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覺得有親臨周家衝的經曆墊底,她應該能理解周寧了。但她發現“知道”“明白” 和“理解”之間,有著質的區別。“知道”“明白”隻說明你掌握了信息,充其量 也就是獲得了知識,但“理解”是包涵著讚同、支持的,最好是比被理解的對象還 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讚同和支持。一個妻子知道丈夫為什麽抽煙,但不讚同他抽煙, 丈夫也是要抱怨妻子不理解他的。正如一個丈夫知道妻子為什麽愛買些掛在那裏不 穿的衣服,但不讚成她這樣做,同樣算不得”理解“。 在楊紅看來,周寧的貧窮都已經成為過去了,現在兩個人有了一個家,可以好好享 受一下了。正因為周寧受過窮,享受起生活來應該會比一般人更如癡如醉。但周寧 就不,他好像處處都跟她搓反繩子一樣。 如果按周寧的意思,連家俱和電視機都不用買,不過在這一點上,周寧反對得沒有 那麽激烈,所以還是按楊紅的安排買了。但周寧一路上都象個在公司沒有股份的小 職員,不參與決策,楊紅問他哪樣好,他就說:“你覺得好就行”,搞得楊紅很掃 興。好在周寧搬起來還很賣力,不然一腔的喜慶氣就全跑光了。 後來楊紅注意到,兩個人一起看電視的時候,周寧從來不摸遙控器,遇到他不喜歡 看的節目,他寧可不看了,也不會自己去換一個頻道。但如果楊紅不在屋裏的時候, 他也會調一些他喜歡的節目,等楊紅一進來,他就趕快調回楊紅喜歡的頻道,把遙 控也遞給她。 楊紅問他為什麽這樣,周寧說:“買電視機我一分錢沒出,怎麽可以一個人抱著看 呢?我們這個家,都是你一個人建立起來的,我隻是寄人籬下。”說得楊紅心酸酸 的,隻好安慰他:“什麽你的錢,我的錢,現在兩個人都是一家人了,還分什麽彼 此呢?難道我跟你計較過嗎?” 周寧動情地說:“你是個好姑娘,從來沒跟我計較過,我不知道我前世做了什麽善 事,今生可以跟你做夫妻。” 然後又固執地說,“正因為你對我這樣好,我才覺得 特別內疚。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最愛那首歌?” “ 我常反問我自己: 怎樣報答你? 海枯石爛情難忘, 相見不容易, 心裏想著你, 眼裏看著你, 夢裏夢見你。 欠你的,欠你的, 今生今世欠你的, 啊---, 何時才能還給你?” 周寧的聲音低低的,唱得楊紅心裏很感動,為了掩蓋,隻輕描淡寫地說:“我沒覺 得你欠我什麽。” 從那以後,楊紅就特別注意,怕周寧會有欠了她的感覺。看電視時,周寧喜歡的節 目還沒到,楊紅就早早把頻道調過去,自己也極其熱心地看,仿佛是專為自己調的。 節目完了,也不急著把頻道調回去,而是讓它再放一段,估計周寧對餘下的節目不 感興趣了,才小心翼翼地換一個頻道。 楊紅在外麵為周寧買了衣服鞋襪,總是把價格牌牌撕掉,怕周寧嫌貴了,會不肯穿, 讓她退掉。回來也都挑個時機,仿佛不經意地說:“碰上大減價了,才五塊錢一件, 忍不住,就買了。減價的衣服又不讓退,你說這些做生意的 ---”。好在周寧不知 道行情,一般都相信了。 有時楊紅跟毛姐一起出去買東西,給周寧買了衣服還要特別囑咐毛姐:“如果周寧 問到,就說是五塊錢買的。” 毛姐總是不解:“我給老丁買衣服,五塊錢都要說成五十塊的,便宜了他不穿。你 怎麽把價錢往少裏說?” 楊紅苦笑著說:“周寧是貴的不穿,說一件衣服就夠他老家的人吃一年了。” 毛姐說:“那我們記住別給老丁和周寧買一樣的衣服,不然兩個人一對比,顯得我 們在撒謊。” 楊紅有時也拉周寧跟她一起逛街,但很快就發現周寧除了象一般男人一樣不愛逛街 以外,他還比別人對逛街多一些憎恨,因為他沒有錢為楊紅買東西,覺得象個跟班 苦力,逛得就很難受。 “我沒有讓你給我買東西啊!”楊紅申辯說。 “可是我想為你買啊!”周寧痛苦地說,“我看到別人的丈夫都在那裏為妻子付錢, 而我沒有錢為你付,我好受嗎?” 楊紅建議說,那我以後把錢先給你,逛街時你來付? 周寧搖搖頭說:“你不是男人,也不缺錢花,你沒法理解我的。” 25 雖然在外人看來,楊紅這樣小心翼翼怕傷害周寧的自尊心,實在是活得太累,但楊紅 本人並不覺得。實際上,大多數未經汙染的人,內心深處都有一種助人為樂的需要, 就是犧牲了自己的利益,幫別人做了事,不但不會難受,反而感到愉快的那樣一種 心情。經常可以看到一個小孩子,雖然懶得做自家的家務,但如果隔壁的王婆婆叫 他幫忙打個醬油,他還是會歡天喜地跑去幫忙的。 有的分析家會把楊紅的這樣一種心態升高一點,稱為“母性”的愛,就是犧牲自己, 不圖回報,甚至不求理解的愛。做母親的看到孩子在寒冷的冬天穿得太少,都會出 來絮叨幾句,說,兒啊,穿多一點,不然會感冒的。這個兒呢,不想穿得象個棉花 包,多半是嫌母親羅嗦,說:知道,知道,每天這樣說,也不嫌煩。母親雖然被說 得訕訕的,但過幾天看到兒穿得太少,還會出來絮叨。 有的孩子長大了,做了父母,會理解母親當時的一片關愛。有的要等到遠離母親了, 或者母親去世了,再也沒有人在身邊關愛了,才發現自己理解了母親。有的可能永 遠都沒能理解,或理解了也沒有對母親表達出來。但這對母親來說,沒有什麽區別, 她愛的時候,就沒有想到過報答或理解,不然就不叫母愛了。 在錢和與錢有關的問題上,楊紅的確就是這樣母愛著周寧,沒有覺得是犧牲,沒有 期待回報。但正如很多人所說的那樣,一個女人對丈夫的愛,光有母愛是不夠的, 她還要有妻子的愛,甚至孩子的愛。男人對“妻子式的愛”多半理解為女人在床上 應該如何如何,而對女人來說,那叫“妻子式的性”,妻子式的愛就是要求回報的 愛。我愛你,你也應該愛我;我愛你那麽多,你也應該愛我那麽多;如果愛得比我 少,或者你根本不愛我,我是沒辦法一直愛下去的。 到了感情問題上,楊紅就無法母愛周寧了,就想要回報了,或者叫“回應”更合適。 楊紅理想中的愛,其實也很簡單,無非是白頭到老,如膠似漆。“白頭到老”,不 是一天兩天可以證明的,要等到頭發白了才知道做到了沒有。但“如膠似漆”呢, 每分鍾都可以檢驗。楊紅隻要周寧在眼前就很滿足,就覺得充實,做事就做得開心, 連織毛衣都仿佛織得快一些。 但周寧是個愛玩之人,下棋、打牌、打麻將、打台球,都是無所不愛,而且都愛到 癡迷的地步。周寧雖然不是共產黨員,但也好比種子,到了一個地方,就同那裏的 群眾結合起來,在人民中間生根開花。他住進這棟集體宿舍,剛開始還有點不適應, 因為這棟樓是青年教師樓,原來是老師的人,現在一下變成了平起平坐的棋友、麻 友、牌友,可以在一起罵罵咧咧,吃吃喝喝了。有時跟楊紅挽著手走路,突然看見 以前的實驗室老師,還嚇得把手甩開,心想:好險,好險,差點讓他看見。過半天 才醒悟過來:自己已經畢業了,不受他管了。 不過周寧很快就習慣了自己的新身份,開始結交朋友。他很快就摸清了哪些人會下 棋,哪些人會打牌,哪些人會喝酒,棋藝如何,牌風怎樣,酒德高低,連那些人的 老婆對老公下棋打牌的態度及對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 殆嘛。不打無準備之仗,這樣才能決定去誰家下棋,可以下到何時,萬一棋友牌友 的老婆來鬧又該如何應對,等等等等。 楊紅很快就到了分析家稱為“追求第三檔愛情”的境地。第一檔的愛情是“心心相 應”式的,就是兩個人愛好、追求都是一模一樣的,不用計劃討論,就都是“英雄 所見略同”。