭就顯得不多了。陳大齡的背是倒三角形的,
肌肉結實,而周寧則是長方形的,有點瘦精精的。楊紅想,陳大齡心目中的愛人應
該也是貌若天仙,肯定也會拉琴的,隻有那樣才配得上他。

楊紅一直想問問陳大齡那天清晨拉的是什麽曲子,但都不好意思跑上門去同他談話,
怕別人誤解,也怕陳大齡誤解。

有一天晚上,到了陳大齡天天拉琴的時候,楊紅沒有聽到陳大齡拉琴,正在納悶,
聽到有人敲她的門。她開了門,看見陳大齡站在門外,身上有些石灰水印,人很疲
乏的樣子。“我想借你的煤氣灶煮個麵條,食堂關門了,快餐麵也吃完了---”。

楊紅打斷他的話:“你客氣什麽呀,本來就是你的煤氣,你用就是了。”想了想,
又說,“你不熟悉我油鹽醬醋放在哪裏,不如我幫你煮吧。”

陳大齡也不客氣,說:“好,那就麻煩你了,裝修房屋,搞得滿身是石灰水,我先
去洗個澡。”

楊紅煮了麵,順手炒了一點榨菜肉絲,放在麵上,雙手端著一大碗麵到隔壁陳大齡
家去。她用腳踢踢門,聽見陳大齡應道:“等一下!”

楊紅被麵碗燙得受不了,問:“還有多久?如果太久,我就端回去,等會再來。”

陳大齡應著:“來了來了!”猛地拉開門,楊紅見他背心才穿到一半,肌肉結實的
胸脯正對著自己,臉一紅,手一抖,碗一歪,把麵湯潑了一些在手上。陳大齡慌忙
接過麵碗,放在桌上,又跑到水房打了一些冷水來,叫楊紅把手放在冷水裏浸著,
說:“過一會,擦些牙膏,就不會疼了。”

楊紅把手放在水裏浸了一會,又把陳大齡遞過來的牙膏擦了一些,真的不疼了,就
笑著說:“你還懂得這些婆婆經哪?”

陳大齡說:“上山下鄉時從那些農村婆婆那裏學來的,不過她們連牙膏都買不起的,
隻把手浸在豬水缸裏。用牙膏是我摸索出來的。你坐呀,別站在那裏。”

楊紅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聽陳大齡講他以前的經曆。陳大齡講一段,楊紅就追問:
“還有呢?”陳大齡忍不住笑著說:“你就象個孩子,聽一個故事,就催著講下一
個。”

原來陳大齡的父母都是搞音樂的,父親拉提琴,母親彈鋼琴。不過文化革命中,父
親被趕到鄉下去勞動改造,後來就死在那裏。陳大齡從插隊落戶的地方考上大學,
讀完了就分在H大。弟弟陳勇也讀的H大,現在在英文係教書。隻不過弟弟已經結了
婚,有了孩子,而陳大齡還是單身。

講了一會,楊紅問陳大齡:“你那天拉的那個怪好聽的是個什麽曲子呀?”

陳大齡自嘲地說:“我拉了好多曲子呢,我以為個個都好聽,原來隻一個好聽啊?”

楊紅臉一紅,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有一個特別好聽的。”然後就把她自
己聽那個曲子時在心裏幻畫出來的景色描繪了一番。

陳大齡聽著聽著,突然把碗放下,說:“我拉幾個,你告訴我是哪個。”說完就拿
出提琴,調了弦,想了想,就先拉一個跟楊紅的描繪不同的曲子。

楊紅聽了一會,覺得不像她上次聽到的那首,就說:“好像不是這個。”

陳大齡說:“你要閉著眼聽才行的,你看著我張臉,什麽好音樂都變得難聽了。”
楊紅想反駁一下,但又不好意思誇獎他外貌,就依他說的,閉上眼。陳大齡拉了另
一首曲子,楊紅一聽就覺得這是上次聽到過的那首,不等他拉完,就睜開眼,說:
“就是這首。”

陳大齡也不吃麵了,隻一個勁地問:“你聽過這個曲子的?”

