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房子住住蠻樂味的。
那男人仰起脖子看著頭上的六角吸頂燈,仿佛想知道它是哪裏製造的。從他脖子裏的皮肉看去,他比王先生年輕點,大概有六十歲,不過麵色發烏,頭發也十分稀疏,染成一種黃裏帶赤的顏色。身上穿著三十年代上海百樂門舞客的舊西裝,大概是他父親留下的,圓形下擺其短無比,配上他那兩條長腳鷺鷥腿,看去就像一盞古董店裏大拍賣的落地燈,渾身散發著一種落魄的氣味。
你說的完全正確,來探親的人都覺得沒意思。王太太說。
你算是知道了吧,電視看不懂,出門又勿會開汽車,到處是綠眼睛朝你看著,簡直就像坐牢……。男人忽然把他那口上海腔的普通話收住了,因為這時他兒子從走廊那頭走了過來。淑芳見有人過來便往裏靠了靠,她不知道這年輕人剛才躲在哪個角落,等他過去後她又重新把眼睛貼住了門縫。
那你來我們教堂吧。我們教堂裏都是中國人。我跟你講啊,不信上帝的人都要下地獄的!這樣吧,這個星期天我到你家去接你,去教堂做做禮拜對你大有好處。
你太客氣了,這不方便吧?
方便的。都是中國人,相互幫忙也是應該的麽。
王太太,你誤會了,那年輕人插進來說,我父親剛剛病好,他有自己的……
我年輕時也有自己的信仰。王太太搶著說,可有什麽用?世界上的事統統說變就變,比烏龜變王八都快。我跟你講,開頭他們來給我傳教,我也不肯信。我還發過誓的,我發誓就是真有個上帝站在我麵前我也不會相信。可是後來我想不信也不行啊,人沒有信仰就沒有安全感,人不安全什麽倒黴事都碰得到。等下你走出大門,你會碰到汽車吧?碰到汽車你就有可能被撞死!像你這樣沒做過壞事的,假使你不信上帝,死了也不能進天堂,所以講,你的死比鴻毛好輕,比鴻毛還輕的死就是白死!人要是白白死掉就不合算了。我們講事實擺道理好了,我做你見證人,現在你看不懂英文電視,信了上帝就能看懂。不信你就先死死看好了,死了你就知道了!很靈驗的!如果你去教堂不好意思,我還可以到你家裏給你講解聖經,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水都不要喝一口,更不會收費。我們約個時間吧!
淑芳躲在廁所裏早捂著嘴笑半天了。此刻她實在忍不住把頭從門裏稍稍伸了出來,隻見那男人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後大聲問道,你家廁所在啥地方?
先約好時間你再去廁所間也來得及。王太太拉住他的袖子,全然一副討價還價的樣子。
年輕人在他父親旁邊晃著肩膀,同時眼睛對著頭上那盞吸頂燈翻了翻。似乎想說這女人那麽急著要和我老爸約時間她什麽意思啊?
男人顯然是很尷尬,他說,我最近很忙,因為我兒子準備要換大房子,等我們搬進了大房子一定請你來白相。
要買大房子了?恭喜恭喜,買在哪裏?
男人眨眨眼說不上了,隻好扭頭求助於兒子。他對兒子又是擠眼又是噘嘴,還故意問道,在哪裏?
年輕人也像他父親那樣眨了眨眼,然後堅決地說,肯定不是珊瑚社區!
不管在哪個社區,你們搬家一定要通知我,我來幫忙!
好好好,你來幫,來幫!
淑芳抽回了身體,準備用下馬桶。她知道那男人不會再和王太太說下去了,現在不說都已經串幫了,要是再說下去那就連鞋底都剩不下了。他兒子還在做學生根本不會買房子。後來吃飯時她才知道他得了肺癌,對死這個字特別忌諱,別人一提到死他就有排尿的感覺。偏偏王太太在她那篇洋洋灑灑的傳教說詞中用了那麽多的死字。所以燭光大餐剛一結束他便一再向淑芳表明他沒想到王太太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他可不想找個基督徒聊天,他敢說這女人除了知道幾個天堂地獄的名詞外其它什麽也不懂。
走廊裏響過了一陣匆亂的腳步,仿佛是兩隻逃亡的刺蝟從地板上滾過。幾秒鍾後,又傳來了那男人帶著幸災樂禍的口氣問道,聽說華人教會出了點問題啊?隨即就響起了王太太那雙踢踢踏踏的拖鞋聲,然後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