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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式不離婚(1-8)

(2007-09-14 22:35:59) 下一個
楊紅坐在那裏,覺得石頭凳子冰冷,第一感覺是被他拋棄了。等到稍微靜下心來,
把兩人說過的話反反複複在腦子裏重放幾遍後,覺得他可能是誤會了,以為她拒絕
了他。那時學生寢室裏還沒有安電話,楊紅回到寢室,就想寫一封信,解釋一下。
但想起他說的那個“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既然你也有這個擔心”,就很茫然。他
考慮過哪個問題?他也有哪個擔心?是同名同姓的人不能結婚嗎?還是什麽別的?

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寫一封信,如果寫,寫什麽。“男生楊紅”說喜歡她是用嘴說
的,而她如果寫在信上,就成了白紙黑字了。他如果要對人炫耀說她追他,他有證
據,而自己就沒有證據。她覺得“男生楊紅”對誰追誰的問題,是很重視的,銷贓
滅跡的措施也很老到。你看他寫信時不落真實姓名,又叫她把自己的信退回,就是
防備有朝一日楊紅會拿著他的信去對人炫耀。

對誰追誰這個問題,楊紅像那個年代很多人一樣,是很在意的。男生追女生尚且弄
得這麽偷偷摸摸的,女生哪裏敢追男生?楊紅聽到看到的追人先例,都沒有好下場。
男生寫給女生的情書,在高中時,常常被交給了班主任,為老師懲罰早戀而製定的
殺雞嚇猴戰略作了一份貢獻;在大學裏麵就成了女生寢室茶餘飯後的笑料,情書裏
的某些字就成了追求者的別名,粘在他身上,跟他一輩子。

楊紅記得寢室裏有一個女生收到過一封情書,寫信的人姓陳,信中在描繪自己的相
思之苦時,說“感覺就象頭上戴了一個鐵帽子”。這個人追求沒成功,還得了一個
別名,叫做“陳鐵帽子”。這個別名也不知是怎麽傳出去的,總之是不徑而走,人
盡皆知。

女追男的下場就更悲慘了。有一個被追的男生甩了那個追他的女生後,逢人就吹:
“我怎麽會要她?送上門來的貨,哪有好的?不過我也不吃虧,該看的看了,該摸
的摸了,該X的X了,以後誰要了她都是吃我的剩飯。”

而那碗“剩飯”就一直沒人吃。

所以楊紅就沒有立即回信,想等“男生楊紅”鼓起勇氣,卷土重來。結果過了幾天,
“男生楊紅”就把她的信全退回來了,還催促著叫她也把他的信寄回去,或者燒掉。
楊紅哭了一場,自己也不知是為什麽。與其說是因為失去了一個優秀的候選人,還
不如說是悲歎自己的追求者這麽經不起風雨。她回了個信,說自己已把他的信燒掉
了,暗中卻保存下來,放在一個小紅木箱子裏,上麵用紅繩子結成一個千千結。她
知道撒這個謊很卑鄙,但她真的很舍不得燒掉那些信,這是她一生中收到的第一批
情書,後來又發現其實是唯一的一批情書。

結婚後,她也沒把箱子裏的東西給周寧看,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周寧有一天
去打牌被人告知這兩天風聲緊,派出所正在四處抓賭,牌桌上和打牌人口袋裏的錢
加起來達到300元的就要進派出所,所以隻好掃興而歸。那天正好楊紅跟毛姐出去逛
街去了,周寧就想起那個他覬覦良久的小紅木箱子,有點心癢癢的,心想,婚都結
了,妻子還有什麽秘密丈夫看不得?就擅自用剪子剪斷那個千千結,打開那個小紅
木箱子,戰戰兢兢地拿出一封信,看完了,也沒搞懂是誰寫給誰的,或者中心是什
麽。信裏都是些“今天考了英語”“學校的理科大樓修好了”之類的流水帳。連看
三、四封,都是一個風格,也懶得再看,心想:“我還以為是舊情人寫的情書,一
場虛驚”。就把信隨手一丟,自顧自地看電視去了。

晚上楊紅回來,看見自己的情書箱子被周寧打開,就責問他:“你怎麽可以不經我
允許就開我的箱子?”

周寧說:“夫妻隻間還保個什麽秘?更何況又不是什麽情書,還珍藏在那裏,搞得
我疑神疑鬼。”

楊紅忘了周寧的錯誤是窺探隱私,反而為“是不是情書”生起氣來:“為什麽不是
情書?照你說,什麽樣的才算情書?”

“情書,情書,總要有個情字吧?那些流水帳,也算情書?不是看有幾封信字跡不
同,我還以為都是你自己寫給自己的咧。”

楊紅仿佛被他點了死穴,再說不出一句話來,隻在那裏哀哀地哭。她想起那些電視
或小說裏麵,做妻子的被丈夫發現了舊情人的情書,在那裏把那些卿卿我我的東西
當作罪狀大聲宣讀,楊紅對那妻子羨慕之極:就算她丈夫等一會就要把她大卸八塊,
至少她曾經被人熱烈地愛過,還有幾封讓丈夫大發雷霆的情書。不象自己,唯一的
情書還被周寧誣蔑為自己寫給自己的。

周寧開始還在那裏賭咒發誓,說我再也不會亂開你的箱子了,後來覺察出來楊紅不
是為這哭,就對她說:“好了好了,別哭了,我講一個笑話你聽。有一次,我們寢
室被盜了,我們的衣物都被人偷走了,我們就去學校公安處報了案。過了幾天,公
安處通知我們去領回部分衣物,說這是那些盜賊在逃跑路上,為輕裝上陣,去粗取
精,丟棄在那裏的,你們把自己的領回去吧。我們都在為衣物失而複得高興得不得
了,隻有高大強一個人拿著他那件不知穿了幾代人的舊皮夾克,委屈地大喊一聲:
這些強盜真是瞎了眼了,連我這件真皮的衣服都不要!”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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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紅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如此憧憬被追求,而又如此討厭被撮合。反正她一聽到中
間人問她“某某某問你願不願意同他談戀愛”,就覺得興趣全消。她想問那些請人
介紹的男生:為什麽你們自己不能來對我說一句“我愛你”?為什麽你們不能寫一
封情真意切的信來傾訴衷腸?我象那種要把你們的愛情拿去炫耀的人嗎?就算你們
被“陳鐵帽子”的例子弄得不相信每一個女生,你們如果真愛我,還會在乎我怎樣
處置你們的情書嗎?

當然這樣想的時候主要是恨鐵不成鋼的心情占上風的時候,大多數時間,楊紅想的
是,既然別人不來追求我,說明我不值得別人追求;既然別人不願冒“陳鐵帽子”
那樣的風險,說明我不值得別人冒那個風險。她是一個勤於自責的人,對自己永遠
沒有信心,也許她一定要在學業上出類拔萃,正是因為她缺乏自信,沒有考試成績
放在那裏真真切切地讓她看見,她就覺得自己沒用。有時已經考得很好了,還會突
然冒出一個疑問:這個成績是真的嗎?是不是我在做夢?

