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在以後的幾天中,他是這樣度過的:星期二他不能不去學校,但是課一結束,他立即回家,並且始終陪著女兒。星期三他到學校去了半天,剩下的時間仍然和女兒待在一起,讀了兩個小時的故事書,玩了電子遊戲,還跟她下了兩盤跳棋。星期四和星期二一樣。隻是在吃過晚飯後,他加了個節目,和蘭芳一起唱了四十分鍾的卡拉OK。盡管蘭芳嚷著要看他和媽咪跳舞,高文芳也一再更換樂曲,可他還是堅持要唱那首和她跳舞時唱過的歌。
I hearthe laughter,I taste the tears,
But Ican’t get you now。
Whereveryou go, whatever you do,
I will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Whateverit takes or how my heart breaks;
I will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Waitingfor you……
他把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他所有的情感,他的愛,他的苦痛,他的妥協,他的無奈,他的絕望,和他最後的力量,都隻有用這些斷斷續續的歌詞才能表達出來。他相信,如果不是因為當著高文芳和女兒的麵,他必定會將自己唱得淚流滿麵。
倘若把美國比做一頭德州公牛,那麽,對於一個身無分文的中國人來說,要想接近它就隻能騎上它。隻是在騎它的那十個人裏,起碼有九個會被它摔下來。唯一的成功者,當摘下他的牛仔帽,在金錢堆裏揮手表示他是強者時,被摔在地上的那九個,恐怕連哭都不會。除了頑強、自信、智慧,堅持不懈地一次再一次地跳上公牛的脊背外,他們別無選擇。末了,他們成功了。即使是勉勉強強的成功,帶著傷痛和殘疾的成功,或是眼淚汪汪的成功,但無論怎樣,他們在牛背上最終總是可以坐穩了。
桂花能做的,他對自己說,也隻是那九個中的一個。
正如人們把墳場夷為平地重新種上鮮花一樣,在這0和1的時代裏,如果他的愛不能隨著時間消亡,他就隻能用自己的智慧,為她的平庸創造一個永無止盡的編程期了。
一旦把事情定下後,他很快就為他那永無止盡的編程期開始了準備工作。看見高文芳不讓女兒喝酸辣湯,他就把湯端走了;高文芳說孩子的口味不能太單調,不能光吃燒餅和麵條,必須加上別的粗糧,他就特地去買了一大包玉米麵和麥片。
他那副呼風喚雨的寬肩哪裏去了!她在心裏疑惑著。她覺得他現在的肩膀就像一副救死扶傷的擔架那樣,動不動就悲壯無比!也許,他是不想讓蘭芳在複原期間再出意外吧。
她在這樣的自我安慰的陪伴下過了三天,直到周末來臨。
那個周末他告訴她,“今晚我有事要找你。”
事實上,她始終都在等待他的責備。她甚至已經想好了該怎麽做。她要跪在他麵前,求他懲罰自己,或是抽她幾個嘴巴,或是用拳腳結結實實地揍她一頓。可是,到了晚上,她卻在浴缸裏花了二十五分鍾,讓水正著反著順著逆著流向全身。她還從來沒有像這樣盡心洗過自己呢。當她關了蓮蓬頭,匆匆穿上睡裙出來,看見過道的燈光夾在那扇鴛鴦門的縫隙裏時,她立刻向那兒跑去了。可他不在房裏。那麽他一定是在她房裏等著了。
“老景!”她跑回自己屋裏,輕聲叫著。
可他還是不在。難不成又去看女兒了?她來到蘭芳門外輕輕推開門,孩子和母親在一張床上同時打著鼾呢。莫非他在廚房喝水?她來到樓梯口,扒著那根樓柱往下看去,果然看見有些光從廚房向外流著。她立即奔下樓去,可是廚房裏仍然空無一人。
中西部的一月正值嚴冬季節。一絲刺骨的寒風從通往涼台的玻璃門縫中直吹進來。難不成他在涼台上?她拉開門簾向外看了看,他果然在那,一隻手還插在褲兜裏。
她當即裹上他丟在廚房椅子裏的大衣,本想躡手躡腳過去嚇他一下。可還是讓他聽到了開門聲。他回過頭來,同時吸了吸鼻子。
“看你!怎麽也不穿上大衣呢。”
她撐開大衣,把他連裹帶夾摟在胸前。一股濃烈的酒氣即刻衝進了她的鼻腔。
“你喝酒了?”她問,“那更不能吹冷風了。”
“沒事。”
他在她的懷裏跟個鄉裏孩子那樣拿手掌擦了擦鼻子。也許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一天,也許比這更寒冷的日子還在後頭。院裏枯黃的草坪完全被雪覆蓋了,空黑的夜,霧氣混淆著嚴寒。天上掛著半個月亮,虛晃晃的藍光,輕飄飄的黃亮,飄進雲層的冰晶裏,畫出了一圈與人間煙火犯衝的昏綠。
多麽溫暖的身體啊!
他用一隻手緊緊地摟著她的肩膀。這瘦弱的肩膀讓他感到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了斷裂般的疼痛,仿佛他和她是從同一棵樹上鋸開的兩段樹身,彼此躺在草叢裏,隔著一段距離,連著根基的這段因為不能再供養另一段汁露,不得不眼巴巴地看著它幹枯死去。
他曾告訴她,這涼台的木料是一種不易腐爛的紅木。現在經過了兩場暴風雪,已經聞不到芬芳了。有一顆凝結的水珠掛在他胡子上,她看不清那究竟是霧水還是淚水。她拿出他那塊印著桂花的手絹,替他擦了擦臉。
“蘭芳那跤看來是沒事了……”
他低頭不語,隻用下巴上的絡腮胡靠著她的前額,似乎想把自己從一個永恒的伊甸園裏硬拉出來似的。她覺得他的身子在發抖。
“進去吧,”她說,“你再凍壞了身子,咱們這一家就真垮了。”
她默默地推著他的背從涼台走進廚房,又從廚房走上樓梯,到了她屋裏,他吸了幾次鼻子,仍然沒有拿出插在褲兜裏的手。她覺得他是真感冒了。
“流清鼻涕了吧?”她說,“我去熬碗紅糖薑湯。”
喝下薑湯後,那一晚他就再也說不出話了,隻說他想去睡了。他很快回到了他的臥房,這才把放在褲兜裏的手拿出來,同時拿出的還有一直捏在手裏的電子機票。他把機票放在書桌上,出神地望著它。也許他就那樣望了一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