“那天聽你拉過的。”

“那你知道這是什麽曲子?”

“就是不知道才問你嘛。”

“你學過提琴?”

“沒有。”

“那你父母是搞音樂的?”

“不是。怎麽啦?”

陳大齡笑著說:“那你不得了,太有音樂天賦了,而且音樂語匯跟陳剛、何占豪可
以一比了。”

楊紅見他又是“天賦”,又是“語匯”的,有點搞糊塗了:“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陳大齡說:“你不知道麽?這個曲子是陳剛、何占豪寫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裏
麵的<<化蝶>>一段啊。”

陳大齡解釋說:“<<化蝶>>一段講的是梁祝死後,化為蝴蝶,翩翩起舞,從此不分離。
你心裏想到的那些景色,基本上就是作曲人想要表現的意境。”然後歎口氣說,
“我現在是沒有這個本事了,一拉琴,很多精力都放在指法、弓法上去了,不能潛
心體會曲子要表現的東西。”

楊紅見他這麽懊喪,就安慰他:“你不體會曲子要表現的東西,怎麽會拉得這麽好
呢?你拉不出曲子要表現的東西,我又怎麽能看到作曲家要表現的東西呢?”

陳大齡笑起來:“讓我先把我們的姓名寫在紙上,免得我們兩個這麽互相吹捧,飄
飄然起來,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

楊紅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也是胡思亂想出來的,有時,同一首曲子,我在不同
的時候聽,可以想到不同的東西。”

陳大齡說:“那是因為你天性就跟那些優美的音樂相通,有些人,生來就是詩情畫
意,多愁善感的,內心就是一首詩,所以聽到跟自己性情相通的音樂或者讀到類似
的詩詞,就會引起共鳴。你是不是特別容易被一些淒美的音樂和詩歌打動?比如蘇
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之類的?”

楊紅驚得目瞪口呆,她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父母談論一篇紀念周總理的文章,文章
的題目叫做“料得日後斷腸時,定是年年一月八”,父親說這個題目是套的蘇軾的
<<江城子>>裏麵的一句。楊紅那時還認字不多,就要父親把<<江城子>>念給她聽,
父親就從頭到尾念了一遍: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崗。

楊紅聽了,就說:“這是誰寫的?寫得好慘。”她要父親再讀給她聽,聽了兩三遍,
就能背下來了。父母日後一直把這當作一個典故講給她聽,說不知道一個十歲的小
女孩怎麽能夠聽出一首悼亡詩的淒慘。

陳大齡看楊紅愣在那裏,就說:“音樂比詩歌更容易引起共鳴,因為詩歌還有個識
字的問題,而音樂沒有。音樂的語匯是天生就懂的,雖然也可以學,但終究不象自
己悟出來的自然。像你這樣多愁善感的女孩,最容易被哀婉的音樂打動,因為你們
心底,有一種很深的憂患意識。遇到高興的事,比一般人少一份欣喜,但是如果遇
到傷心的事,就比一般人多十分傷心。”

楊紅就想到自己真的是這樣,遇到高興的事,還老想,這是不是真的?然後又怕樂
極生悲,怕歡喜必有愁來到,總是克製著,不敢太高興。遇到傷心的事呢,就反反
複複糾纏在心裏,無法開解,無力忘卻。楊紅覺得陳大齡真是看到她心底去了,就
問:“那我這種性格是不是不好?”

