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是不是Teresa?” 楊紅覺得右肩被人輕拍了一下,忙睜開眼,發現右手邊站著一個年青女孩,但想不 起來是誰。 還沒等她作出反應,女孩便把她從座位上拉起來,上下左右打量著說:“哇,真是 Teresa,剪了個長碎發,又穿得這麽cute,剛才還以為認錯了人!” 楊紅聽她提到自己的發型和衣著,隻覺得一股熱浪從兩個耳朵邊燒起,臉上飛紅, 好像撒謊被人當場戳穿一樣,不好意思地說:“都是幾件舊衣服了。” 這點她倒沒撒謊,身上穿的那件條紋的襯衣的確是三個月前買的,但她平時上班沒 怎麽敢穿,因為腰收得緊,曲線畢露。這樣的衣服穿到學校去,不出半天老院長就 會對她說“你是院黨委副書記,穿成這樣,別人會有意見的”。老院長說了,你就 不好再穿了。記得她穿過一件套頭的帶風帽的運動衣到學校去,有好幾個同事不陰 不陽地說她穿得象個小女孩,搞得她沒敢穿第二次。這次出國,以為不會碰到認識 的人,哪知還是被人認了出來。 “頭發倒是新剪的,”楊紅解釋說,“本來說剪剪齊就行了,哪知美容店那幾個師 傅聽說我要出國,都勸我剪個長碎發,說是以後料理起來簡單。聽說在美國燙發貴, 所以就剪了這個發型。” “這樣挺好的,”女孩按她坐下,自己也在她右手邊的18B上坐下,“你背景check通 過了?”說完又笑起來,“好老土的問題,不通過你怎麽會坐在國際航班上?” “五月份就通過了。”楊紅見女孩沒再注意她的穿著,鬆了口氣。 “我也被check了,等到八月中才簽到證,美國很多學校早就開學了,別人早去美國 了,搞得我現在一個人飛去,路上得幾十個小時,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還好,現 在碰到你。” 楊紅想不起女孩的名字了,但從她知道自己有Teresa這個英語名字來看,一定是新 東方口語班的同學。今年四月,楊紅報名去新東方在H市的聽力和口語班上了一個月 的課。 “你是新東方的吧?”楊紅略帶抱歉地說,“有點想不起你的名字來了。” “我是Tracey, 跟你一樣,都是朱Peter 班上的。你肯定不記得我了,” Tracey調 皮地說,“不過你那時可是象朱Peter說的那樣:雞立鶴群,我們班肯定每個人都記 得你。” 楊紅聽她提起朱Peter,想起他上課第一天對自己的嘲笑,有點不快地說:“那個朱 Peter,油嘴滑舌,哪象個老師。” “朱Peter說話是太損了點。” Tracey 說,“不過,你還別說,經他那麽一調教, 你還真大變了樣。你瞧現在你這打扮,比三個月前至少年青了十歲。不認識的人還 以為你本科生呢。” “還本科生,都研究生導師了。”楊紅嘴裏謙虛著,心裏卻十分舒坦,對朱Peter 的恨意也消了許多。 “聽說你那會兒在校長麵前參了朱Peter一本,後來怎麽樣,把朱Peter 趕走了沒有?” Tracey 好奇地問。 “沒有,” 楊紅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也不是要把他趕走,隻是剛開始不太 習慣他那樣的教學方法。”她不想提那件尷尬的事,於是問道,“怎麽,你不知道 他一直教完我們那個班?” “我沒上幾天課就走了。” “是嗎?為什麽?” “忙起來了唄,”Tracey 對楊紅擠擠眼,學著朱Peter的腔調說,“I was f-ing busy but not busy f-ing!” (6) -------------------------------------------------------------------------------- 在遇到朱Peter以前,楊紅根本不知道這個F-word 是什麽意思。