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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三年複活節的傍晚,七點左右,費南多滿頭大汗地跑來對她說,“這是
“什麽!”她愣了愣,不相信似的又問,“你說老景來了?”
她用顫抖的手接下了那張寫滿菜肴的開單,看了看。沒有高文芳愛吃的甜酸肉,可是量卻比過去多得多,竟有六菜一湯:蔥薑生蠔,豆豉螃蟹,一條取材活魚的醋溜魚,蹄筋燴海參,幹燒明蝦,這道菜指明要多放辣椒,再一道是椒鹽排骨,外加一個牛腩豆腐煲和燒餅。如此一份菜量,使她想到景凱一家這些年來添丁加口,也不知究竟有幾個人了。
待炒的開單不斷,她無法立即去見景凱。但她抽了幾秒鍾,數了數帆布包裏的錢。隻有三十幾塊,錢不夠啊!她對自己說,可銀行已經關門了。她心急火燎地掂著炒鍋,剛把最後一道菜倒進盤子,立即衝向前廳。在那道通往前廳的出口處,踮著腳,用急促而膽怯的目光在客人中巡視了一遍,但是沒找到。正待再找,恰巧費南多路過,順手給她指了一下。順著那指向,果然,在那張專門為需要安靜的客人所設的桌子邊上,坐著一個穿黑藍色夾克的男人。盡管這人背對著她,可她立刻認出他就是景凱。
她遲疑了一會兒,因為心跳得太猛,猛得讓她感到了悲傷。巧的是,剛才還把頭深深地埋在那副寬肩下的景凱,這時忽然扭過頭來。兩道目光即刻像在水裏交尾的魚那樣,打出了一朵讓人看不見的水花。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像過去那樣立即笑著站起來,反而稍稍愣了愣。
她來到了他的桌邊。大約有幾秒鍾的光景,隔著那張不大的小圓桌,他們誰也沒說一句話。
他那溫暖的眼神不如過去柔和了。她想,過去他那充滿智慧的額頭總是那麽閃亮,現在為什麽顯得異常黯然、傷感,仿佛遭過了一場劫難?
好在他的肩膀還跟過去一樣,盡管在不安地動著,但它看去仍然可以呼風喚雨,也仍然是座泰山。她暫時還無法想出他的生活究竟發生了什麽樣的不測和變化。當她看見微笑在他憔悴的臉上露出了猶豫不決的痕跡時,她覺得這個向來以助人為樂、在她眼裏又是那麽頂天立地的人今晚完全變了。可她不願看見她的偶像失去了慣有的勇氣和坦然,更不能接受他那心神不寧的神態。
當然,過了這些年,乍一相見難免有些生疏,畢竟她跟他還隻是熟人的關係,或者說他們之間還沒有到那種可以在對方身上感覺出一切的力量。她隻是像過去那樣,把她的手在那溫暖的,但顯然是在出汗的大手裏輕輕轉了個圈。
“你怎麽來了?”她問他。
“我來開會。”他似乎有些依依不舍地放開了她的手,然後又說,“我不知道宏運出了事,我就隨便進來了,剛巧看見費南多。怎麽?我聽費南多說陳老板向你求過婚,你為什麽不肯答應他?”
他隻怕早對著費南多把她所有的事都問過了。她後悔不該在這老墨麵前說起陳老板向她求過婚的事。對於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孩來說,沒有男友是多麽丟麵子的事。隻是她這唯一一次滿足了虛榮心的事,今天卻出了些故障。她想到他的關心,他從來都是那麽親切。不過這話問得未免太唐突了,簡直讓她又氣又好笑。
“我才不會要那個糟老頭呢!”她說。她以為這話會讓他改變他那一臉的嚴肅,從而笑一下,不料他的臉竟變得更為黑沉了。
“什麽!糟老頭?”他皺起眉頭說,“就因為他比你大得多,你就叫他糟老頭?”
“他本來就是個糟老頭嘛!”她實在不懂他幹嗎為這死人那麽憤憤不平,她大笑著說,“他都能當我爺爺了,難道還不是個糟老頭嗎?”因為笑,不覺中又把拿在手裏的一塊手巾掉到了地上。
他彎身替她拾起了那手巾,露著一臉愁苦說,“不錯,的確是個糟老頭了!”
