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這個下午,他把自己關在屋裏很長時間。她想,他是應該休息一下了。大雪壓斷了電線,使這天在該上燈的時分屋裏一片漆黑。她不得不點上蠟燭,在那忽閃不定的微亮裏為他下了碗麵。
“老景,”她端著那碗麵輕輕敲著他的房門,“該吃飯了。吃了飯再睡。”
裏麵靜得像墓穴。她扭了扭門把,門被反鎖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使她害怕起來,她再次敲了敲那扇鴛鴦門。
“老景!你開開門,你怎麽了?老景!老景!”
裏麵仍然是死一樣的沉寂。
她把耳朵貼著門聽了聽。忽然,從死一般的寂靜中發出了一聲血肉與某種硬器相撞的悶響,接著又是一下,又一下。她覺得這聲音是那麽熟悉。天啊!這是鐵釘砸進肉裏的聲音!
“老景!”她大叫起來,“你怎麽了?我求求你,開門啊!”
她的雙手沒了命地向那門上砸去,早忘了手裏端著的麵。
“老景!你別折磨自己,你罵我啊!我求求你!你出來打我,罵我,怎麽都行!是我不好!我沒拉住蘭芳!你出來,出來揍我!要不我自己揍我自己!”
她劈裏啪啦往自己的臉上沒命地打去。
門終於被打開了。一個頭發亂糟糟的、滿臉憔悴的陌生人出現在她眼前。
“我沒事,”他說,“我就是想獨自待一會兒。”
他沒有給她說話的時間。鴛鴦門把他們隔開了。她愣愣地麵對那門大約站了十幾分鍾。那人是他嗎?她問自己。此刻她寧願看見的是個幻影,一個在她上輩子夢裏走過的幻影。
那樓道裏沒有窗戶,所有的光線全靠一縷從樓梯那兒折射上來的光亮。現在,這光亮已經漸漸狹窄起來。她感到靠著牆的身體是那麽虛弱,那麽疲憊。起先她還可以坐著,後來坐的力氣耗光了,她就半躺半坐著。最後她把那個瘦小的身體蜷縮在衣服底下,如同一彎失去衝力的弓弦。
幾秒鍾的事,一個孩子從這樓道邊上滾下去,摔昏了。現在雖然醒了,並且沒有摔傷,隻是還需要做些檢查。就是如此一件常見的事故把她的未婚夫關進了一間屋子,他在挨餓,在痛苦,在抽泣,在悔恨,在痙攣,在掙紮,可她卻不能為他分擔半點苦痛,不能替他放一缸熱水洗個澡,她甚至不能讓他吃點熱湯麵。而這些瑣碎的事都是她平日為他做慣了的。
為了在蘭芳這杆天秤上保持平衡,她曾經那麽提心吊膽地守在那張小床邊,替這孩子端屎端尿。蘭芳做骨髓穿刺那天,高文芳推說自己累了,是她在孩子的房門外守了一夜。她在那門外一次次地接著他送出來的嘔吐物。因為他的一句話,蘭芳吃什麽都沒味,她已經記不清自己究竟做過多少不同口味的燒餅了。現在,她懷疑自己的力氣是不是已經用完了?而她換來的這一切,幾乎還抵不過高文芳一個不經意的微笑呢!
她確信,高文芳在他心裏的分量遠不如自己來得重,然而事情未必真就那麽簡單。別看他像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對著前妻把不複婚的話說得斬釘截鐵,隻怕有一天,為了他那含辛茹苦養活的女兒,也不得不改變心意。既然他把生命交給過高文芳,如今,他就更可以把它交給蘭芳了。複婚是他對生活的銜接,而再婚卻是他對生命的重建。對於一個活過四十歲的男人來說,銜接和重建,她不知道他會選擇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