楊紅對自己的外貌也是極無信心的,所謂外貌,在楊紅看來,主要是脖子以上那部
份。她知道自己眼睛不美,因為不是雙眼皮,那個時候的審美觀,至少是女孩們自
己的審美觀,是以雙眼皮為美的。楊紅就老覺得自己照相不好看,有點無精打彩的
樣子,不象有幾個女生,平時看也沒覺得怎麽樣, 但一照登記照、畢業照什麽的,
就容光煥發,眼睛大而有神,真個是水汪汪的,人見人愛。

楊紅聽人說,每天用火柴棍在眼皮上輕輕劃二十次,就可將單眼皮變雙。她試了,
也沒什麽作用。她還聽人說經常用剪子把眼睫毛剪短,可使睫毛便濃變長。也試了,
也是沒用。再加上她是戴眼鏡的,眼珠都被眼鏡戴變了型,就算劃成了雙眼皮了,
剪成了長睫毛了,還是不如人家天生的好看。

從小到大,楊紅很少聽人說她漂亮,多半都是說她聰明,成績好。也有人說她長得
秀氣,楊紅不是很愛聽這種評價,因為人們說你秀氣,多半是因為你算不上漂亮,
充其量也就是五官還端正,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那種。不過楊紅大多數
時間不為自己的相貌發愁,不是因為她對自己的相貌太自信,而是因為她覺得相貌
不出色,正好可以看出追求者不是衝相貌來的。男人如果愛的是自己的外貌,那等
自己人老珠黃的時候,男人不是要逃跑了嗎?誰個不知紅顏易老?女人三十豆腐渣,
三十就豆腐渣了,那追求外貌的男人能愛自己幾年?

楊紅覺得自己的長處是心靈美,是對愛情的那種金不換的忠貞不渝。她覺得一個男
人追求的,不應該光是善良、賢惠這一類的心靈美,而是一種忠貞不渝的愛情。善
良賢惠固然重要,但善良賢惠是對所有的人而言的,一個善良的人對所有的人都善
良,但一個對你忠貞不渝的人隻愛你一個人。楊紅覺得如果自己愛上一個人,肯定
是會如癡如醉的,肯定是要同他白頭到老的,肯定是連命都願意交給他的。她也希
望自己所愛的人能做到這些。做不到這些,還算愛情嗎?

在楊紅看來,男人不追她,是因為她不美;男人追得不緊,是因為那些男人沒有看
到她心靈的美;隻有能看到她心靈美的男人、欣賞忠貞不渝的男人,才會百折不回
地追她。

喜歡被人追,被人百折不回地追,也許是楊紅渴求通過被人追求來證明自身價值的
一種表現,也許隻是心理學家榮格則稱之為“集體無意識”的那種潛意識在她身上
的一種外化。“集體無意識”指的是一些人們不用學就擁有的認識或知識,仿佛千
百年來,有一些東西被一支大筆,寫在某種文化或整個人類的基因裏,代代相傳下
來,在某一些人身上呈顯性,而在另一些人身上呈隱性,又與時代和個人的基因相
結合,變異成種種色色的折射。

相不相信“集體無意識”無所謂,你可以把這稱為“文化沉澱”或別的東西。有一個
主題幾乎可以從所有的文化中找到相同的影子,那就是被稱為“難題求婚”的主題。
古時候,父母在給自己的女兒選丈夫的時候,會出幾道難題,考察求婚者,隻有那
個能通過所有考驗的男人才有資格做女兒的丈夫。這個難題可能是考察體力的,也
可能是考察智慧的,這要看是什麽文化、什麽地方、什麽年代。

西方文化裏有著名的“伊阿宋和金羊毛”的故事,中國文化裏也有類似故事,至少
在楊紅的家鄉,就流傳著不少被統稱為“傻女婿”的難題求婚故事。這類故事一般
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姑娘愛上了一個傻乎乎的男人,未來的丈人丈母不甘心把自己的
女兒嫁給這樣一個傻女婿,就想刁難他一下,測試測試他。既然這人是傻乎乎的,
測試當然是針對他的智力而不是體力的。

有一個故事就這樣講到:傻女婿未來的媳婦私下給他十兩銀子,讓傻女婿趕快去學
點知識,免得測試通不過。傻女婿得了銀子,興衝衝地去找人學藝。他第一個看到
的是一個站在湖邊邊望湖興歎的人,說:“一湖好魚,可惜無網”。傻女婿聽得入
迷,拿出三兩銀子,叫那人教他這句話。那人雖然納悶,但到手的銀子不要白不要,
於是接了銀子,把那句話教給了傻女婿。

過一會,另一個人引起了傻女婿的興趣。那人站在一座獨木橋邊,吟道:“雙橋好
過,獨木難行”。傻女婿佩服得緊,就又給那人三兩銀子,叫人家把那句話教給他。

第三個人正在跟自己的朋友告別,拱拱手說:“縣裏不見省裏見”。傻女婿付了他
最後四兩銀子,學來了這句話。

媳婦聽了傻女婿學來的東西,心下歎道:這下是通不過父母測試了。不過沒法,隻
有硬著頭皮讓他去闖。

到了丈人家,丈人給的第一個難題就是隻給傻女婿一碗湯,卻不給他勺。傻女婿見
媳婦在給他使眼色,於是慌忙火急地站起來,背了學來的第一句話:“一湖好魚,
可惜無網”。丈人丈母大驚,端的好口才!於是叫人拿來湯勺。

等一會,菜上來了,卻不給傻女婿筷子。傻女婿見媳婦又在使眼色,遂念道:“雙
橋好過,獨木難行”。丈人丈母那邊自然又是一驚,慌忙叫拿筷子來。

吃完飯,傻女婿記起自己還有一句話沒用上,於是拱拱手,說:“縣裏不見省裏見。”
丈人丈母大驚失色,怕傻女婿告狀告到省裏,立即把女兒嫁給了傻女婿。

現代社會當然不用父母出麵來用難題考察求婚者了,但在很多文化裏,女性仍然在有
意識無意識地翻炒“難題求婚”的故事。結婚要定金的自不待言,女性要求自己未
來的丈夫有錢、有權、有勢、有貌、有這、有那,都可以稱得上是體現了一個“難
題求婚”的主題。

存在於楊紅無意識中的“難題求婚”情結就外化為“渴求被追”的心理。那時楊紅
對被追求的渴望,可以說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已經把追求與愛劃了等號。她在
心裏說,如果有一個人能不顧麵子、不怕被拒絕地追我的話,那他肯定是愛我愛瘋
了,那麽,不管他是老是小,是遠在天邊還是近在眼前,是貧窮還是富有,是英俊
還是醜陋,我都會愛他一輩子。

旁觀者看到這裏,就會想,大概這個周寧就是這樣一個追求者,所以得到了楊紅的
愛。但事實是:周寧雖然與楊紅同班三年,求愛仍然是走的請介紹人撮合這條路。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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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的前三年,楊紅就一直在那裏“學業太忙”,“年齡太小”地拒絕被人撮合,也
充滿希望地等候被人追求。沒人追求也不要緊,還年青嘛,來日方長。

到了大四的時候,楊紅突然發現寢室裏別的女生個個都有了男朋友,也不知她們是
什麽時候對上暗號、接上關係的,也不知道她們怕不怕學校發現了有麻煩,反正是
每個人都有人幫著打飯、打水了,晚上去自修室也不來叫楊紅了,周末逛街也不跟
楊紅去了,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二人世界,隻有楊紅一個人還在唱獨角戲,突然感
到好孤獨。

第一個孤獨的時刻是每周五去看學校放映的露天電影。以前都是寢室裏幾個女生結
伴而行,左手一個學校發的小板凳,右手一包零食,幾個人嘻嘻哈哈地走去走回,
令路上的男生側目。現在雖然象王姐這樣熱心快腸的室友仍然叫上楊紅,但去了一
次,楊紅就決定不再跟去做電燈泡了。王姐總記得時不時地跟楊紅說上兩句,但楊
紅覺得王姐男朋友的眼神,除了隱忍就是無奈,好像在嘀咕“這姑娘怎麽這麽沒眼
睛呢?”。到了星期五,楊紅要麽就逃回老家去,要麽就自己一個人去看電影。去
的時候已經是蒼蒼涼涼,看完了電影,夾雜在一群嘰嘰喳喳議論的人群中往回走,
就有一股莫名的哀愁。

楊紅最怕的就是去食堂打飯打水。大四的女生,加上部分大三的女生,都把飯廳當
作男澡堂一樣,堅決避免,隻讓她們的男朋友代勞。飯廳裏大多是一眾男生,人手
兩碗,一個大,一個小,一個樸素,一個花哨,一看就知道一個是自己的,一個是
女朋友的。男生站在隊伍裏,你笑我“氣管炎”,我笑你“懼內”,但個個神氣活
現,好像校級護花使者。手裏隻拿一個碗的男生都有點抬不起頭來,更何況手裏隻
拿一個碗的女生。

楊紅站在隊伍裏,顯得勢單力薄,快要被淹沒了。連打飯的師傅都以詫異的眼光看
她,好像要看清她到底是男是女。如果是男,為何隻拿一個碗?如果是女,為何親
自打飯?