她不知道英語裏麵的 “4-letter-word”, 她也不用中文裏的髒字。她是老師,講究個為人師表。更何 況無論什麽罵人的話,都是跟性和生殖器有關的,髒就一個字。 周寧倒是有點喜歡帶個髒字,不過隻限於他家鄉話中那個用來指代男性生殖器的單音 節的名詞。在周寧家鄉,這個字已經超越了罵人的境界,基本上是用作一個助詞, 用來加強語氣,有時能化平淡為神奇,話就說得抑揚頓挫,鏗鏘有力。比如男人們 講狠的時候,就喜歡扯著嗓子:“我怕個X!那個X人,我一抬X腳,就可以把他踢個 半X死。” 對手是X人,自己的腳是X腳。你從他不分敵我,一律以X稱之這一點,就知道X並不 是罵人的話。 所以周寧使用這個字的頻率就很高。遇到麻煩的事,他必然會嘀咕一句:“真是麻 X煩。” 評價一個他瞧不起的人,也必然不屑地稱之為“那個X人”。遇到心情奇糟 的時候,更是但凡遇到動詞加名詞的結構,就在中間夾一個X字。“受X罪”,“造 X孽”,如此這般,不勝枚舉。 結婚前,楊紅沒怎麽注意到他這個習慣,一來因為周寧正在熱戀之中,自己對自己 的期待值也比較高,身不由己的就想把自己造就成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二來因 為還沒領結婚證,怎麽樣都覺得象是沒轉正的學徒工一樣,總想在老板麵前留下個 兢兢業業的印象,腦子裏那根弦就繃得比較緊,嘴上也就多個崗哨。那時不要說是 指代那個部位的字,就連與那個部位相鄰地區的詞都從他口中消失了。明明是肚子 疼,說出來就成了“胃疼”。 其實那時即便偶而疏忽,用了那個字,楊紅也不會注意,因為楊紅自己也處在熱戀 之中,腦子也是暈暈乎乎的,而且楊紅跟周寧的老家隔山隔水,兩個人的家鄉話完 全象兩種不同的語言一樣,指代那個部位的當然是完全不同的名詞。周寧的那個X字, 對楊紅來說完全是個生詞,恐怕查字典都查不出來,即使查出來也沒那個釋義。 結婚後,周寧就有點大意了。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把這個字在他家鄉話中的字 義告訴楊紅。楊紅知道了這個字的含義,聽周寧左一個X,右一個X的,就覺得很刺 耳。為此,兩口子經常發生口角。有時是因為周寧說順了口,對楊紅那邊的親戚也 用上了這個字。“你哥那個細X --”,雖然他的原意是“你哥哥的那個小孩”,但 在楊紅聽來就象是在惡意地評價她哥哥身體的某一部分。 後來經周寧賭咒發誓地解釋,尤其是到他老家去過了幾次,親耳聽到那裏的人講話, 才知道周寧說的基本屬實。楊紅雖然聽不懂周寧家鄉的方言,但那個字還是聽得出 來的。周寧一回老家就變得滿口家鄉話,隻對楊紅才說H市話。楊紅就覺得很孤獨, 聽周寧的父母講話比聽英語還難。聽個托福英語磁帶,她還能懂個百分之五十,聽 公婆說話,楊紅隻能偶而捕捉到幾個X字,這是她唯一能懂的詞匯,聽懂一個就很有 成就感。好在那個地方的人用這個字的頻率高,揚紅湊湊合合可以聽懂個百分之十 左右。 周寧在那個鎮上頗有名氣,雖然鎮上也不乏出了大學生的家庭,但娶了博士做老婆 的,他還是頭一個。而且老婆還是黨委書記,小鎮的人不管你是院黨委書記,還是 校黨委的書記,是正書記,還是副書記,一律稱之為“大學的書記”。每次一聽說 周家的老二帶老婆回家探親來了,鎮上相幹不相幹的人就會跑來坐一陣,閑聊聊, 看看城裏媳婦的模樣。如果是暑假高考之後,就有絡繹不絕的人,提著禮物,來求 大學的書記把自家的子女招到H大去。周寧一般還是很考慮楊紅的難處的,能拒絕的 就拒絕了。不過有時來求他的是自家的親戚,或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被人灌幾 杯汾酒或者竟是茅台,就一口應承下來。趁著酒興,就大著膽子把自己的應承告訴 楊紅,弄得楊紅十分為難。