用楊紅和周寧來做例子加以說明,就是楊紅想跟周寧一起待在家裏, 周寧也想跟楊紅一起待在家裏,兩人一拍即合,皆大歡喜。此乃愛情之大幸,愛情 小說之大忌。如果楊紅和周寧就是這樣心心相印,這故事就不用寫了。寫也隻能是 重重複複的流水帳。 第二檔呢,稱為“心有靈犀”式,就是雖不是英雄所見略同,但一位英雄能體會到 另一位英雄想要什麽,並且能自我犧牲,讓另一位英雄如願。 第三擋是“一點即通”式,或者是“尚可教育”式,就是兩個人不是心心相應,一 方也悟不出另一方想要什麽,但一經點撥或教育,還能醒悟,並願意實行。 第四擋被稱作“接受改造”式,或者“服從管理”式。到了這一檔,大多數崇尚浪 漫愛情的女孩已經不把它算作愛情了,不過實際一點的,寬宏大量一點的,或已經 結了婚又不想離婚的,仍能接受。這一檔就是點撥也點不醒,教育也教育不過來, 但如果采取行政手段、高壓措施,比如以分手、離婚相要脅,仍能壓服對方,使其 改變。 第五擋根本已不算愛情,放在這裏,隻是為了從頭到尾描述楊紅和周寧的愛情和婚 姻。這一檔叫做“農民起義”式,顧名思義,就是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你 叫我這樣做,我偏那樣做。到了這一擋,能和平分手已經算三生有幸了,不然就隻 能長期冷戰,直到起義再次爆發。 楊紅見周寧自己不願待在家裏,又悟不出來她想要他待在家裏,隻好出來點撥。見 周寧想出去玩,就說:“別去吧,就在家陪我吧。” 周寧眼睛一亮,上來摟住楊紅,嘴湊到她耳邊問:“怎麽,想要了?” 楊紅很失望,感到周寧跟自己想的是兩碼事,就說:“瞎說些什麽呀,不是那個意 思。” “不用害羞嘛,你不知道男人最想聽的就是‘我要’?”周寧笑嘻嘻地說,把在外 麵聽來的笑話用上,不過省了後半句“男人最怕聽的就是‘我還要’”,免得楊紅 知道了男人的弱點拿他取笑。 楊紅還沒有感到有說“我要”的需要,但她知道,周寧隻有在做愛的時候才真正是 整個身心都在她身上的,所以也不辯駁,任由周寧把她扳倒在床上。 事過之後,周寧躺在床上抽根煙,把自己的能力著實佩服一番,又準備出去。楊紅 拉住他,說:“就在家裏陪我吧。”心想你現在應該明白我讓你留家裏不是為了那 件事了吧? 周寧就很困惑:“我呆在家裏能幹什麽呢?我又不能幫你織毛衣。” 楊紅說:“你什麽也不用幹,你在家裏我就很開心了。” 周寧樂了:“看來我還是一顆開心果咧。”便留在家裏。 過一會,周寧要去上廁所。楊紅住的這棟樓,每層隻有一個廁所,所以樓裏的住戶 就自發地把七樓的定為女廁所,而六樓的定為男廁所。楊紅住在七樓,是頂層,周 寧上廁所要下到六樓去。結果一去,就很久不回來。楊紅看時間太長,怕周寧出了 什麽事,跑到六樓,又不好意思喊,隻好請一個過路的男老師幫忙進去看看。結果 當然是人毛都沒有一根。 晚上周寧回來,楊紅問起,周寧說:“哎呀,太抱歉了。上完廁所正準備回來,被 樓下的小龔看見,生拉硬扯地把我拖去打牌,說三缺一。我掙不脫,隻好被他拉去 了。” 楊紅想像不出,一個一米七五的周寧,怎麽會無法掙脫一個一米六五的小龔的生拉 硬扯。分明是半推辦就。楊紅不好直接戳穿他的謊言,怕他下不來台,就講一個笑 話給他聽,說她媽媽講的,以前學生排練樣板戲“白毛女”,有一個場景,就是兩 個狗腿子來強搶喜兒去給黃世仁當小老婆。按樣板戲的要求,兩個狗腿子應該將喜 兒舉過頭頂,奔向後台,芭蕾舞嘛。但她班上的那兩個小狗腿子呢,個子比喜兒矮 得多,不要說舉起,抱都抱不動,因為小學女生比男生發育早,往往是女生比男生 高。於是隻好冒篡改樣板戲之大不韙,改成兩個狗腿子將喜兒拖下場去。到了演出 的時候,兩個狗腿子因為害羞,不敢碰喜兒的手,結果演成兩個狗腿子一招手,喜 兒便自己跑到黃世仁家去了。 周寧也聽得哈哈大笑,不覺有什麽諷喻意義。 