到了冬天,別人的男朋友提兩大桶熱水到女朋友的寢室,催促“快洗,快洗,免得
涼了”,楊紅還要親自出馬,去水房提水,提不動兩個大桶,隻好提兩個熱水瓶,
一瓶今晚用,一瓶明早用。有一次不注意,滑翻在地,回來借機會哭了好半天。

二十二歲的楊紅突然有了一種“大齡青年”的恐慌。在學校這樣一個人才濟濟的地
方,尤其是在這個男生占壓倒多數的係裏,尚且沒有人愛上自己,那以後到了單位
上,就算那裏老中青各占三分之一,尚未婚配又沒有女朋友的男生也是寥寥無幾,
還有機會遇上一個愛自己的人嗎?那寥寥無幾的幾個人,恐怕也是在學校無頭蒼蠅
般地忙碌過但沒找到對象的人了。會不會有那麽一個男生,因為一定要找一個像我
這樣的人,心甘情願地在那裏等著,而命運又那麽寬宏大量,恰恰把他跟我分到一
個單位,於是成就一段美好愛情?楊紅覺得這個幻想太美好了,美好得隻能是幻想
了。

楊紅也開始檢討自己的戀愛觀,象自己這樣相貌平平的女孩,希望別人因為自己忠
貞不渝的愛來愛上自己,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不做別人的女朋友,別人怎麽知道
自己的愛是忠貞不渝的?這份忠貞不渝是要用一生來證明的,這一生也隻能證明給
一個人看的。楊紅這樣想一會,就把自己想糊塗了,這有點象“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的問題,除了在那裏爭得臉紅脖子粗,沒有什麽別的作用。

楊紅想起北京的那個表姐說過,她也曾經是心高氣傲的,一定要找一個自己愛得上
的人。無奈心有天高的人,肯定命如紙薄,她等了多年,沒有找到一個自己愛得上
的人,隻好退而求其次,找一個愛自己的人。結果可能是錯過了好年華,連一個愛
自己的人也找不到了。最後隻好再退而求其次,找一個可以湊合的人結婚算了。撮
合就撮合,見麵就見麵,相親就相親。相了無數,見了無數,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
人。

慢慢的,介紹人開始把離過婚的,帶小孩的,手腳不靈便的,沒有北京戶口的都帶
到麵前來了。想想介紹人撮合婚姻都是講門當戶對的,就由不得你自己不在心裏一
再把自己貶值。最後表姐跟一個四十多歲的死了老婆的男人結了婚,再也沒回過家
鄉。楊紅聽家鄉人講起表姐,都說她做了人家的“填房”、“續弦”,當了後媽,
一過門就有人叫娘,連表姐的父母在當地都抬不起頭來。鎮上的人分析起來,個個
都說是表姐書讀多了。表姐就成了一個反麵教員,被那些家長拿來教育家裏那些好
高鶩遠的女孩:讀,讀,再讀讀得跟靜玲那樣,看你還讀不讀。

有一年過年,表姐接楊紅去北京玩,帶著楊紅去長城、去故宮,把表姐夫丟在家裏。
楊紅不理解為什麽模樣俊秀的表姐會跟這麽一個又矮又禿的人結婚,住在一間屋裏
不害怕嗎?問表姐,表姐隻是說:“女人年紀大了,自己就把標準降下來了。楊紅,
你莫學我,年輕時候,遇到一個差不多的就行了。通常的狀況都是一蟹不如一蟹。”
楊紅問表姐:你愛他嗎?表姐淒然一笑:愛?這個字早就從我的字典裏被刪除了,
這個世界你要錢要權都要得到,唯獨愛情你要不到。

還有一件事,差點把楊紅氣得暈死。那時候突然流傳一個故事,說H市某工廠有個年
輕女孩長得美麗無雙,工廠裏個個都追求過她,但她都沒同意,反而嫁了一個又醜
又老的男人,令別人百思不得其解。結婚後,人們才得知,原來那個女孩是長著一
條小尾巴的!她找一個最醜最老的人,原以為這樣的人就不會嫌棄她,哪知這男人
醜是醜,老是老,別人還算是個正常人,正常人誰願意娶一個長尾巴的女人為妻?
所以仍是以離婚告終,尾巴的事也傳得人盡皆知。有的版本說那個女人自殺了,有
的說那個女人瘋了,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楊紅也聽過這個故事,但沒有太往心裏去,長尾巴也就是返祖現象而已,到醫院割
了不就行了?

結果有一天,寢室裏的王姐氣呼呼地告訴楊紅,她今天跟班上幾個男生吵起來了,
是為了楊紅,因為那幾個男生在那裏猜,說楊紅人長得不錯,怎麽沒有男朋友?是
不是因為有尾巴?王姐說:“你看他們無聊不無聊?我告訴他們,你們再這樣瞎說,
看我不撕你們的嘴!我跟楊紅一起在澡堂洗過澡的,我敢肯定她沒有尾巴!”

楊紅驚呆了,連謝謝王姐都忘了,隻在那裏想:看來我不光需要一個處女證明,當
務之急是弄一個沒尾巴證明了。再到教室去上課的時候,楊紅就覺得男生的眼光都
盯在她那個該長尾巴的地方,心想表姐說的一肩高一肩低跟這個相比,真的不算什
麽了。如果男生都這樣推理,心裏喜歡我的人也不敢喜歡我了,更談不上追求了。
楊紅就老覺得心裏憋得慌, 好像老想跟誰吵一架一樣,但又不知道拿誰開刀。總不
能自己跳出來,發個申明,說自己沒有尾巴。

有一天,王姐問楊紅:“周寧說他挺喜歡你的,你願不願跟他接觸一下?”

楊紅就沒覺得這話刺耳,反而覺得王姐這話說得有水平,應該不算是撮合,最多算是
傳個話,說了周寧是喜歡我的嘛,再說,也隻是接觸接觸。

楊紅就答應當晚到人工湖邊去“接觸接觸”喜歡她的周寧。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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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有些事,雖然事後看來都是陰謀詭計,但當時並不讓人起疑;或許本來就隻是
湊巧,不是什麽陰謀詭計,圈套是後來被人分析出來的,不是當初設下的,也未可
知。

楊紅是王姐用自行車帶到人工湖邊去會周寧的 。楊紅本來自己有自行車,不過那天
王姐堅持要帶楊紅去,楊紅也不想給周寧留下一個“楊紅飛車會周寧”的印象,就
讓王姐把自己帶去了,顯得矜持一點。

王姐是嚴格按照當時的約會禮節做的,女方絕不可以比男方早到,所以等王姐把楊
紅帶到湖邊的時候,周寧已經坐在石頭凳子上抽煙了。看到王姐帶楊紅過來,急忙
扔了煙,站起來迎接。王姐說聲“你們都認識的,不用我介紹了”,又聊兩句,就
匆匆離去了。

周寧仿佛也懂約會條例,知道自己有維持談話的責任,就天南地北地扯了一通閑話,
不知怎麽就扯到人的名字上來了,周寧就極力誇讚楊紅這個名字好,好聽,又好叫。

楊紅倒不怎麽喜歡自己的名字,覺得周寧討好得有點過分了,就說:“叫‘紅’的
人太多了,搞不好就同名同姓。你的名字起得不錯,沒落這個俗套,看來你父母很
有水平。”

周寧就嗬嗬一笑,說:“我父母都是大老粗,有什麽水平?這名字是後來改的,我
以前叫周奮鋼。”楊紅聽到“周糞缸”幾個字,就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別開玩
笑了,哪有父母給自己的兒子起這麽一個名字的?”

