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樓道裏漸漸暗下來。黑暗來到了眼前,它像幹枯的長河,像破碎的酒杯,像斷了腿的駿馬,像腐爛的玉米田,像發餿的佳肴,像無窮無盡的悲歌。難道真的沒有永恒的天光嗎?一點都沒有嗎?不會那麽巧吧?她覺得看見了光亮,它從樓梯下慢慢爬上來,後來又慢慢爬了下去。她躺在那裏,並不想去分清白晝和黑夜。
後來她發現自己成了絆腳石,把人絆了一下。那是他嗎?不是。他不是她的未婚夫,不是她的老景。不是。老景的頭發沒那麽白,臉也沒那麽蒼老。更不會忘記時間。她覺得自己被人推開了。那個頂著一頭白發的腦袋,連同那張蒼老的臉很快也消失了。鴛鴦門再次在她眼前關緊了。又是那個上輩子夢裏所走過的幻影!
四周靜得讓人發狂。她繼續躺著,世界正在棄她而去。淒厲的風卷著冰排,像泛濫的海嘯,把她從那一彎港口裏猛烈地衝走了。
暴風雪漸漸沉落了,屋裏的一切變得那麽空,那麽白。據說生命在它消失以前,要在白色的氣體中停留片刻。白晝使他感到害怕,他希望留住黑夜,因為黑,至少也是色彩。但是,他知道天亮了,晨光借助樹枝的陰影鑽進窗戶,拍著他的肩膀呢。可他趕不走那光裏的無邊黑夜。那黝黑迷蒙的夜裏總是印著一個瘦小的人影,忽而和他重疊,忽而又和他離散。他不能確定到底是他離不開那人影,還是那人影離不開他。也許他原就不該擁有任何人的身影吧。
想不到我居然那麽沒用!
他開始為自己的軟弱赧顏,以致到了害怕的地步。好像魔鬼纏住了他,好像堅強、勇氣這樣的詞匯已經和他絕交了。他不依靠著誰,他就不能把他的女兒撫養成人了。這種感覺讓他惶惶不安起來。他想不出今後他的蘭芳還會發生什麽事。那麽,他真的再也沒有過去那種力量來撫養他的女兒了嗎?
“可是,我是不是該去學校了?”
當兩次看見曙光躍進窗戶時,他忽然想起了他的職責。他打開了門,走了出來,立刻覺得自己被一個軟糊糊的東西絆倒了。倒下吧!他想,倒下了就什麽也不知道了。可他沒有跌倒,隻是身體往前衝了一下,甚至不等他看清,那軟軟的東西已經投入了他的懷裏。
“天啊!你的頭發怎麽了……”
“今天星期幾?”他看了看懷裏那軟軟的身體,那身體的頭正在他的臉下。
“星期一。”
“星期一我有課嗎?”他又問。
“沒有,你要到星期二下午兩點才有課。”
他把懷裏那個軟軟的身體推開了,回到屋裏,關上了門,重新坐在他的轉椅裏。既然他無法抵抗命運的擺布,那麽,他總可以在命運的腳步聲中學會選擇吧。
可是,還剩什麽能讓我選擇呢?他對自己說,我唯一的選擇就是讓桂花離開我。
如果一種愛變
老天!你要我這樣做,還不如殺了我好呢!他在心裏大叫。
可是你有別的路嗎?沒有!蘭芳已經離不開高文芳了!這是一個無須證明的事實,一個如同1+1=2那樣無可置辯的事實。既然你看不到行進的途中還有別的路,那就拿出你科學家的理智吧!在一個不允許存在第二個變量的係統中,你能做的難道不就是那僅有的定量嗎!像高文芳那樣,用理智壓倒情感吧!父愛不應該比母愛遜色。看看高文芳,這個從來就不曾愛過你的女人,如果不是因為蘭芳的病喚起了她心裏的母愛,她又怎麽可能主動提出和你複婚呢?
可他立即為這樣的複婚膽戰了。這樣的複婚,沒有愛的複婚,就等於一個有毒的蘑菇。這樣的毒素,經常出沒在他生活裏的,將是什麽樣的災難啊!
他猛地站了起來,暈眩使他沒法看清眼前的實物。他用手撐著書桌的一角。他不記得什麽時候吃的飯,大概是星期六中午吧,也許是星期五。他跌跌撞撞來到衛生間,把他的頭伸在冷水裏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