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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開那個筆記本。說真的,與其說那是一位大夫寫的日記,真不如說是魔鬼的告白。因為篇幅太長,我隻能為讀者摘錄幾小段。
“那孩子就在這兒,他看著我,他的呼吸像血似的噴在我臉上。他和那狗都在等著看我死去!死神為什麽挑選了我!為什麽是我!而不是那狗,那孩子,不是桂花!
“船聲讓那孩子手舞足蹈起來。他像個勝利者!他的呼吸如同血一般地向我噴來!他在等著看我死去!桂花,不要怪我,我害了病。嫉恨的瘟疫在世間傳播了足有上億年,誰都知道我躲不了它。
“多麽奇妙的河水,如果你是給活人享用的,那就請你推起這搖籃,帶著孩子漂走吧。很好,那孩子就要被淹沒了。我看見他的小帽子浮出了水麵。現在,我平靜了,風在為我做著解剖,我征服了疼痛,就像我征服了我的良心。”
“當時,高文芳把這件事告訴我,”景凱收回了那筆記本說,“我猜想她是希望我在一氣之下,上去把她掐死。她反正要死了。她想讓我做她的陪葬,以此來唱完她人生中最後一個音符。”景凱輕輕笑了笑,“我可沒那麽傻。我把她送進了醫院,讓她的死變成了她的贖罪……”
“這簡直,”彼德麵色發白地說,“簡直像,像小說!”
“去把桂花接回來吧。”當我和彼德讓景凱陪著走出他家大門時,我建議著。
“我想,”景凱用一種肯定的語調說,“我會為她做出更好的安排。”
“哦?”我開玩笑地問他,“什麽安排?不會是替她找了個婆家吧?”
“我的確有這個打算。不過我還沒找到合適的人選。”景凱笑著,把雙手插進了褲兜裏,抬腳踢起一顆小石子,一直把它踢出了車道後又說,“最近我在研究上有不少想法。到退休我還有二十多年的時間,足夠讓我把這些想法變成產品。我還準備開家公司。當然不會做得很大,不過替蘭芳在嫁妝上增添一圈金光還是可以的。等有了錢我還準備為桂花買個小農莊。桂花生在泥土裏,我想把她歸還給泥土。再說她天生就有做生意的本事。好好經營,將來玉米在工業上的用途越來越廣,她還是能趕上好日子的。”
愛是不圖回報,隻有付出,隻有給予,隻有贈送嗎?我在心裏問自己。
我和景凱握了握手,“預祝您的事業馬到成功!”
“其實我是個失敗者。”景凱笑著說。
“為什麽?”
“要想抗擊從骨子裏散發出的邪惡並不是件容易事。”他說,“不過,我還不肯服輸。”
好一個失敗者!一個能夠包容邪惡的失敗者!人們無法並存的愛與恨,嫉妒與憐憫,寬容與報複,自強與命運,永恒與瞬間,他都可以將其歸在愛這個不受限製的生命體裏,並且使它總是奔騰不息。一個多元化的生命體,在他研究的那些係統,那些數學模型和方塊圖裏,也許比比皆是,可事實上呈現在他周圍的是一個危機四伏的瘋狂世界,而他的聲音又是那麽微弱,他的工具也隻是一些用來補償係統穩定的反饋係數。為了使這個老在出故障的,動蕩不安的係統噪音縮減到最小,他不斷地求證,不斷地加以更新,優化,研發,替這煩瑣、多變、醜陋的方塊圖編織著最完美的方程。他為自己的同胞盡了力,他用肉身奉獻出了他的靈魂,可他卻認為自己是個失敗者!假如真有末日審判的那一天,我相信上帝會是公正的。
不知從哪兒傳來了割草機的隆隆聲響。奇怪,在這對植物的摧殘聲中我竟聽見了景凱的歌聲:
……
Iwonder how we can survive this romance……
……
我想起這是Richard Marx在八十年代末寫下的一首情歌。這是屬於景凱的歌,是他的情感,他的愛,他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