周寧說:“你不相信?可以去問我父母。”然後周寧就把他改名的故事講給楊紅聽。

原來周寧生下來並不叫周寧,父母跟他起的大名叫周奮鋼。“奮”字是他的派,是
不知哪一輩老祖宗選好了的,到了他這一代一定要用在名字裏的,而且一定要用在
中間。這個“鋼”呢,是父親選的。周寧的父親曾在礦山幹過,家裏幾個兒子的名
就都帶個金屬,“鋼”啊,“鐵”啊,什麽的。也不是父母沒把這“奮”和“鋼”
連起來琢磨過,兒子的名字嘛,父母是想破了頭也要想出一個寓意深刻的名字的。
問題是在周寧老家,糞不象別處的糞那麽文雅,他們那裏的糞粗野一些,隻算個
“屎”,而且待遇也差些,不用缸盛,隻挖一個坑裝著就行了,所以周寧老家隻有
“屎坑”,沒有“糞缸”。

在周家衝的時候,雖然老師也號稱是普通話教學,但也就是把聲調變了一下,發音還
照當地話發,所以也沒人意識到奮鋼就是“屎坑”。一直到周寧搬到銀馬鎮了,那
裏的老師到底是大地方的老師,水平高多了,學生也畢竟是大地方的學生,知道奮
鋼在普通話裏就是“屎坑”,就有同學圍著周寧“糞缸”“屎坑”地叫。

周寧跟人打了幾架後,才明白為什麽別人管自己叫“屎坑”。又打了幾架,還背了個
記過處分,才認識到“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用在這裏不合適,這不是一個奪取政權
的問題,而是一個如何限製言論自由的問題。自己能力有限,打遍銀馬鎮也封不住
別人的嘴,治標不如治本,所以就鬧著要改名。最後請學校語文老師幫忙選了一個
名,跑到鎮上派出所把名改了。周寧也不知道老師為什麽為他選這個“寧”字,可
能是希望新名字象個緊箍咒一樣,把調皮搗蛋、扯皮拉筋的周糞缸給鎮住。

周寧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用的是“痛說革命家史”的語調,但楊紅聽著,卻一路忍
不住格格地笑,想不銀鈴般都不行。心想,這個人挺好玩的,如果是別人,肯定不
願把“周糞缸”的事講出來,誰願意屎不臭挑起來臭?不過他這樣大大方方地講了,
自己不但沒有產生壞印象,反而覺得他誠實,生出幾分好感。

兩個人扯了一會閑話,楊紅就起身要走,不想給周寧一個戀戀不舍的印象。周寧也
不挽留,隻站起來,說:“我送你,我自行車都借好了。”說罷,就把自行車推過
來,兩腿叉在橫杆上,說“上來吧”。

楊紅真是受寵若驚,還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唯一用自行車帶過她的男孩是她
哥哥,而且也不是象坐出租車一樣,司機等你上車了才起步,都是哥哥隻顧騎他的,
而楊紅在後麵跟著顛顛簸簸地跑出十幾米,猛地一跳,才能跳上去。楊紅見周寧已
經把架勢都端好了,又想到自己沒騎車來,也不好拒絕,就有幾分害羞,也有幾分
激動,戰戰兢兢地坐上去,也不敢碰周寧,隻用手抓住車座椅下麵的鐵杆。

哪知周寧剛一啟動,車就往右一倒,楊紅仰麵掉下車來,姿勢肯定是不雅觀的了。
楊紅沒想到自己第一次同周寧見麵就搞得這麽狼狽,又惱又羞,幾乎要哭了。那邊
周寧也嚇了一跳,趕緊把車一丟,上前來扶楊紅,一邊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沒
帶過女生”,一邊幫楊紅拍背上的泥土,又抓過楊紅的手,看有沒有摔破。結果還
真的破了一點皮,雖然楊紅一再說不要緊,不要緊,但周寧堅持要送楊紅去醫務室,
楊紅也怕地上不幹淨,會得破傷風,隻好跟周寧去醫務室。周寧一路小心騎車,時
不時地往後伸過手來,碰碰楊紅。楊紅問他幹什麽,周寧說:看看你在不在車上,
怕又把你摔下去了。說得楊紅竟然有些感動起來。

晚上躺在床上,楊紅對經人介紹一節還有點耿耿於懷,心想,愛情不應該是這樣的
呀。再說,自己對周寧差不多都沒什麽印象,如果喜歡他,在一起同學三年應該早
就喜歡上了。但回想起剛才見麵的細節,背也被他拍了,手也被他抓了,醫務室的
人也看到他們倆在一塊了,又莫明其妙地感到好像跟周寧已經走得很近了。於是又
想起剛才見了麵,周寧也沒提喜歡她的事,也沒說要不要繼續接觸,知道多半是不
會有下文了,心裏居然有一點落寞。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上剛過八點,楊紅就被敲門聲吵醒了。同寢室的姐妹都開始抱
怨:“是誰呀?不是講好星期天不準任何人的男朋友打早飯的嗎?”

楊紅趕緊起床去開門,她倒沒想過會是周寧,她沒叫周寧為她打飯,也沒把碗給周
寧。隻不過是她的床離門近,一般別人不願起來開門,都是她去開。她眼鏡都沒帶,
披頭散發的,就把門拉開一個小縫,赫然看見周寧站在那裏,一手端碗稀飯,另一
隻手拿著一個花卷,見開門的正是楊紅,就說:“我幫你把早飯打來了,買了個花
卷,不知你愛不愛吃,你不愛吃我去換個饅頭。用的是我的碗,洗了的。”

楊紅驚得目瞪口呆,心想,連接觸接觸都還沒定呢,怎麽一下就連跳幾級,履行起
男朋友職責來了?她急忙把稀飯和花卷接過來,說聲“謝謝”,一頭鑽回寢室。

同寢室的女生都醒了,見楊紅端進來稀飯花卷,七嘴八舌地議論:

“我說是誰呢,原來是新人,難怪不知道本室的規矩。”

“楊紅,你男朋友追得好緊啊!”

楊紅聽了,也很開心,也不聲明說那不是我的男朋友,最多隻是我的“接觸接觸”。
她拿了漱洗的東西,到水房去,準備弄停當了好吃早飯。結果走到水房附近,看見
周寧還沒走,站在走廊的窗戶旁邊抽煙。

楊紅脫口而出:“怎麽你還沒走?”

周寧摸出兩張電影票:“我買了電影票了,十點的,車也借好了。你去漱洗,我在
這等你。”那神態就象是楊紅托他買票的一樣。楊紅看慣了追求者躲躲閃閃,倉皇
逃竄的樣子,突然遇到一個過分自信的,反而亂了陣腳,糊裏糊塗就答應了,一邊
後悔讓他看到自己頭不梳,臉不洗的樣子,一邊紅著臉進水房去了。

周寧就耐心地站在那裏抽煙,想必那周寧也是個知名人士,楊紅聽見不時地就有人
跟他打招呼:“周寧,你怎麽站在這裏?”

