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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獲得了兩個星期的休庭,彼德說什麽也要親眼去看看這位神奇的“伍子胥”。在找了一個我永遠也別想猜到的理由後,他告訴我,他已經和景凱約好了,並說這位教授對我們的拜訪興趣十足。
橫跨在密西西比河的80號公路橋上,仍然匆匆過著一對不得交尾的龍鳳。不同的是,橋上那些浮在夕照裏的路燈,為這對龍鳳掃盡了一路的坷坎。
那是在一個周末的午後。我們幾乎就在他剛一打開門的時候,便把我們的目光準確地投到了他的頭上。他本人似乎也覺察到了。憑著他的聰明,也許他還能猜出這目光裏有多少是好奇,又有多少是失望。因為他那一頭烏黑的短發,連同他的絡腮胡,的確讓我和彼德大感失望。
“您這咖啡桌真別致啊,簡直就跟藝術品一樣!”
彼德這個極少恭維人的家夥,我至今仍然認為那天他這麽說,完全是為了掩飾他那好奇的目光。不過,後來他並不承認。
“請隨便坐,”景凱穿著便衫,顯得興致勃勃,把我們讓進客廳後,又說,“這是我自己做的。我最近還買了個霽紅仿古瓶呢。”
隨後,我們在午後的陽光裏,看見了那個放在茶幾上的花瓶。瓶後,是一扇窗戶,有些樹影掛在白紗簾上,隨著風的撫摸閃動著。
“怎麽?”我一麵在沙發上坐下,一麵問景凱,“您太太和女兒都出去了?”
“蘭芳在鄰居家。”景凱拿起一條丟在沙發背上的毯子說,“我太太去世了。”
“什麽?!”
還有什麽樣的意外消息能讓我和彼德比這更吃驚的?在和彼德相視對看了一眼後,我說:
“真對不起,她是什麽時候去世的?”
“一個多月前。”
景凱很隨意地在單人沙發裏欠著身子,仿佛是在說著一件與他無關的事。
“對了,”他又問,“你們兩位想喝點什麽?要不要來點PORT(波特酒)。我有瓶很好的PORT。”
“是因為生病嗎?”我接過他遞來的酒又問他,無意中還是說了句多餘的話,“我聽桂花說她身體一直不是很好。”
“對。”景凱果然注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他喝了口酒說,“幾年前她患上了乙型肝炎,後來轉成肝癌,很快就不行了。”
一串鳥鳴般的笑聲把我們的目光引到了窗外。幾個孩子騎車而過,車把上掛著五彩飄帶,仿佛一把摔出去的金簪子,撩得人眼發花。屋裏沉默了一會兒。
“這酒如何?”景凱又問。
“好極了。”彼德拿過那酒瓶,看著上麵的商標紙,“這是葡萄牙出產的?”
“是的,”景凱說,“我到那兒開會,聽說當地有個小村莊出產的PORT不錯,本來想多買幾瓶帶回來,又怕飛機上不允許帶液體的東西,隻好讓商店給我寄了一瓶來。”
此刻我把目光停在了一個放在小櫃上的相框上。這是桂花的照片。
“桂花跟我說她會騎馬,”我過去拿起它,轉過身問景凱,“這是她在國內照的吧?”
景凱在又一次地注意看了我一眼後,起身過來,從我手裏接過那照片,盡情地看了一會兒。這是怎樣一種溫暖的眼神啊!我堅信他一天也沒忘記過她。
“這是我一個朋友梁虹為她照的,”當他忽然發覺自己走神時,連忙說,“當時我們正在一個馬場裏。”
“您最近沒有去看看桂花嗎?”我順口問,當然是懷著目的地順口。
“桂花走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一種深深的惦念和盼望悄悄地溜進了他的眼睛,他把那相框重新放回櫃子上,又問我,“她好嗎?”
我把桂花在法庭上如何作證的事說了一遍,又稱讚她是如何地能幹和有趣。景凱聽得十分認真。可那張剛毅而又充滿智慧的臉並沒有為此感到興奮,反而開始現起了一片黯然。對這片黯然的前額,縱然我有一萬種猜測,可是此時此刻,我隻能給自己一個回答,那就是,景凱已經確定我對他和桂花的事,是有所了解的。既然這樣,我是不是就可以不必再顧慮了,可以直接問他,既然高文芳已經去世了,為什麽他遲遲不把桂花接回來?但我仍然不敢那麽貿然,那太唐突了,就算我也是中國人,但對景凱來說,畢竟是個陌生人。
“請問,”彼德若無其事似的吹起了口哨說,“您的衛生間在哪兒?”
天啊!我在心裏叫著,這個出生在紐約的美國小子,但願他是為了知趣才那麽不知趣的!
“真抱歉。”當彼德進了衛生間後,我對景凱表示著歉意說。
“哈哈!”誰知他竟大笑著用中文說,“你怎麽能阻止人去衛生間呢!”仿佛我故意欺負彼德似的。
好了!這開朗的笑聲給了我足夠的自信心。要是我再不趁熱打鐵趕緊把我想問的事說出來,黃花菜可就真得涼了!
“既然您太太已經去世了,您為什麽不把桂花接回來呢?”我像一個愛管閑事的八婆那樣問著,隻是仍然用了中文。
此刻我們差不多是站在通往家庭間的過道上。這是因為景凱為了給彼德指出衛生間的方向,才使我們都挪動了位置。景凱雙手插在褲兜裏,低頭看著地板。我記得桂花跟我說過,當他思考什麽時,他有這個習慣。
“桂花對你談了不少關於我和她的事吧?”他終於把猜測變作了提問。
“是的,”我有些抱歉地笑著說,“在去加州作證的飛機上,因為無聊,她跟我談了不少她過去的事。”
“那麽,她有沒有跟你提起過她的兒子?”