開後門招這個學生吧,又違背政策,整起風來,吃不了 兜著走。而且自己權力有限,不象鎮上人想的那樣,既然是大學的書記,在自己的 大學還不是一手遮天?想招誰就招誰,你說不行,肯定是嫌禮物送得太少,或者是 交情不夠。 所以搞到最後,楊紅就怕跟周寧回老家,能拖就拖,能推就推。周寧說她是厭惡他 的家鄉,嫌他是鄉下人,在他的親戚朋友麵前擺架子,存心讓他丟臉。楊紅說他一 回老家就是煙酒牌,還拉扯來一大堆人情後門,害她違法亂紀。起先兩個人都怕家 人知道,所以就折衷,哪個的老家都不去,就呆在H市。吵到後來,就有點顧不上家 醜不可外揚的古訓。 有一次,周寧竟然丟下懷孕的楊紅一個人跑回老家去了。 (7) -------------------------------------------------------------------------------- “看你那個樣子,還在恨Peter 啊?”Tracey 見楊紅怔在那裏,以為她還在為新東 方的事生氣,就笑著說,“難怪有人說無情才是真豪傑,原來仇恨就是力量。”Tracey見 楊紅嘴張了張,好像要解釋的樣子,也不給她插嘴的機會,繼續發揮自己的理論, “就因為你恨他,你對他才有免疫力。不象別的女孩,第一天就被他電倒,成了他 的扇子。你知不知道那個Samantha?她可不是一般的扇子,可以稱得上是鐵扇公主 級的。Peter 到哪裏開班,她就扇到哪裏聽課。上個月Peter 去了美國,聽說Samantha就 扇到美國去了。” 楊紅覺得Tracey 說的話,有點象托福聽力考試的那些paragraph,那裏麵一個一個 的詞,似乎都不是生詞,聽的時候以為個個都聽懂了,但回頭來想整個段落的意思, 卻發現自己一點都沒聽懂。聽力老師總說不要為了一兩個詞在那裏流連忘返,你把 一段話當作整體聽完了,那一兩個不懂的詞在上下文裏麵,自然就好懂了。但對楊 紅來說,如果有那麽一兩個關鍵詞不懂,整個一段就全部泡湯了。 象Tracey的這段話,“免疫力”是耳熟能詳。“什麽什麽就是力量”更是個天天講 的句型。“無情才是真豪傑”,好像是魯迅的名言,又好像不是。是不是無所謂, 聽得懂就是了。但就因為她不懂那個“扇子”什麽的,這一段話就把她聽得一頭霧 水,最後隻記住了一點:朱Peter 和Samantha 到美國去了。 Tracey 談興正高,楊紅也不好問她扇子的事,就由她去講。 “你還記不記得Peter 的開場白?超級幽默!” Tracey一扭身從座位上站起,也不 管前後的人都在看她,隻管學著朱Peter的口氣說: “我叫Peter Zhu,你們可以叫我Peter Zhu,or Zhu Peter,or Peter, or Zhu。Whatever you like 。" 學到這裏,Tracey 更來勁了: “ 叫我Peter Zhu 的人---- (pause) 是崇洋媚外的人; 叫我Zhu Peter的人---- (pause) 是土洋結合的人; 叫我Peter的人---- (pause) 是我的至愛親朋; 叫我Zhu的人呢------- (long pause) 哈哈,是喂豬的人。 ” Tracey學到這裏,已笑得花枝亂顫。楊紅也附和著笑,心裏卻想,看來我對朱Peter還 真的有免疫力,他這番自我介紹,還真沒把我電倒,而是把我氣倒了。一個老師, 站在講台上不傳授知識,卻在那裏油嘴滑舌,嘩眾取寵,如果是我院裏的老師這麽 教書,早就受到警告了。 楊紅最反感的是朱Peter 的漢英混雜。她自己能講好幾種方言,但她從來不把兩種 方言夾雜在一起說,免得別人聽了難受。她在學校跟同事和學生講普通話,在家跟 周寧講H市話,回自己的老家跟父母講家鄉話,在周寧老家,她基本是打啞語,到哪 山唱哪山的歌嘛。