“等楊紅一起去看電影。”

那句話放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裏,其功效不亞於日今在地方小報上打一個訂婚啟事。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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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憤世嫉俗者分析忠貞不二的成因時說:其實每個人骨子裏都有移情別戀的天性,一
個人最終能夠忠貞不二,一是因為具備忠貞不二的先決條件:女人生得醜,男人生
得窮。但這一條不能保證一個人就能忠貞不二,因為各花入各眼,張三認為醜的,
李四認為不醜。而男人呢?正因為窮,無錢娶一個長期的,反而要今天王五、明天
趙六地花小錢、買短歡。忠貞不二的人之所以忠貞不二,靠的是社會的栽培,道德
的約束,良心的譴責,輿論的讚助,浪蕩子的失職,多情女的疏忽。一句話,移情
別戀不光是主觀上想不想的問題,還有一個客觀上可不可能的問題。

楊紅當然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如此渾說的人,不過她也察覺到,雖然她和周寧兩人之間
還沒交換一句“我愛你”,但自從她和周寧成雙成對的讓人看見後,就再也沒人追
求她或為她撮合了。男生個個都是“尖頭鰻”,不要說是已有國界的領土,就是別
的男人臆想當中的領土,他們也是不會去侵犯的,尊重他國領土主權的態度之極端,
連中國政府都要自愧莫如。

校園的正統牌迷們出於對周寧的擁戴,都說周楊配是真正的“男牌女貌”,不可多
得。持不同政見者雖然也恨恨地說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但也沒有一位“尖頭
鰻”頭尖到願意出手相助、把這朵鮮花從牛糞上拔出來的地步。周寧身邊那些激進
兄弟黨的家夥,還管楊紅叫“嫂子”,被周寧一巴掌劈醒後才改稱“未婚嫂”。

而女生呢,頭就不那麽尖了,對已劃分出來的國界,也不如男生那麽尊重,時不時
地愛打幾個擦邊球,而楊紅就時不時地得為保護領土完整而戰鬥。周寧雖然已經成
了她的男朋友,還有女孩願意借飯票給他,楊紅隻好把自己的飯票跟周寧的合二為
一,反正都是周寧去打飯的。班上組織出去旅遊時,周寧因為沒錢,準備不去,也
有女生願意幫他付錢,搞得楊紅隻好率先幫他付了。

有很多時候,對一個人的愛是在與情敵競爭中產生出來的,一是因為競爭成功帶來
喜悅,二是因為有人在那裏競爭,說明被競爭的對象還有其它人欣賞,價值倍增。
好像被拍賣的畫一樣,本來不覺得那幅畫有什麽了不起,但因為有好多人竟相提價,
你也會水漲船高地跟著叫價,最後那幅畫的價值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一定要買到
手了。

楊紅自己從來沒覺得周寧長得瀟灑、有吸引力,象當時所有的純情少女一樣,楊紅
看男人,是把他們當作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來看的,用的是仰視的角度,隻看到他們
頭上的光環---如果有的話,如果沒有,她們也往往能造一個出來,戴在他頭上。正
因為女孩把男孩當神來看,所以她們想到自己的男朋友時,主要是想他的品質、才
華,最好是無所不能,至少是不能有食人間煙火後絕對會產生的副作用。一個女孩
如果聽到自己的戀人有除了呼吸以外的任何一種排氣聲,肯定是要嚇得一驚、象看
怪物一樣地看他的。好在周寧直覺地知道這一點,所以如果晚上與楊紅有約會,白
天就堅決不買食堂裏的土豆燒土豆。

楊紅想到周寧的外貌的時候,隻有一個評價:還好,不是太矮。她不喜歡太矮的男
生,因為她老家的風俗,婚禮那天,新娘是由新郎抱著跨過門檻的。楊紅擔心找一
個太矮的男孩,會抱不動她,要麽會抱得齜牙咧嘴的,要麽自己隻好像媽媽班上的
喜兒一樣,小女婿一招手,就自己跑進新房去,兆頭不好還在其次,主要是太滑稽。
男人長得英俊不英俊沒什麽,關鍵是不能長得滑稽。一個長相英俊的男人或一個長
相凶惡的男人都有人愛,但一個滑稽的男人?至少楊紅覺得自己會愛不起來。

令楊紅不解的是,周寧在別的女人眼裏,似乎還挺有吸引力。走到外麵,總有一些
女人願意跟他多說兩句話,盡管楊紅就在旁邊,那些女人仿佛都看不出周寧已是名
草有主。在餐館去吃飯,端盤子的小姐會說些與菜單不相關的話,和顏悅色地問周
寧是哪裏人,學他的家鄉話,又說他長得象周華健。在公園照相,攝影的婦人會利
用職業之便,曖昧地捧著周寧的頭,往左扳扳,往右扳扳,老半天照不完。

周寧呢,態度之親切自然,叫你不願說他是“堆出一臉笑容”,隻能說是“漾開一
臉笑容”。周寧就在那裏輕言細語地回答,孩童般地發問:“真的嗎?我還不知道
呢。” 搞得楊紅想發作又沒有把柄。當然事後楊紅還是會忍不住帶點開玩笑的口氣
說說:“看你剛才那個打情罵俏的樣子!”

周寧不經意地說:“我打情罵悄了嗎?不覺得啊。”

“你不覺得就更糟,說明那是你真情流露。”

楊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變得這麽小心眼,從小到大,自己對人都是很寬宏大量的。
現在對別人仍是如此,唯獨對周寧,就小雞肚腸。可能每個女孩都是有小心眼的,
對外人越是大方的,對自己男朋友越是小心眼。對其它事情越不在乎的,對自己男
朋友越是在乎。對自己男朋友越是在乎的,心眼就越小,不光要限製他的言論自由,
連他的目光自由、思想自由也想限製起來。

思想自由不好限製,就采取五七年整風反右的方法,先引誘你大鳴大放,等你把思
想變成語言,再羅織罪名,把你打成右派。楊紅會故意問周寧對某個女同學的看法。
剛開始,周寧還說說“張玲玲啊?長得還不錯,舞也跳得好”之類,被楊紅判了幾
回罪之後,周寧對楊紅以外的女孩一律隻用貶義詞,哪個詞惡毒用哪個:“胸平得
象飛機場”或者“屁股大得象磨盤”。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楊紅總是責問他:

“為什麽你一眼就看到別人的那些地方去了呢?”

周寧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什麽,照說男人通常都比女人高,按照眼睛平視的道理,應
該隻看到女孩的頭部,或者更高一點,從女孩頭頂看飄了。男人看飄了的時候還是
挺多的,一般就看到女孩身後的別的女孩那裏去了。但他們的眼有如一副廣角鏡,
什麽角度什麽方位都看得見,聚焦點卻都在三圍上,隻怪女人把那幾個地方整得太
突出了。

有人說這種引蛇出洞的戰略是女人的特點,並由此推斷中國曆次政治運動都是由幕
後的女人發動的。其實引蛇出洞是人甚至動物天生就有的本事。男人也一樣會引蛇
出洞,先是花言巧語地勾女孩上床,上過了,上夠 了,再說一句:“你這樣的女人,
既能這樣輕易地與我上床,必然也能輕易地同別人上床。”你說這是陰謀,他說這
是陽謀:你心裏不想出洞,我引你你也不會出洞。

周寧當然知道不能說是無意看到了女人的三圍,那樣說,楊紅肯定會說他習慣成自
然;說是有意的,那真的是活得不耐煩了。所以周寧象那些被反右嚇破了膽的人一
樣,一般是王顧左右而言它。

醋吃多了,楊紅也很難為情,但想好了不吃,到時候又吃了。有一天楊紅一時興起,
胡謅了一首詞漫畫周寧也漫畫自己:

君為男兒豈兩樣?
閑暇處,常是為花忙。
百色佳人皆搭腔:
攝影女,賣酒娘。

每遇質詢自能當,
豪言處,無緣見衷腸。
絕知日後恩愛圖:
滿桌席,盡醋香。

周寧看是唐詩宋詞的模樣,也古典起來,喝個彩:“端的好詩!誰個寫的?”

楊紅逗他:“不是蘇軾就是蘇東坡。”

周寧又看一遍,說:“我書讀少了,這蘇軾蘇東坡兩父子,我一直都沒有分清楚誰
是誰。”

到後來,周寧是徹底放棄了自己的言論自由。有時走在路上,楊紅故意問周寧:
“你覺得剛走過去的那個穿紅衣服的女孩怎麽樣?”

