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骨髓穿刺的日子定在第二天下午。那是個怎樣晴朗的日子啊!那麽好的天氣簡直“辜負”了厄運的猖狂。他給女兒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高文芳開車帶他們去醫院。
“小天使的胳膊裏長小蟲子了,”他哄著女兒說,“我們去讓醫生看看,想辦法把它們抓出來。就像你和桂花姨抓螢火蟲一樣。”
“什麽小蟲子呀?”可憐的孩子撩起自己的袖子看了又看說,“Daddy,是毛毛蟲嗎?我不喜歡給醫生看嘛。你怎麽哭了?毛毛蟲咬你了麽?”
他原想讓女兒一路歡笑著走進手術室,無奈的是,不等他說完,他的淚早已流成了河。手術室裏到處放著可怕的儀器,他用手替女兒捂上眼睛。他多希望自己能夠遮住所有這一切啊!可蘭芳還是看見了,而且隻看了一眼,就驚慌地哭嚷起來。
“我不要抓小蟲子了!我不要,Daddy!我要回家!”
他成了女兒的敵人。這個五歲的孩子一旦預感到了大禍臨頭,就再也不肯讓他抱了。她在父親懷裏踢蹬著細腿,憤怒地捶打他,又把手伸向母親求救。
“我要媽咪!媽咪!”
當她看見母親非但沒有過來救她,反而去和那些隻露著眼睛的白大褂說話時,可憐的孩子便在他懷裏哭喊得更淒慘了,他覺得自己幾乎抱不住她了。
天啊!快點吧!讓這一切快點結束吧!他在心裏大叫。
終於,過來了三個護士。誰知他一見她們竟把女兒抱得更緊了,仿佛那是三個劊子手。他想反悔,想抱著女兒逃走,可他挪不動他的腳!
“把孩子給我吧。”一個護士說。
天啊!她們就這樣七手八腳把蘭芳抱走了嗎?
“Daddy!Daddy!”蘭芳從那個抱她的護士後肩上向他伸著小手不住地叫他。
“Daddy在這兒,”他跟在那三個護士後麵,“我在這兒,好孩子,我不走!”
可憐的孩子被放上了手術台,驚恐萬狀地望著墓穴似的天花板,仿佛虎嘴下的羊羔那樣拚命掙紮。更糟糕的是,他被趕出了那個房間。一道牆板隔斷了他和女兒的目光,可它怎麽能隔斷那聲嘶力竭的哭喊呢?
“我的天使!”他貼著那堵牆捶打著自己的雙拳,“我的寶貝,我的蘭芳,我的命!”
“Daddy……”
在這全身麻醉之前最後一聲絕望的叫喊中,各種儀器已經開始在那條細小的胳膊上穿越行走了!種種儀器所碰撞出的又是怎樣殘酷的交響啊!那雙貼著牆板的腿,他的腿,在一次次地發軟,又一次次地挺立起來。女兒的痛感移進了他的骨髓,這樣的疼要比女兒皮肉上的疼痛疼上千百倍啊!天啊!他怎麽能忍受這樣的痛楚,這樣的折磨,這樣的苦難!
當夜幕降臨時,他抱著仍在顫抖哭泣的女兒回來了。這一夜,他就坐在女兒的房間裏默默地伺候著他的蘭芳,沒有吩咐任何人,也沒有要求過誰,那雙細長的眼睛也隻看著女兒一個人。女兒所需要的一切都由他親手送到她的枕邊。一塊溫熱的毛巾是用來替女兒擦虛汗的,一個小瓷杯接下了她吐出的穢物,一把小勺喂著女兒喝水。他不停地忙著,唯一的休息就是用他的手去抹一抹流下的淚。
“蘭芳今天晚上什麽也不能吃,”在樓道裏,主動要求留下看護女兒的高文芳,以醫生的身份叮囑她說,“隻能喝水。”
他多半會在蘭芳身邊的地板上睡一會兒吧?她在心裏猜測著,可惜那兒沒有大床,如果他把他那張破床搬進蘭芳屋去的話,他就可以在那床上躺一躺了。
她沒有意識到,她這樣想,就等於把他和他前妻放在了同一張床上。因為,幾天來,高文芳隻能睡在他那張破床上。她為他在蘭芳房間的地上鋪了三條羊毛毯,外加一床鴨絨被。當她看見高文芳大口大口地吞咽著她做的燒餅、酸辣湯以及其他食物時,她是多麽希望他也能夠補充些營養啊!
“怎麽樣了?”她問他,“蘭芳好點了嗎?能多吃點東西了嗎?你想吃點啥?”
奇怪的是,在沉默和焦慮的籠罩下,高文芳的糯米團滾到之處所帶去的是一派和氣。也許是為了要得到親手照料女兒的機會,這位母親改變了;也許是因為她不再是打工女了,她的衣櫥裏放著一件婚紗呢。對女人來說,這婚紗雖然輕如皺紙,但是一旦放在女人心裏,它就變成了大山的分量。
她想,高文芳按照老景的意思,改口叫我桂花是真心嗎?不然為什麽我總是看見她眼裏藏著一種狡詐的凶光呢?就好像她在老景麵前把什麽都捏造好了,就等著我慘遭暗算似的。
等待使她陪他數過了整整十個難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