等她到了美國,她當然就要講英語,她就是為這才到新東方學聽 力和口語的。哪知這個朱Peter卻把個英語和漢語混在一起,使她聽得很難受。你說 英文就說英文,說中文就說中文,知道你是在說哪國話,聽的人心裏也有個準備, 知道把大腦裏哪個字庫打開。你一下中文,一下英文,別人剛剛順著中文的思路開 始走,你又換成英文了,別人又要忙不迭地換一條思路。 楊紅恨朱Peter的中英混雜,就象恨周寧在她開車時老叫她換道一樣。每次楊紅開車, 隻要周寧在旁邊,她就沒有好日子過。好端端的一條道他不讓你一口氣開完,無端 地就逼你換道。 “換左邊去!左邊去!。”她剛換了道,驚魂未定,氣還沒喘勻,周寧又叫了, “右邊!右邊---- ,見鬼。叫你換你不換,現在被人家超了。” (8) -------------------------------------------------------------------------------- “你不知道, Peter 的殺傷力好大喲。”Tracey 誇張地說,“他往講台上那麽一站, 把手往口袋裏那麽一插,那個性感甫士一下就把那些個妹妹電暈了。”Tracey 說著 就學朱Peter把兩手往屁股後頭的口袋裏一插,稍稍偏著個頭,眯縫著眼,臉上似笑 非笑。 楊紅笑著說:“你學得還真象。”但她不明白,為什麽這就能迷倒人呢?真所謂仁 者見仁,智者見智,情人眼裏出西施啊。同樣一個朱Peter,楊紅第一天看到的是一 個邋裏邋遢的男人。他穿一件舊T恤,一條半短不長的褲子,驚心動魄地掛在胯骨上。 褲子上有數不清的口袋,橫七豎八地貼在那裏。頭發是濕漉漉的,象剛從澡盆裏爬 出來一樣。後腦勺和兩邊的頭發短得象周寧的寸頭,但在前額上,卻有長短不一的 一撮,象被人踩過的麥田,東倒西歪,雜亂無章。走到教室門邊時,他手裏還有小 半截煙,也不舍得丟,就一腳踏在門裏,一腳踩在門外,深深地一吸,隻見吞雲, 未見吐霧,就已經站到講台上了。等他開口做自我介紹時,吸進去的煙才從他頭上 各個通風口裏,嫋嫋地飄出來。 “聽沒聽說過‘備皮’啊?”Tracey憋著個男聲“‘備皮’就是醫院裏動手術之前, 先把病人拉出去,剃毛消毒,為手術做好準備。我的課呢,是為你們出國‘備心’。 你們先被我shock 幾回,到了國外,就不會被cultural shock 折騰得半身不遂了。” Tracey 學到這裏,忍不住笑起來,評價道,“他哪裏是‘備心’?明明是‘偷心’。 不過他放電倒是真的。”Tracey說著就往後一倒,做暈倒狀。 楊紅看見Tracey那件本來就開口很低繃得又緊的襯衣,被她這樣一倒,胸前就形成 一個大大的V字,V字頂端那粒鈕扣岌岌可危地懸在那裏,很替她捏把汗,生怕她再 往後倒,那粒扣子就會蹦脫,胸前那兩個亂顫的東西就會飛彈而出。楊紅趕快把她 扶起,轉個話題:“你說朱老師到美國去了?怎麽沒聽他說起過簽證的事?” “哪個朱老師?噢,你說Peter 啊,”Tracey說,“他簽什麽證?他有綠卡的。回 去坐移民監去了。” “噢,那Samantha 呢?她也是有綠卡的?”楊紅想,有綠卡的人教口語還說得過去, 有綠卡的人來新東方學口語就奇怪了。 “Samantha?她要綠卡幹什麽?她老爸是XXX,搞個出國機會還不容易?” 楊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省委書記XXX?” “本省莫非還有第二個XXX麽?”Tracey 恍然大悟,“原來你不知道啊?難怪你敢 告Peter 的狀,我說你怎麽那麽大膽呢。搞半天是無知者無畏。後怕了吧?”她安 撫性地拍拍楊紅的手,“幸好你的狀沒告下來。不然,你要真把Peter趕走了,Samantha肯 定在她老爸麵前參你一本,叫你死得難看。” 楊紅想,反映一下朱老師 的教學情況,應該罪不至死吧?