周寧就在當街站住了,轉來轉去地找尋一番,然後懇切地問:“哪個穿紅衣服的女
孩?我剛才怎麽沒看見?”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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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時,楊紅對周寧托人介紹而不自己來追求還有點耿耿於懷,但很快就被周寧旋
風一般的快節奏的愛法搞得昏頭轉向了。一旦兩人建立了戀愛關係,周寧反而窮追
猛打起來。請看電影,要求見麵,計劃出遊,都是周寧積極主動,不達目的絕不罷
休。

打水是不光給楊紅打,每次去,周寧都把寢室裏的熱水瓶搜羅一空,一提就提個五
六瓶回來,一跑就跑好幾趟,搞得其他幾個女生暗中罵他們的男朋友打水不積極,
那些男朋友被逼無奈,隻好行動起來,一個個搶先去為全寢室打水。周寧看了嗬嗬
地笑:看來我還在你們寢室掀起了一個“學周寧,趕周寧,超周寧”的活動呢。

周寧見群眾都覺悟了,自己就退居二線去了,讓別的男人去打水,自己專心照顧楊
紅的三餐飯。那時早上還作興早鍛煉,不去的人要向體育委員請假。周寧是從來都
懶得去的,怕把四肢鍛煉得太發達會把自己的頭腦搞簡單了。好在體育委員高大強
跟周寧一個寢室,請假方便,就算忘了請假,也可以說昨晚你做夢時我跟你請過假
的,不記得啦?高大強也不計較,都是先知先覺,星期一就把周寧整個星期的出勤
情況寫好了,都是“病假”。

楊紅愛吃校外早點攤上賣的叉燒包,不過她不愛吃裏麵的餡子,隻愛吃沾了餡子的
皮子。周寧就騎車到校外去買叉燒包,自己吃了餡子,把皮子留給楊紅。心裏時常
驚歎:世上竟然有不愛吃肉的人!我們兩人真是天作之合。

午飯晚飯都是早早地就跑到食堂去了,有時為了買到楊紅愛吃的菜,還不惜對老師
撒謊,請了假不上課,跑到食堂站個頭排。

楊紅知道後也不生氣,反而有點理解為什麽“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了,心想,他
為了我可以違反紀律,隻能說明愛之深,情之切,所以男人的這個壞,不是道德品
質的壞,不是自私自利的壞,而是為了自己心愛的人,能夠不顧自己的利益,打破
常規,甚至違法亂紀的壞。當然楊紅不會要周寧去違法亂紀,但是希望他有這個違
法亂紀的決心,所謂“隻要你有這個姿態”是也。連這個姿態都沒有,光在那裏擔
心自己違法亂紀的後果,唯唯諾諾,膽小怕事,說明你愛得不深;真的讓你去違法
亂紀了,說明這個被愛的女人愚蠢。

周寧的追求當然說不上低三下四,因為兩人已經建立了戀愛關係,不存在“懇求、
拒絕、再懇求、再拒絕”這個循環。但周寧的愛又讓楊紅有一種被抬得高高在上的
感覺,因為兩人在一起沒幾天,周寧就告訴楊紅他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楊紅有了
一個新的男朋友,是他們一個班的高大強。楊紅要跟周寧分手,周寧當時正在田裏
幹活,好像是在老家周家衝。他一聽說這個消息,就跳起來,抓了一個衣架,跑去
找高大強算帳。後麵的不記得了,反正醒來之後,滿臉都是眼淚。今天看見那個高
大強還有點記恨,所以今天一定要跟楊紅見一下麵,好證明那隻是一個夢。

楊紅聽了,心裏很感動,不願露出來,隻笑著問他:“為什麽抓個衣架去打人?”

周寧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知道,夢裏就這麽做的。”

後來周寧還做過一些大同小異的夢,都是楊紅有了別的男朋友,往往都是自己班上
的人,楊紅提出要分手,他就去找人拚命,或者就自己一人孤獨地回老家去了,每
次都弄得他流著淚醒來。楊紅想,按這個頻率,周寧很快就會把全班的男生都打遍
了。

周寧的口頭禪就是“如果你不要我了的話,我就一個人回老家周家衝去教書。”雖
然沒說就要去死,但也足以讓楊紅感動了,因為在周寧心裏,似乎就從來沒有兩人
分手或他擅自離去的概念,好像隻有楊紅拋棄他的可能。楊紅想,已經建立了戀愛
關係了,他還這麽擔心,說明他對自己還是很重視的,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還是
很高的。

她問周寧:“我平時跟這些男生話都不說,你怎麽會夢見我同他們談戀愛呢?”

周寧不敢把真相說出來,知道楊紅聽了會罵他們男生下流,連他自己也會被罵進去,
說不定一生氣就跟他吹了。真相就是周寧寢室裏的幾個男生都喜歡楊紅,在周寧跟
楊紅好上之前,彼此之間也不隱瞞這種好感,所以隻要哪個早上偷偷摸摸地在那裏
洗內褲,其它人就會開玩笑說:“昨天又發春夢,把楊紅幹掉了?”

有時上體育課,在學校遊泳池遊泳,楊紅遊完,從對麵女孩聚集的地方走到女更衣
室去,要經過男孩聚集的地方,雖然上身已被一條大浴巾遮得嚴嚴實實的,但兩腿
還是會露在外麵的,那些男生看到楊紅走過來,一個個都嗖地坐到水裏去,半天不
敢上來。等沒人了,就互相議論,說下次一定要請人放哨,楊紅走過來之前就打個
招呼,免得讓他們看見她走路時兩條夾得緊緊的赤裸的腿,會起生理反映,又要把
個熱血沸騰的家什藏到冷水裏去,老人說了,這樣會得病的。

周寧想,這種事還是等到結婚後再告訴楊紅,保管她聽了會齜牙咧嘴,象吃了蒼蠅
一樣惡心,說他們男生下流。周寧特別喜歡看楊紅被帶點葷的話弄得狼狽不堪的樣
子,就象小時候喜歡掏出小雞雞,把那些小女孩嚇得魂飛魄散一樣。不過周寧遇到
比自己還臉皮厚的女人,就馬上變得心慌氣短,像他剛開始發育的時候一樣,臉上
開始長胡子了,就有一些大膽的女人,盯著他的褲襠,好像在估摸他的成色。遇到
那樣的女人,周寧就覺得自己一寸寸矮下去,麵前的女人就一尺尺高起來,搞到最
後他恨不得鑽到地下去。所以他願意跟楊紅這樣的女孩在一起,自己的自信心可以
強得爆棚。

周寧知道楊紅的脾氣,就把葷腥都撈出來不要,隻清湯寡水地說:“我也不知道,
反正就覺得他們人人都想把你從我這裏搶走。可能是因為我條件太差了,而你條件
太好了,所以連自己心裏都覺得你應該拋棄我去愛別的人。”

楊紅相信周寧所說的夢中流淚是真的,因為兩個人去看學校的露天電影時,楊紅常
常看見周寧看得熱淚盈眶,唏噓不已,可能是看戲流眼淚,替古人擔憂,也可能是
觸動了他的某跟心弦,反正這隻能說明他是個性情中人,能被電影感動得流淚的人
不可能是壞人。

聽多了周寧的夢,連楊紅自己有一天也做了一個相關的夢,夢見周寧一個人在齊膝
的雪地裏,向遠處走去,穿得很單薄,走得很吃力,景色蒼涼,意境深遠。楊紅隻
能看見一個背影,但就從背影上也能覺察周寧在流淚,她跟在後麵,大聲喊:你要
到哪裏去?你要到哪裏去?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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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楊紅看來,周寧的愛算得上激烈,而且是一種毀滅性的激烈,因為在他夢中,周寧
不是毀滅他人,就是毀滅自己,給人的感覺是這段愛情就是他的一切,不成功便成
仁,沒有第二種可能。想到這一點,楊紅就覺得周寧這份情好沉重,好像是交給她
一顆赤裸裸的心,自己一不小心就會傷害了它。

有時周寧問楊紅:“你以後遇到更好的人,會不會不要我了?”