陳大齡安慰她說:“性格沒什麽好不好的,要我看,你這是最詩意的性格,這個世
界,人人都隻來一趟,但你這一趟就比別人經曆得多,因為你比別人體會得多。不
過如果你不想傷心,自己就想開點,少去咀嚼痛苦。”陳大齡拿起琴,說:“讓我
再考你幾首。”說罷,就拉了一首快的。

楊紅聽了一會,不知道曲子在講什麽,也沒有看到象<<化蝶>>一樣美麗的景色,就
老老實實地說:“我說我是撞上的吧?這首我聽不出名堂了,隻覺得一群蜜蜂在那
裏飛來飛去。”

陳大齡哈哈笑起來:“又被你說中了,這首就叫<<蜜蜂飛舞>>,學琴的人練習指法
時常用這個曲子,不是你特別喜歡的那種。”

這下,楊紅也猜出興趣來了,說:“那你再拉一首慢的,如果我猜出來了,我就跟
你學拉琴。”

陳大齡說:“那我一定要選一首你肯定能聽出來的。”

楊紅聽了這話,有點不自在,心想,陳大齡的意思是他很願意我跟他學拉琴?但她
馬上又在心裏暗罵自己一句,看你想到那裏去了。

陳大齡開始拉一首曲子,緩緩的,很優美。楊紅不由自主地盯著陳大齡的手,看他
長長的手指靈活地在琴弦上移動。她特別喜歡看他揉弦的動作,修長的手指落在琴
弦上,手腕輕輕地動著,速度由慢到快,幅度由小到大,提琴的聲音就變得柔柔的。
他運弓的右手也很好看,彎出一個美麗的弧線,手腕輕輕地帶動手臂,叫人覺得他
的手腕一定是柔柔的,很有韌性的那種。

楊紅無緣無故地想到,這樣一雙手,如果摟著他心愛的女人,也一定是柔和的,帶
著憐惜,好像怕把她揉碎了一樣。但是他的摟抱,又肯定是有韌性的,不論誰都不
可能把那個女人從他懷裏搶走。他肯定不會象周寧一樣,平時都不記得碰你,但瘋
狂起來就不管是擠著你哪一塊,壓著你哪一方,拚命地擠,拚命地壓,好像不擠扁
不壓碎就不甘心一樣。有時腮骨勒在你臉上,差不多可以把你的臉擠碎,真怕哪天
就被他破了相。

楊紅見他沉醉於演奏,就偷偷看他的臉,發現他因為垂著眼,有點半閉著的樣子,
睫毛好像能遮住眼睛。他拉琴的時候比較安靜,不象電視上那些演奏家,擠眉弄眼,
搖頭晃腦,捶胸頓足。他常常是垂著眼睛,身體隨著音樂的節奏,微微波動,好像
沉醉於音樂之中。如果叫他一聲,肯定能把他嚇一跳。

陳大齡拉完了,問楊紅:“聽沒聽出這首講什麽?”

楊紅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心虛地說:“沒注意聽,可不可以再拉一遍?”

陳大齡笑著說:“我說了的,要閉著眼聽的,你不信。再來。”

楊紅心想,為什麽要我閉上眼,難道他知道我睜開眼會在那裏看他?這個人好像能
看透別人心思一樣,可怕可怕,在他麵前說話做事要小心。楊紅閉上眼,認真地聽
了一遍,說:“反正我不是真想學琴,亂說一通吧。這首沒聽出什麽,隻覺得有水
有樹,仙境一樣。”

陳大齡說:“你這回不跟我學琴不行了,因為這首是聖桑的<<天鵝>>。”

楊紅使勁擺手,笑著說:“不算,不算,這個不算,我沒聽出天鵝。”

陳大齡也笑著說:“但是你聽出了裏麵的水啊,這隻天鵝是在湖上遊著的。”然後
停了笑,說:“真的,我教琴也教了好長一段時間了,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多少能聽
出曲子的意境的。你小時沒學琴,真是浪費了。現在的家長不得了,個個都逼著小
孩學琴,有的小孩根本不想學,被逼得無奈了,勉強學,終歸是很難學好的。家長
問起來,我還不好說他的小孩沒天賦。”

楊紅笑著說:“你知道被逼著學是學不好的,你還逼著我學?”

陳大齡說:“我還不是跟別的家長一樣,望女成鳳嘛。”

楊紅叫起來說:“你才多少歲呀,就想當我的家長?”

兩人問了一下彼此的年齡,發現陳大齡比楊紅正好大出一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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