她有點好奇地問:“這個 朱老師到底有什麽迷人之處?惹得省委書記的女兒窮追不舍?“ “拜托,拜托,你別一口一個朱老師好不好?你叫他朱老師,聽著巨搞笑。”Tracey 說“他的迷人之處,還真不好說。可能是他身上有幾分邪氣,又有幾分正氣,夠酷 吧。” 楊紅擔心地說:“知道他有幾分邪氣,怎麽還追呢?如果他利用Samantha 的年 青無知 ---” Tracey 不等楊紅說完,就一拍巴掌,笑道:“Peter 給你起的英文名還真傳神,Teresa!” 楊紅臉一紅,想起當時朱Peter 聽說她沒英語名字,就問她叫Teresa 行不行,她不 知道朱Peter 是在影射她象修女,就沒反對。 “嗨,特雷莎嬤嬤,” Tracey 一本正經地說,“您老人家怕Peter把Samantha 吃 了?你那是老皇曆了。現在還不知道是誰吃誰咧。據我的分析,Peter 應該喜歡你。” 楊紅一愣,覺得Tracey 的思維跳躍性太大,她有點無法適應。“喜歡我?”她問, “他多大?我多大?他肯定比我小呢。” “可以姐弟戀嘛。” “我婚都結了,小孩 ---” “可以婚外戀嘛。” 楊紅搖搖頭:“你簡直亂點鴛鴦譜,你知道我很討厭他的。” “就是因為你討厭他,他才要追你。”T分析說,“你看那電影裏麵,男孩肯定不愛 那一群愛他的女孩,而偏偏去愛那個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對他不理不睬的女孩。他 想,我倒要看看那女孩有什麽本事,敢對本公子這種態度,於是他就猛追。” “這不是賭氣嗎?” “開始是賭氣,追著追著,就真地愛上了。” 楊紅想想,有幾部電影還真是這樣。她笑笑說:“那不都是電影嗎?” “你忘了Peter 說的?現在是生活模仿藝術的年代了。喂,你和Peter 模仿到哪一 段了?” (9) -------------------------------------------------------------------------------- 楊紅有點不解,不是一直說藝術來源於生活嗎?她對這點印象很深,因為這個概念對 她的生活可以說起過決定性的作用。 楊紅的父母都是小學語文教師,所以她自小就覺得自己有點文學天賦,讀小學時, 作文常常是被老師當作範文,在班上念給大家聽的。可是等到上了中學,突然遇到 一個不賞識她作文的老師。她辛辛苦苦寫出來的東西,有一大半被老師用紅筆劃掉, 有時還在上麵批上“語言空洞,言之無物”。那個戴著厚厚的眼鏡、不修邊幅的中 年男老師總是拿著另一個女孩的文章,搖頭晃腦地讀給全班聽。楊紅越聽越覺得那 個女孩的作文通篇都是撒謊,那天春遊根本沒有下雨,但那女孩卻在那裏長篇大論 地描寫那場春雨,那春雨滋潤下的禾苗,等等等等。楊紅忍不住,下課後就找到那 老師,指出範文的不實之處。老師不但不批評那個撒謊的女孩,反而問楊紅: “藝術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你懂不懂?” 後來楊紅寫作文也試著編造一些東西,結果作文分數就高了起來。她想,什麽高於 生活,撒謊罷了。編了幾次,都是高分,也就越編越有興趣,搞到後來,不編就動 不了筆了。 進了高中,情況又變了,那個瘦高個的語文老師給她作文的評語總是“細節失真, 編造痕跡太濃”。有時還在他認為失真的地方用紅筆密密麻麻地指出為什麽這個細 節失真。楊紅感到那一段時間真是她高中生活最黑暗的日子。語文考試一篇作文常 常占百分之四十,那個老師可以一下扣掉30分。這樣她無論怎樣努力,語文就隻能 在70分左右徘徊。語文分數一垮,總平均也就垮了。看到自己第一次跌出前十五名, 楊紅真是欲哭無淚。 回家跟父母訴苦,問作文到底該怎麽寫,父母也不知道,隻說“各花入各眼。作文 這個東西,沒有一定之規,全看你撞在哪個老師手裏了。