楊紅想了想,說:“我會的,不過這個更好的人,隻能是一個比你更愛我的人,其
它什麽我都不在乎。”

周寧就釋然了:“那我就不擔心了,因為這世界上不可能有比我更愛你的人的,我
是用我整個身心來愛你的。”

楊紅聽了很感動,但有時又覺得自己隻能看到周寧的整個身在愛她,至於他的心,
她不知道怎樣才能肯定是整個都在愛她,因為周寧不怎麽愛用言語表達。周寧要見
麵都是很迫切的,但見了麵,卻並沒有很多話說,除了講夢,差不多沒什麽別的話
說,都是楊紅說,他聽。楊紅就把自己的童年哪,自己的愛好興趣啊,自己的父母
啊,自己的女伴啊什麽的,都拿出來講。周寧就一直聽著,也不置可否。

周寧的心思是在肢體語言方麵,先是要抓抓手,過幾天就想要抱一抱,再過幾天就
想接吻,等等等等。這些環節都發展得迅猛異常,達到了一個環節,就開始企求下
一個環節。象打遊戲機一樣,今天打過了第一關,以後就天天都能打過第一關了,
第一關就不算什麽了,就隻想著怎樣打過第二關了。然後是第三關、第四關---

握手這一關是第一次見麵就打過了的,所以第二天兩人一起看電影的時候周寧就很
理直氣壯地握住了她的手。楊紅雖然覺得太快了一點,但昨天都被他抓過手了,再
說自己的手被周寧的大手握著,也有一種很溫暖的感覺,怪舒服的,也就由他握著。

電影散場後兩個人出場時,門口擠得不行,周寧就緊緊握著她的手,在前邊開路,
令楊紅很有一種被嗬護的感覺。從那以後,兩個人不管到哪裏去,周寧都要拉著她
的手,就連騎自行車的時候,都要從前麵伸過一隻手來,叫楊紅給一隻手他握著,
說,我抓著你的手才放心,因為我做夢的時候,都是等我騎到目的地,下了車,就
找不到你了,不知你什麽時候就從車後座上悄悄溜走了。我不拉著你的手,我騎車
騎不安心。

有一個周末,楊紅回了老家看望父母。傍晚的時候,有一個鄰居家的小男孩跑過來,
鬼頭鬼腦地對楊紅說:“有個男的在河邊等你。” 然後給她看一個鑰匙鏈。楊紅認
得那是周寧的,但她不敢相信她前腳走,周寧後腳就到了,要坐三個小時的車,車
票也不便宜,再說,也說好了第二天晚上再在學校見麵的。楊紅將信將疑地跟著那
個小男孩跑到河邊,見真的是周寧等在那裏,見到她就說:“等不到明天了,就跑
來了。”

那天晚上,兩個人一直纏綿到很晚。楊紅還沒對父母說周寧的事,不敢貿然把周寧
領回家去,就問周寧,這麽晚了,你上哪兒去呢?周寧說,我到車站去坐一個晚上,
明天跟你一起回H 市去。楊紅想到他一個人在車站坐一晚上,就很心疼,但也沒有
別的辦法,誰要他不打個招呼就跑來的呢?

臨別的時候,周寧突然伸出兩隻大手,一手一個地握住了楊紅的兩個乳房,楊紅隻
覺得頭一麻,全身像癱軟了一樣,想罵他一句也沒罵出口,就由他那樣握著,握了
好久。從那以後,這差不多就成了周寧的經典動作,就是在外麵看露天電影時,旁
邊都是人,周寧也會趁著夜色,從後麵抱著楊紅,手就從領口處伸進去,姿意妄為。
不過因為他慣常會一邊摸一邊問:“好不好玩?過不過癮?”讓楊紅覺得他在開玩
笑,象揉兩個包子一樣,反而沒有了第一次的感覺。

楊紅相信愛情是需要表白的,雖然這些小動作也是一種表白,但愛情是需要用言語
來表白的,相愛的人應該會有一種想要用言語表白的衝動,心裏有那份情,總會想
讓對方知道吧?

楊紅記得小時候,曾偷看過爸爸寫給媽媽的情書,那時爸爸還在另一個縣教書,兩
個星期回來一次,但就是這十幾天的間隔,他和媽媽之間也要寫信的。外婆總罵媽
媽,說幾個錢都讓你拿去交給郵局了。楊紅不知道信上寫了些什麽,因為那時年紀
還小,認得的字不多,但爸爸信中對媽媽的稱呼她是認得的,爸爸叫媽媽“貞兒”,
因為媽媽的名字裏有一個貞字。楊紅記得自己看見了這個稱呼,就跑到媽媽麵前大
聲叫她“貞兒”,把媽媽逗得大笑,說:“你這個包打聽,人小鬼大,偷看我的信
了?”

周寧不愛用言語表達,楊紅叫他把心裏想的說出來,他就說:“沒想什麽,就覺得
愛你。”楊紅就拿雜誌上看來的話責備他,說“雜誌上說了:思想是以言語的形式
存在的,如果你心裏有那份情,你怎麽會沒話可說呢?”

周寧也有一句現成的話可以對付:“雜誌上還說了:能夠言說的愛情不是真正的愛
情。”

兩個人就笑起來,說要去討伐雜誌社主編,問他為什麽登這些自相矛盾的東西。

有一天,楊紅寫了一首<<思念>>,自己也不知道是抒的真情,還是為賦新詩強說愁。
楊紅想,現在都到這份上了,也無所謂誰開口追求誰了,我寫給他也不丟人了,說
不定把他帶動了,也寫給我。於是,就把自己寫的詩給周寧看:


願思念隻是天邊的一片浮雲
微風拂過,不留絲毫蹤影

願思念隻是沙灘的一對腳印
潮漲潮落,頃刻將它填平

願思念隻是大海的一朵浪花
一波未起,一波已停

而思念仿佛月邊的寒星
朝朝暮暮,放射光明



周寧看是新詩體,朦朧記得有“南舒北顧”的說法,準備“舒婷”“顧城”地猜一
下,但想起上次的教訓,就沒有亂猜,直接就說:“是你寫的吧?寫得好,寫得好,
我肯定寫不出來。”

楊紅見他喜歡她的詩,很高興,就說:“那你也給我寫一首?”

周寧一臉為難的表情,說:“我說了,我不會寫,”他一看楊紅嘟起了嘴,趕快說,
“好,我寫,寫不好你別笑我。”

第二天,周寧就拿來一首他寫的詩給楊紅看,說:“先申明,不是什麽詩啊,隻是
些短句子。”

楊紅接過來,看到是一首題名為<<山裏人的手>>的短句子:


我這雙山裏人的手
在你全身四處遊走
----

以下的句子,結尾處無非是一些能跟“手”押韻的字:“摟”,“抖”, “口”等
等。

楊紅看得滿臉飛紅,邊擰周寧邊嗔道:“是叫你寫情詩,不是叫你寫淫詩。寫著寫
著就下作了...”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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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紅回憶了自己跟周寧不到一年的戀愛史,得出了一個結論:周寧沒有騙自己,自己
也沒有瞎眼。周寧的愛玩,從來沒有瞞著她。他不愛學習,成績總是倒數幾名,也
是眾所周知。他抽煙喝酒,雖然不是專揀楊紅在的時候,但也不避諱楊紅。周寧還
是那個周寧,隻有一點是自己以前沒有看到的,或者說是看到了但沒有看懂的,那
就是自己跟周寧對愛情的追求是不同的,簡單地說,就是個“情詩”和“淫詩”的
區別。