“什麽?!桂花有個兒子?”
我吃驚地叫起來。我說過,在這之前,我始終認為桂花沒有留下那孩子。
“對。我就是那孩子的父親。可這個孩子讓高文芳害死了。”
“什麽?!那孩子被高文芳害死了?”我再次吃驚地叫起來。
我聽見彼德在我身後的那一聲輕而沉的驚訝。原來他已經從衛生間出來了。而我呢,因為吃驚,使我的叫喊又回到了英文上。要彌補是不可能了。好在景凱並不在意,甚至還向彼德,為了他和我先前用了中文,而抱歉似的點頭笑了一下。
“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
過了良久,等我們重新坐回到沙發上後,才由彼德開始把我們和景凱的談話繼續下去。
“您能對我們詳細談談嗎?”彼德說,“您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您太太為什麽要害死您的兒子?她是出於妒忌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這事高文芳直到臨終前才跟我說。”景凱苦笑了下,然後站起來,到壁爐架邊上的壁櫃裏找出一個筆記本,一麵又說,“不過,我敢肯定,她告訴我並不是想到人在臨死前應該有所懺悔。這是她的日記,她在裏麵記載了她謀害那孩子的經過。”
“如此看來,”我接過那筆記本說,“桂花不但留下了孩子,而且還告訴了您。”
“不,桂花沒有告訴過我。”景凱輕輕歎了口氣,“她是因為停經,才懷疑自己大概懷孕了。後來彭姍帶她去買了個自測器,證實了這事。盡管她不讓彭姍告訴我,可彭姍還是告訴了我。彭姍認為我有權力知道這件事。她是希望我能出麵勸桂花把孩子留下。我當然是舍不得那孩子,可是我覺得,對於打胎,桂花有更多的權力。既然我希望她成為強者,自食其力,那麽一切事就讓她自己作主吧。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曾經幾次想去看看她,最後都忍著了。有一次我都開上了80號,結果還是半途而歸。”
“那麽,”彼德咳嗽了一下,帶著律師無法抑製的習慣問道,“桂花最後沒有去打胎,這點您並不知道?”
“我的確不知道。”景凱歎了口氣說,“桂花把孩子留下了,但她沒有把這事告訴彭姍。不幸的是,彭姍從一開始就相信桂花不會留下那孩子。而我就更糟糕了,我甚至覺得桂花還會恨她肚子裏的那個生命。因為是我硬把她趕走的,隻有我自己最清楚,我把她的心傷得有多狠。那年桂花走後不久,碰巧彭姍因為父親病重回國,而且在家一住就住了將近大半年,直到把她父親安葬後才回來。所以,在桂花生孩子之前,彭姍不僅一次也沒去看過她,甚至連那孩子也沒見過。而在這段時間裏,剛巧又碰上高文芳發現自己患了肝癌,並且立刻臥床不起了。她的病情惡化是在半年之後,也就是在桂花生完孩子以後。說實在的,高文芳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完全可以做出一番事業。可惜,從骨子裏散發出的邪惡把她毀了。母愛在她內心和行動上也僅僅跟閃電那樣,隻亮了一亮,就暗滅了。”景凱說到這兒又歎了口氣,“不過,眼看著她不久就要離開人世,蘭芳將會永遠失去自己的親生母親,我心裏也不好受。而我能做到的事,也隻是在她生病時期使她的痛苦減到最輕程度。因此,我一方麵為她到處求醫,一方麵還要工作,同時還不能讓蘭芳有所察覺,所以,每天跟奔命似的。我唯一的自我安慰就是,我相信桂花的能力。”
那低沉的聲音裏沒有沉痛感,甚至沒有遺憾!用自己的親生子換來一個女人的自強,這個代價未免太大了!自古以來,有誰能把現實和理想融合成一個整體?又有誰能把有限的青春,與不受限製的歲月重疊在一條直線上?隻是對於景凱,我擔心的是,在這個二奶和情人無孔不入的地球上,他是拿自己心愛的女人作為奉獻,來宣告自己為人處世的理念嗎?他是要把他的兒子當做利器,對著人間的“常理”做著最後的抗衡嗎?不不不!我在心裏對自己說,我可不能這麽想。我相信他用的是智慧。這是上帝拿來區分人類和動物的工具。盡管我仍然懷疑這智慧究竟有多少力量才能抑製邪惡,也不知道它需要多少憧憬才能使那常理脫下平庸的外衣,變得美好起來。然而,我還是堅信不疑。
“既然連彭姍也沒有見過那孩子,”我說,“那麽高文芳又是怎麽知道的呢?”
“我想,隻有一個可能,因為她是醫生,對桂花身體上出現的反常現象比較敏感。也許在桂花走之前,她已經看出桂花懷孕了。據彭姍說,高文芳向她打聽過桂花的住址。彭姍就把桂花的地址給了她。當然這不能怪彭姍,高文芳滿嘴的甜言蜜語,彭姍是不可能知道她有什麽企圖的。”
那幾個騎車的孩子又回來了,陽光再次將那五彩的飄帶投入玻璃裏,而這一次,那金鏨子卻變成了一把飛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