老師覺得你寫得好,你就 是寫得好。老師的評分標準也不一樣,這個老師認為好的東西,那個老師可能覺得 不好。” 楊紅的父母一直都是主張她學理科的,說搞文的人,容易惹禍,搞得不好會坐“文 字獄”。父母因為成分好,文化革命沒受什麽衝擊,但看到別的老師挨批鬥,也嚇 得夠嗆。楊紅起初還不以為然,說難道還會有第二次文化大革命?現在被兩個老師 這樣一整,也對搞文徹底失去了興趣。心想,還是理科好,真理就是真理,2+2 就 等於4,張老師說它對,李老師也要說它對。不象寫文章,張老師捧上天的,李老師 可以把它貶下地。 高中分文理班的時候,楊紅就義無反顧地選了理科。但是語文課還是要上的,作文 還是要寫的。楊紅慢慢摸出了語文老師的愛好,作文分數上來不少,但是作文就成 了楊紅的一塊心病。不知道高考時誰來閱卷?也不知這個人是喜歡“高於生活”還 是“事實求是”?如果文章寫得不入閱卷人的眼,丟個幾十分,那不一下從一類跌 到二類,二類跌到三類? 高考前,班主任告訴她學校準備保送她讀H大,她本來想讀更好的Z大,但猶豫了很 久,她還是決定讀H大,怕自己高考作文失手,弄得H大都讀不成了。 “嗨,什麽甜蜜的回憶?”Tracey 推推楊紅,“說出來聽聽。” “哪有什麽甜蜜的回憶?”楊紅說,“突然想起語文老師說過藝術來源於生活,不 是象你說的那樣,生活模仿藝術。” “藝術來源於生活?那是什麽年代的事了?你怎麽象那個joke 裏的老家夥?住在深 山老林,一輩子沒離開過他那個山溝溝。後來公路修到他家門口,他逢人就問‘日 本鬼子趕走了沒有?’”。 楊紅一笑,“不對吧,他沒出過那山溝,怎麽又知道日本鬼子呢?” “笑話嘛,你能跟它較真?”Tracey 也笑起來,“算了,說正經的,你跟Peter 模 仿到哪一段了?” “什麽哪一段?我都不知道你說的有幾段。” “不就那幾段嗎?第一段:相遇;第二段:相恨。你們已經pass 這兩段了。第三段: 相識;第四段:相知;然後是‘相戀’,‘相愛’,啪!搞定!” 楊紅聽Tracey 說得振振有詞,最後還打個榧子,覺得挺好笑。“就這麽簡單?後麵 就沒有了?” “都到相愛了,還有什麽?再有就不是藝術,變成生活了。”Tracey 撇撇嘴,“所 以電影都是寫到相愛為止的,最多加個婚禮,然後就‘ 從此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去 了’。” 楊紅不同意:“不會吧,有很多電影都是寫婚後的事情的。” Tracey 想了想,說:“那又是另一個路子了。第一段:相遇;第二段:相戀;第三 段:結婚;第四段:第三者插足。這後麵就是Multiple Choice 了,任選一個。 A:離婚,跟第三者在一起; B:離婚,第三者跑了,再找第四者; C:不離婚,丈夫痛打第三者一頓; D:不離婚,第三者痛打丈夫一頓; E:丈夫和第三者痛打妻子一頓,兩人結為同性戀。” Tracey 說到這裏,已笑得直不起腰來。楊紅也忍不住笑,笑了一會,她問:“有點 不對噢,你這是說女人紅杏出牆的故事的,實際生活中,還是男人有外遇的多吧?” “這不是順著你跟Peter 的故事在說嗎?”Tracey 說,“男人有外遇,前邊幾段一 樣,就是這個Multiple Choice 要變一變了。 A:老婆尋死覓活,不肯離婚,老公隻好一妻一妾,享齊人之福; B:老婆與第三者同歸於盡,老公另覓新歡; C:老婆殺第三者,判終生監禁,老公還是另覓新歡; D:老婆廢老公,切了他的小弟弟,從此相安無事,白頭到老; E:老婆和第三者聯手,痛打老公一頓,兩人結為同性戀。” 楊紅指著Tracey,笑得直不起腰來。但笑著笑著,突然笑不出來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