“情詩”想要的是浪漫的愛,甚至是彌漫性的愛,這種愛要無處不在,無時不在,
每一件事都要與愛相關。“淫詩”要的是具體的愛,或者不如說是具體的性,衝動
了,就愛一下,衝動過了,就幹別的去了。對“情詩”來說,愛就是目的,愛就是
主題,愛就是細節,愛就是一切。對“淫詩”來說,愛隻是鋪墊,愛隻是前奏,隻
是達到目的的手段,如果不用愛就能達到目的,那就不必愛了。

楊紅覺得自己以前是無法看透這一點的,因為那時對男人、對性還沒有最基本的了
解,以為周寧想跟自己在一起就是想如膠似漆。人不能超越自己的時代。

現在楊紅用一個已婚女人的眼光來看那一段戀愛史,覺得對周寧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周寧根本從一開始興趣就隻在性上,說的做的想的,都是性和與性有關的事。那時
候沒話可說,是因為他心裏想的是性,不能說出來。以前沒結婚,他還有一個目標
沒有達到,所以還有心情殷勤她一下,現在結了婚了,性是想要就可以要到了,所
以就懶得應付她了。

現在周寧早上是絕對不會跑到校外為她買叉燒包子了,就連打熱水也早就賴掉了。
學校給他們一個月隻有一壇煤氣計劃,不能用來燒水,但周寧早上起不來,下午四
點半到七點的打水時間正好是他打麻將的繁忙季節,自然是不會放棄了來打水的,
都是楊紅自己下樓去打水,提上七樓來。楊紅叫他打水,他就說:天氣這麽熱,用
冷水洗洗就行了。周寧自己身體力行地用冷水洗澡,反倒覺得楊紅要用熱水是太嬌
貴了。

周寧一結婚就從奴隸變成將軍了,敢情是革命成功了,可以放心地坐天下了。打天
下的時候衝鋒陷陣,為的是圈一塊地成為己有,一旦得到了土地所有權,就隻管盡
情使用,也不費心管理,反正地是死的,又不能逃到別處去,他已經在地裏耕耘過
了,就算是在地的四周插上標記了,有法律在那裏保護著,別人不敢來覬覦這塊地
了。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個不怕死的、不要臉的,要來搶走這塊地,那時再起來保護
不遲。

有了這一番認識,楊紅就發現自己以前對周寧的很多感覺隻是一種美麗的誤會。周
寧從來不問“你有沒有高潮”,並不是因為他寬容,剛好相反,是因為他根本沒想
過有讓女人達到高潮的必要,性是他一個人的事,女人隻是一個工具。你叫他留在
家裏,他就認為你是想做愛,說明他自己就是這樣的,家是用來幹嘛的?就是用來
做愛的,不做愛根本不用待在家裏。至於他睡不著就要做愛,不管你睡沒睡,也不
管把你吵醒你待會還睡不睡得著,就不用分析了,明擺在那裏的,自私。

順著這個路子一想,有些本來就刺耳的話就更刺耳了。有時周寧要開著燈做,但楊
紅不肯,覺得害羞,要把燈關掉。周寧就說:“開著燈才知道是在跟你做。關了燈,
誰的X不是一個樣?”

有時想做了,周寧就有點自嘲地說:“哎,床上真是放不得X,放了就想做。”

這些話都讓楊紅生氣,免不了要責問周寧:“你把我當作什麽?”

周寧的解釋是,這都是他家鄉的土話,幾乎每個男人都知道,從小就聽人說,順口
就說出來了。楊紅想,你心裏不那麽認為,你會順口說出來?

這兩句就足夠讓楊紅看出自己在周寧心中的地位了。我是個什麽?不要說不是周寧
心中唯一無二的女人,連一個抽象的女人都不是,連一個完整的女人都不是,隻是
一個X,是一個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X。戰完了,丟在一邊,最好是你
自己去收拾好了,藏好備用。

主題已經確定了,素材就都是為主題服務的了。在楊紅看來,周寧前邊的一切努力
都是為了做愛。以前追得緊,是為了今日的做愛;一定要我發了狠,你才留在家裏,
不過是怕失去了今後做愛的機會。還美其名曰“做愛”,實質上是光做不愛。

認識提高了,心情就變糟了。等到下一次周寧半夜三更回來,不管她睡沒睡著,又
來求歡的時候,楊紅就決定不理他。為什麽你的覺就那麽重要,我的覺就要服從你
的呢?你急於睡覺,也是為了明天上牌場更有精神,至於我被你吵醒後睡不睡得著,
你一點也不關心。就算你求歡不是為了吃安眠藥,也隻是因為床上放了這樣一個東
西,使你不做不行,這樣的人,還有什麽愛情可談?即便有愛,也是愛你自己。沒
有愛的性對楊紅這樣的女人來說是毫無意義的,跟被人汙辱沒有兩樣。

所以周寧用手來摟楊紅的時候,就發現楊紅一點也不象從前那樣,順從地鑽到他懷
裏了,而是依然背對著他。周寧有點意外,但他記得自己曾旁敲側擊地告訴過楊紅,
男人最怕的就是向老婆求歡時被拒絕,那是最傷男人的自尊心的了。現在楊紅這樣
對待他,心裏有點不舒服。他再試一次,用的力更大一點,隻聽楊紅冷冷地說:
“睡覺吧,我困了。”

周寧愣在那裏,伸出去的手半天縮不回來。這是什麽話,你困了,就不能做愛了?
做愛又不用你費勁,你從來都是坐享其成,不勞而獲的,都是我在那裏辛勤耕耘,
雖然不是日當午,我仍然是汗滴禾下土,滴滴皆辛苦。你是不問耕耘,隻問收獲。
而我呢,有時是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兩人,有時連主觀上也是為了你。如果僅僅是
為我自己,我就一味地打樁,隻要用力猛,早就三把兩把地把自己搞伏貼了。不是
為了你,我何必在那裏左衝右突,上竄下跳,輕重緩急地花樣翻新?我還不是想讓
你從做愛中領略一番樂趣,嚐嚐做女人的味道,好知道我在你生活中還不是無足輕
重的。你以為男人就是動物,就是憑個本能在行事?告訴你,我大多數時候都是想
通過做愛來表示我對你的愛,也驗證你沒有生我的氣,我才睡得安心。現在你這樣
冷冷地說你困了,這分明是在推脫,肯定有別的原因。

周寧覺得臉上很下不來,於是也賭氣地扭轉身,背對楊紅躺下。

兩個人第一次在床上鬧別扭,心裏都很生氣。周寧覺得楊紅呼吸平穩,似乎睡著了,
心裏更生氣,看來她對兩人鬧矛盾一點也不在乎。於是自己也盡量把呼吸弄平穩了,
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時不時地,還發出一點輕微的鼾聲,間或還磨磨牙,表示自己
也不在乎,睡得可好呢。

楊紅當然也睡不著,擔心這樣一弄,周寧過一會要疼痛起來,心想,這是何必呢?
與其弄到他疼痛起來再做,不如現在就做了。做止痛藥也不見得比做安眠藥好到哪
裏去。她想,如果周寧再伸手來摟她,就不再別扭了。但她聽見他已經開始打鼾了,
而且象每次熟睡了一樣,在睡夢中磨牙了,心想:見鬼,我還在那裏為他擔心,他
卻已經睡得象死豬了。這個人到底是沒心沒肺還是狼心狗肺?

楊紅有個習慣,夜晚睡不著的時候,就老是想去上廁所,有時就搞成了惡性循環,
越上廁所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要上廁所。現在這樣躺在床上,睡又睡不著,去上
廁所又不想讓周寧知道她睡不著,好像她很在乎似的,所以隻好一直在那裏隱忍著,
搞得一夜沒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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