楊紅見旁敲側擊點不醒他,就說:“你一天到晚就想著跑出去玩,呆在家裏就象籠 中鳥一樣。”潛台詞就是問“你不願跟我呆在一起,是不是不愛我了?” 周寧可能真是被他媽說中了,是一個“直腸子”,聽不出話外音,隻笑嘻嘻地說: “我哪裏是籠中鳥呢?不如說是籠中雞。鳥飛出去了是不會回來的,而我可是天天 要回籠裏來的。”然後話頭一個180度大轉向,“嗨,你說對麵毛姐養的那兩隻雞怪 不怪,我昨天還看見它們站在樓下操場上看解放軍操練咧,莫非雞也是不愛紅妝愛 武裝?” 楊紅被他一下扯出八丈遠,失了方向,也說:“是有點怪,那兩隻雞怎麽知道自己 開關雞籠呢?早上把自己放出去,晚上又自己把籠門關上。不曉得毛姐怎麽訓練的。” 26 實際上,如果說周寧不願跟楊紅待在一起也是很冤枉的。隻不過周寧不願待在家裏。 他也是希望跟楊紅如膠似漆的,至少在新婚蜜月是這樣。不過他理想的如膠似漆是 楊紅能跟他一起出去玩。當然他不希望楊紅跟三樓那個李春梅一樣,打麻將打得臨 產了還舍不得去醫院,動了紅了,被人送去醫院了,一聽醫生說還有一兩天,又坐 出租車回來打麻將。切,這種女人還叫女人? 周寧喜歡楊紅坐在他身邊,依偎著他,看他打牌,象那個故事中的看牌人一樣。那個 故事說,有一個人對幾個打牌的人抱怨,說,你們幾個的牌癮也太大了,大冷的天, 坐在一條四麵漏風的船上,打了一夜牌。幾個打牌的詫異地問:你怎麽知道我們打 了一夜牌?看牌的人說:我怎麽不知道?我昨晚一直站在齊腰深的水裏看你們打。 所以周寧也一直在做努力,想讓楊紅參與其中。一開始是想把自己家辟為打牌的主 戰場,但發現楊紅很不高興,以為是因為幾杆煙槍同時吞雲吐霧,把個家庭環境搞 得太汙染。其實楊紅是不喜歡他一心隻在打牌上,當她透明,好象沒她這個人一樣。 周寧見在家裏打牌不行,就叫楊紅跟他一起到別人家去打。楊紅一個人呆在家裏悶, 隻好跟他去。那時正好是夏天,集體宿舍沒有空調,男人本來是穿著背心短褲,甚 至赤膊上陣的,見楊紅來了,忙不迭地翻出汗衫來穿上,都是些名符其實的汗衫, 無緣無故地又為小小的空間增加一些汗酸氣。有講禮貌的,還抓出一條長褲來穿上, 原意是蓋上一些楊紅不宜的部位。哪知單腿站在那裏,蹦蹦跳跳地翹起另一隻腳, 想穿進褲腿,結果反而起到欲蓋彌彰的作用,把那個部位從大垮垮的平腳短褲下抖 露出來,有驚鴻一瞥的效果,搞得楊紅非常尷尬。加上她對下棋打牌一點不會,也 沒興趣,坐在一旁觀戰就覺得盤盤棋都是下得又臭又長,熬不到頭。別人見她老跟 著周寧,也開始笑她: “楊紅,跟班哪?怕周寧跑了?放心,我們幫你看著呢!” 楊紅對看牌沒興趣,又怕別人嘲笑,不想去牌場,就自告奮勇地提出要學下棋,以 為學會了就能把自己變成個絆馬索,把周寧困在家裏,免得他要跑到外麵找對手。 而且夫妻對弈,多麽書香,多麽古典。周寧本來不感興趣,但怕楊紅生氣,隻好教 她下棋。不時地,就有人來找周寧,看到楊紅在學下棋,就大加鼓勵,說:“不慌, 不慌,慢慢學,慢慢學。”然後就湊上前來,指點江山,說如果你的炮這樣一支, 你的馬那樣一別,保管叫周寧死無藏身之地。來人見楊紅半天悟不過來,真是恨鐵 不成鋼,急不可耐地抓起棋子,自己下起來了。楊紅隻好歎口氣,讓出座位。 後來楊紅狠下心,對周寧下一個通牒:你如果還愛我的話,就不出去玩,在家裏陪 我。周寧果然愛她,就守在家裏,足不出戶。隻不過周寧那時打麻將正處在一種騎 車騎得要會不會,喝酒喝得要醉不醉,遊泳遊得要漂不漂,做愛做得要飛不飛的境 地,其心態就一個詞可以描繪:欲罷不能。 所以周寧呆在家裏,渾身不自在,如關在籠子裏的老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 電視嫌電視無聊,睡覺嫌電扇吵人,替楊紅撐著毛線圈時,也嫌毛線太長,左纏不 完,右纏不完。