“你什麽時候走?”她仍然笑著問他,“我剛剛數了數包裏的錢不夠,可現在銀行都關門了。要不明天……”
“什麽錢?”他疑惑地望著她,忽然不大耐煩地說,“你別老惦著那兩百塊錢行嗎?我就是來吃個飯,不是來要債的。我明天就走。”停了停又把聲音變得沉重起來說,“說實話,是想吃你做的燒餅了。”
“錢我是一定要還你的。”她對著他那種時而想躲開,時而又似乎舍不得的目光說道,“就是今天來不及去拿了。”然後她搓了搓手又說,“你的開單我已經交給了最好的廚子。”好像一切就緒,馬上就可以端出菜來讓他開懷大吃一頓了。
“先給我來幾罐青島啤酒。”他說,“今晚不喝點酒潤潤嗓子,我怕說不了話。”
她回到廚房,心裏猜測著他想說什麽?大不了是他女兒和高文芳的近況吧!
“上海之春”畢竟不是宏運,一張接著一張的開單使她再也沒有逮著機會到前堂去。一直等到過了九點,她才撈到空擋。當她興奮地奔到廚房門口,對著他所坐的方向看去時,那張桌子已經換了人。
他居然又像上次那樣,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她不知自己做了費南多奔跑中的障礙,隻管一次次地拉住他問。
“
好像他沒有把要說的話全說出來,他就不會走似的。
“他走啦!”這個墨西哥人耐心地打著手勢對她說,“他把那六道菜個個吃得盤底朝天!走啦!就像有很多年沒吃上好飯似的!”
她還想問些什麽,但她不得不進去了,因為大廚在叫她了。進去之前她是多麽希望他能像變魔術那樣再顯現一次,與她的目光再碰出一個水花啊!可是她什麽也沒看見。
複活節的夜氣裏永遠回蕩著再生的氣息。她需要怎樣的智慧才能越過這萬物複蘇的節氣呢?狹長的廚房像一個深不見底的山洞。她往沸油鍋裏倒進一把紅辣椒。這是一道客人等候多時的麻辣雞塊,她不能不盡快做出來。正當她轉身去拿花椒時,忽然發現有人站在她身後。
“老景!”她驚喜萬分地叫著,“你沒走啊!”
“我回來謝謝你做的燒餅。”他帶著一種淒涼的神色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她沒有想到他會特意來謝謝她做的燒餅。難道這就是他喝了幾瓶啤酒後要說的話?紅辣椒在油鍋裏掙紮著。此刻她不得不放下花椒。火辣辣的麻味夾帶著油煙衝上來,尖嘯的爆炸聲裏,油煙嗆得她滿眼流淚。
“別用手擦啊。”他大概是看見她用手去擦了擦眼睛,忍不住大叫起來,“手上沾過辣椒越擦越辣。用這個擦!”他掏出一塊手絹舉著放在她眼前,也許是有意要替她擦,但她把手絹拿了過來。
“給,”擦完後她把手絹遞還給他,“你的手絹!”
他把手躲到身後說,“你留著用吧!”
她好笑地想,一條手絹他也那麽客氣!“我有手絹。”她笑著說,“好幾條呢……還是你自己留著用吧!”
“你要是不要就扔了它!”他像是死活不要那手絹了似的。
巨大的抽風機隆隆作響,鐵鍋裏的紅辣椒在烈油中咆哮。他們兩個這麽說話,如同戴著耳機聽搖滾,外部的聲音全讓這金屬性的爆炸聲炸盡了。即使能聽見,也是像失真的擴音器,每個字都有斜出半英裏的可能。過了一會兒,當她想起應該問候一下高文芳時,他已經走出了廚房。
她茫然地望著那扇仍在忽閃的門,那門裏有多少跑堂在進出啊,可它卻顯得如此荒涼。荒涼得讓她流下了淚!她弄不清為什麽一見他離去自己就哭了,這淚掉得沒道理啊。他是大學教授,她呢,一個打工女,即便做朋友也還差著一大截呢。他甚至都不是來看她的,而是來吃燒餅的。這次來過以後,下次不定幾時才能再來。再過幾年,等到她的青春隨著這油煙和爐火漸漸燃盡後,到那時,他恐怕連她做的燒餅都不會吃了。
本小說將由華章同人和重慶出版社聯合出版,並由著名大作家蘇童作序,題為《白林其人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