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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無聲無息地過去了。誰也沒發現她因為看了一夜的月光,而藏在眼底的淚。十二月五日下了一上午的鵝毛大雪。下午雪停了,但是相當冷。午飯前,她鏟盡了車道上的積雪,然後就在氣墊床上枯坐著。窗外,雪在初晴的陽光裏結成了蒼白的顆粒,每一個顆粒都像一滴凍死的淚。
一點鍾剛過,他飛快地把車開進了車庫。人還沒有出車,就大聲喊道,“文芳!我的HLA(人類白細胞抗原)和蘭芳能對上!”
“真的!”高文芳衝出蘭芳的臥室,飛跑著一路下樓,幾乎衝進了他的懷裏。當他被前妻摟著放聲大哭時,他也哭了。
“謝天謝地,”他說,“蘭芳不用做化療了!吳大夫說了,四點就讓我去抽血,他要盡快給蘭芳做骨髓移植手術!”
她從氣墊床上一躍而起。天啊!現在好了!蘭芳得救了!老景也得救了!在一陣驚喜萬分的昏眩過後,她跑出屋子向他迎去。
過於興奮的陽光從敞開的門裏照著很小一部分的樓梯。她不知道是因為女兒的生命有了希望使他興奮過了頭,還是因為這好消息來得太突然讓他無法承受,總之,他在門廳裏熱烈地吻著高文芳的臉。她甚至清楚地看見了高文芳在他的親吻中還看過她一眼。那是怎樣的一眼啊!至今她都想不出一個合適的字來形容它。
“好了,”他放開了前妻說,“兩點半我還有堂課,下了課我就直接去抽血。我走了!”他匆匆離去了,始終沒有抬頭望她一下。等到她奔出門外想跟他說點什麽時,他的車已經開出了那條短街。
“做骨髓移植,幹嗎要抽老景的血?”回到屋裏她問高文芳。
“做骨髓移植並不是真的抽骨髓,”高文芳不大耐煩地說,“他們要把從景凱血液裏提煉出的造血幹細胞注射給蘭芳。不過做之前,為了促使造血幹細胞增加,他們會給景凱注射些藥,然後再抽血。”
“那得抽多少啊?”
高文芳笑了笑說,“你放心好了,按照景凱的體質,抽點血根本不算什麽的。”
她不再說了。熬了些瘦肉蛋羹和紅豆糖粥。又到他的臥房,從壁櫥裏拿出電熱毯,插上電源。抽完血他會渾身發冷的。她把他的鴨絨大枕頭拍了又拍,讓它鬆鬆的。又在衛生間裏插上小電爐,沒準他還想洗個熱水澡。又把他的浴衣放在澡盆邊,把他的皮拖鞋放在床沿下,把他的睡袍放在椅子裏。一直到她覺得再沒什麽事可做的時候,才又回到那氣墊床裏繼續枯坐著。
天黑了,高文芳為女兒拿去一盞小台燈,母女倆關在房間裏說著話。屋裏的一切即刻隔斷了。衛生間裏的溫度已經降到了攝氏三十四度。他怎麽還不回來呢?她來到廚房,擺下碗筷。又看了看放在烤箱裏溫著的飯菜和蛋羹。鍋裏的糖粥冒著甜香的紅豆味。她想起他為她念過的一首詩,裏麵說到了紅豆,他說這是相思豆。已經快八點了,她在廚房裏說什麽也待不下去了。她穿上大衣,來到前院的人行道邊,探著身子,向他平日回家的那個拐彎處望了又望。
蒼白的雪在地上轉舞著小小的旋風,一枚幹月有如天石。汽車開過時流動的車燈為她把那條路的盡頭照得雪亮,但她看不見車裏的人,也看不清車的模樣。她焦慮地迎著那些紮眼的車燈,可是每輛車拋給她的隻是黑暗。她等啊,看啊,凍麻了的臉上留著一串濕淚。她用手背抹著淚。就在這時,高文芳出來了。
“桂花!景凱昏倒了。醫院裏來電話叫家屬去呢!”
“什麽?!”
她暈暈乎乎,流著眼淚,由高文芳開車把她送到醫院。高文芳拿過她的手,匆匆在她手心裏寫了幾串字。
“醫院裏的拉丁文你是問不清的。”這位醫生一麵寫一麵說,“好了,你舉著手問別人好了。我要趕緊回去照看蘭芳了。”
她舉著她的手見人就問,在這個錯綜複雜的大樓裏轉了兩圈,終於在一個老護士的帶領下來到一間小屋裏。他果真躺在病床上。她向他奔去,彎下身,不等握住他的手,眼淚已經落在了那張蒼白的臉上。
“老景,”她輕輕叫著,“我來了。”
那慘白的嘴和臉不斷地接著她的淚。最初她都不敢確定他是否還活著。周圍的牆那麽白,她覺得他那樣子看上去不像是在人間了。後來她看了看他的腳,腳上沒掛著死亡標簽。除了他的胳膊上掛著吊針,別處都是好好的。
當班醫生顯然對她的英文水平表示懷疑,他讓護士找來了翻譯。
“他需要輸血。”那翻譯對她說,“你能簽字嗎?”
“能!”她哭著說,“要輸就輸我的!我和他是一個血型。”
字很快簽好了。在做完一個簡單的指血化驗後,她被安置在一張和他同樣的病床上。這是她第二次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一道冰冷的白光靜靜地照在雪白的被單上。她寧可沒有這道白光,甚至寧可在漆黑的陰府裏,那會讓她好受些。
她沒有想到她的血直接輸入了他的血管裏,更沒想過輸血的時間有多長。她覺得自己迷迷糊糊做起夢來。夢裏四周豎滿了蠟黃的花崗岩,就像這城裏洪災過後暴露出的史前化石一樣。一滴微小的眼淚,落在一塊巨大的山岩上,聲音在她中耳裏被成倍地放大了,成了婚禮進行曲的回聲。她發現高文芳在追逐她,頭上飄著她的婚紗。然後,她的十根手指變成了十根金條。朱向才不由分說拿起菜刀就剁。手指飛落在花崗岩壁上,變成了一組浮雕。啊!她驚叫了一聲。接著,默然的夢幻裏就出現了海底的沉船……
“桂花!桂花!”
“誰?”她驚醒了。“老景?我在哪兒?”她感到了她的手被握在他溫暖的掌心裏。“老天,是你在給我輸血,還是我在給你輸血啊。”
“是你給我輸了血。”他溫柔地望著她,此刻她總算看見他臉上有了紅色。“我已經好了。”他俯下身,用一個輕柔的吻替代了他滿心的感激。“你覺得怎麽樣?”
“我沒事。”
“那好,我們回家去吧。”
“老景,”她站起來,把頭挨著他寬闊的肩。
“嗯?怎麽了?”
“我想問你句話。”
“什麽話?”
“你會和小高複婚嗎?”
“不會!”他皺起眉責怪著,“你怎麽會這樣想呢?這是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