時常就有不知好歹的狐朋狗友撞上門來,問:“周寧,三缺一,來 不來?”周寧就用嘴朝楊紅指一指,也不說什麽,眼裏隻有悲愴。笥岩膊皇敲患? 過男人被女人關了禁閉的,也知道是怎麽回事,就悲天憫人地搖著頭走了。 楊紅問周寧:“為什麽你現在不願跟我呆在一起,一定要跑出去呢?你結婚前不是 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嗎?難道這麽短時間你就變了嗎?” 周寧心想,難怪那幾個婚齡長一點的牌友說女人都是學曆史的,前三百年後八百年 的事都記得,開口就搞今昔對比,還考察你的曆史知識,哪怕你忘了三百年前的一 個約會細節,也叫你吃不了兜著走,為什麽不能像我們男人一樣把重點放到現在來 呢?周寧不得已在心中溫習了一下曆史,說:“結婚前我們一個星期隻能見兩三次 麵,一次也不過幾個小時,現在我們天天一起,就算我出去打牌,我們還是比從前 在一起的時間多多了。” 楊紅看他不正麵回答“變沒變心”的問題,反而在那裏做數學計算,好像現在見得 多讓他吃了虧一樣,覺得很失望,隻好做個垂死掙紮,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如 果我跑到外麵去玩,把你一個人撂在家裏,你會怎麽想?” 周寧趕快問:“你要到哪裏去玩?飯做了沒有?” “我沒說我要到哪裏去,”楊紅沒好氣地說,“我是讓你設身處地地想一下,如果 你一個人呆在家裏,而我跑外麵去打牌,你不難受嗎?” 周寧恍然大悟:“你想打牌呀?那容易,我陪你去,看你打,幫你打,我們兩個定 幾個暗號,串通了,整死劉剛和張矮子兩個。” 楊紅見啟發式教育也沒用,又見周寧不管做什麽,都是心不在焉,長噓短歎,一副 鬱鬱不得誌的樣子,知道強留他在家也沒用,如膠似漆是要靠自願的,就說, 算了,你出去玩吧。 周寧象得了大赦一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我去玩,你不生氣了?” “我不生氣了,記得早點回來。” 周寧就跳起來,抱住楊紅親一口,一溜煙地跑了。 有時打一會麻將,周寧又會跑回來一下。 楊紅問他:“牌打完了?” “沒有。” “那你回來幹什麽?”楊紅問,心裏希望他說“想你呀”。 周寧老老實實地說:“我回來看看你是不是在生氣。別人說情場得意,賭場失意, 剛才贏了一點錢,怕是因為你在家生氣。” 楊紅歎口氣,眼淚慢慢溢出來,不知道是因為感動,還是因為生氣。 27 楊紅沒想到自己的婚姻會是這樣的,原來以為結了婚了,就有了一個二人世界,就有 一個人同自己朝夕相伴,卿卿我我,快樂無窮。哪裏知道結了婚,反而覺得更孤獨 了。以前的孤獨,是獨翔於天空的鳥的孤獨,沒有陪伴,但可以自由自在的飛翔; 現在的孤獨,是困在沙灘上的魚的孤獨,身後是海,但已無法退回;麵前是山,攀 上也是死路一條;左右望去,除了沙灘,還是沙灘。 以前放了寒暑假,楊紅都是回老家去跟父母待在一起的,雖然暑假長了,有時也覺 得無聊,但至少還可以跟女伴一起玩一玩,心裏還可以做做玫瑰色的夢,夢想一下 未來美好的愛情。但現在不行了,周寧不願離開H市,她一個人回去別人肯定要在背 後指指點點。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鎮上誰家女兒一個人跑回娘家住,別人都 知道不是被丈夫趕回來了,就是自己賭氣跑回來了,反正都是婚姻出了問題了。 鎮上的人還沒有開通到以離異為榮的地步,肯定會說“小學楊老師的女兒剛結婚就 跟丈夫鬧矛盾了,這老師是怎麽當的,連自己女兒都教不好”。那樣連父母在鎮上 都抬不起頭來。就算自己不怕別人說,父母也不怕別人說,但父母心裏會擔心,會 為女兒著急。從父母知道自己跟周寧的事後,就一直說:我們也不指望你嫁個有錢 有勢的,嫁個知道疼你的人就行了。自己偏偏沒有嫁到一個疼自己的人。自己一個 人受苦也就算了,何必把父母也扯進去? 就算能說服周寧跟自己一起回去,周寧一樣要出去打麻將,鎮上也不是沒有打麻將 的人,到處都有。你要是說中國還有沒通電、沒通水的地方,還有人相信,如果你 說還有沒通麻將的地方,恐怕是沒人相信了。上次去周寧的老家周家衝,沒看到哪 家有自來水,但已經看見好幾桌麻將了。 周寧到楊紅的老家去過幾次,一去就跟當地的麻迷接上關係了。有幾個楊紅都不認 識,或者認識但沒講過話,也不知道周寧的嗅覺為什麽那麽靈敏,交友的速度那麽 快。那時在老家呆的時間短,周寧也是出去了一會就回來了,父母都不知道。現在 是暑假,如果長期住在那裏,周寧肯定要跑出去打麻將,自己又沒辦法改變他,父 母看到會怎麽想?楊紅不想讓父母看見周寧不聽她的話,而她拿周寧沒辦法,那等 於向父母宣布:周寧不愛我。 所以楊紅隻能呆在H大那間十平米的小屋裏。 有人說女人都是天生的象征主義者,對一件事情的象征意義看得比那件事還重。情 人節送一朵三十元錢的玫瑰給女朋友,她就開心;如果送一塊同等價值的豬排骨給 她,她就不開心,象征意義不同嘛,盡管等未來的丈母娘燒好了,女朋友還是要吃 的。男人不是不知道女人是象征主義者,也願意配合她們,男人有時表錯了情主要 是因為同一事物在不同階段、不同場合可能有不同象征意義,而女人又不告訴男人 她心裏想的是哪種象征意義。結婚多年以後,你還花三十元買一朵玫瑰,又可能拍 馬屁拍到馬蹄子上去了。老婆會說你大手大腳,華而不實,問能不能退回去。不解 風情的還要罵你:你把我當成什麽呀?我是你老婆,不是情人! 楊紅就是一個象征主義者。其實周寧在家,她是看電視、織毛衣;周寧不在家,她 還是看電視、織毛衣。但周寧在家,就象征著他想跟她在一起,象征著他愛她,感 覺就不一樣。有時她想,如果周寧是駐守在邊疆的士兵,或是忙碌在手術台的醫生, 那自己就是一個人待在家裏,也不會感到孤獨,因為他在做他的工作,他不能來陪 我,而不是不願來陪我。獨處不是孤獨,一個人在家不是孤獨,孤獨的是你想跟一 個人在一起,卻不能跟他在一起,或者更糟:你想跟他在一起,但他不願跟你在一 起。 人說孤獨可以分為三類,人的孤獨,情的孤獨,心的孤獨。獨處是人的孤獨,單戀 是情的孤獨,無人理解是心的孤獨。楊紅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孤獨,就是覺得孤獨, 而且是毫無解脫希望的孤獨。你能把麻將禁了嗎?你能把周寧改變了嗎?你能把婚 離了嗎?你能保證再找一個丈夫他一定不會去打麻將嗎? 楊紅有時也賭氣地想,他不願陪我,我為什麽還要想跟他呆在一起?我也出去玩。 但楊紅想不出可以去哪裏玩。去找從前的女伴玩吧,在H市的本來就沒幾個,而且別 人都有自己的男朋友陪,不需要你去做電燈泡。你一個人去找女友,不等於跑去告 訴她你婚姻不幸嗎?楊紅最怕跟那個劉豔玲在一起,口口聲聲就是講她的男朋友多 麽寵她,而且都是用一種名貶實褒的口氣:“真討厭,下個雨還跑來接我,好像我 自己不會走路一樣。” 就算白天可以跑出去逛商場,會女朋友,晚上終歸還是要回家來的,還是要等待一 個不回家的人的。如果兩個人自己玩自己的,你不想念我,我不想念你,你不在乎 我,我不在乎你,那還叫愛情嗎?那還叫婚姻嗎?那還不如幹幹脆脆一個人,還少 做一個人的飯,跑回老家去還不怕人說,而且更重要的是,還能憧憬美好的愛情、 美好的婚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