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我想使勁了!”朱向才忽然打斷她的話大叫了一聲,他的手已經脫離了方向盤,仿佛是要求助某種力量,很快地抬起了他的屁股,用他騰出的雙手脫下了他的褲子,使他整個下身完全裸露在車座上。但是他忘了放開他的腳,汽車的油門在他起身的壓力下,使得時速表指針已經晃過了100邁。汽車頓時發瘋般地向前衝去。幸虧這一切都是在一刹那裏完成的,也許隻有幾秒鍾。
“你幹什麽呀!”她驚慌失措地大叫起來。
“我說我想使勁了!”他再次說出了他的欲望,聲音簡直就像鐵錘砸在燒紅的鐵上,“你用嘴,用嘴,讓我快活一回!好糖糖!來,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你有責任讓我快活!用嘴舔我!快點!”
其實他什麽都早偷著使過了,可就是無論如何不願承認自己身體上的缺陷,就像明知自己即將死去的蠶蛹,寧死不肯變做飛蛾,非要纏在繭子裏,為它的軀體拚死掙紮。
“向才,我不是嫌棄你。”她想使他安靜下來,至少讓他把車停下。“你這是病,”她說,“一時半會兒也解決不了。”
“我沒病!”朱向才“哇”的一聲哭起來說,“我是急,我越急就越不能硬!”
“你別哭啊,”她伸手替他抹了把汗說,“你把車停下,喝口水就好了。”
“我停不了!”這個英俊的男人用絕望的聲音哭著說,“車的速度能讓我勃起,你不懂,我要體驗一次在80邁時速下的性經驗。”
她想說,你就是坐上火箭也照樣不能勃起。可她並沒說出口,隻是堅持著一動不動;可心裏卻像吃下了一條菜蟲,那種青藍色的比小指還細的,不斷扭動的菜蟲。胃液正在她肚子裏翻騰不止。她想,再堅持一會兒,隻要再堅持一會兒他就安靜了。但是事情並不像她想的那麽簡單,雖然車速在減,可是朱向才的欲火已經上升到了沸騰的頂點,沒法控製自己了,他冷不防伸過手去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她覺得她的腦袋正讓那隻手死命地按在一堆臊哄哄的雞毛裏,她以為自己吃進了一口雞屎,這使她不能不拚死想把她的腦袋拔出來,她的胃也愈發翻騰了。
“叫你給我使勁,”他叫嚷著,“你就是不肯,是不是?!那行。我撞車!你以為我不敢啊?我馬上就撞給你看!我不是嚇唬你,我是真撞!”
她的臉和他的大腿根之間存在著一個鴻溝,性功能的鴻溝,欲望的鴻溝,厭惡的鴻溝,當然,更存在著愛的鴻溝。一條菜蟲般的小蠶蛹需要什麽樣的智慧,什麽樣的情感,什麽樣的力量才能逾越如此遙不可及的鴻溝呢?神啊,請你創造奇跡吧!
朱向才的雙腿筆挺挺地擺成一個V字,他已經喪失了所有的理智,甚至喪失了所有的感覺。他看不到手裏按著的是一顆活生生的人類頭顱,他以為那是個振動器,一個電動玩具娃娃的臉。他用兩隻啃光了指甲蓋的手緊緊抓著這個娃娃臉,死命地往自己黑森森的鴻溝裏撞著。
莽莽荒原裏回蕩著一男一女的哭聲。時而淩空廝殺,時而撲地拚搏。男人的右腳踩死了油門,女人的乳房在排擋器上撞擊。一輛卡車讓開了。她的眼裏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實物,墨一般的漆黑中也許飛過幾粒火星子,像篝火裏冒出的火星,很快熄滅了。四周是沒有知覺的黑暗,隻等著那轟然的一刻,轟然過後,一切才會靜止。
28
朱向才的車最後撞在一堆石料上,這是景凱後來跟我說的。
“幸虧他開錯了路,”他說,“要是在80號公路上,他倆誰也活不成了。”
車毀了,債還得還。費南多幫她在一家汽車旅館找了份黑工。她和一個叫麥克的人一起打掃客房。麥克是個身材魁梧的紅臉漢子,工作常開小差,來了也是吊兒郎當。後來她才知道他還幹著國民警衛隊的活,每月另有收入。也正是因為有著這樣一個堅強的經濟後盾,她經常不得不替他完成他那份工作。為此,這個紅臉大漢十分感謝她。
這天恰好就是她從汽車旅館走出來的時候。我已經說了,那天景凱給了桂花兩百塊錢。其實,也正是在這天,當她收下這錢後,景凱又告訴她,朱向才根本就不是伯克萊的學生。這個殘酷的事實使血即刻衝進了她的前額,她覺得一陣暈眩,非得有人伸手扶她一把不可了。而這雙溫暖的大手,恰恰正是在這一刹那扶住了她搖晃的身體。
“那麽,”她用發顫的聲音求助似的問他,“他在哪個學校呢?”
可她因為發暈,並沒聽清他的回話,也不清楚以後還發生過什麽事,她隻記得自己離去時,他正跟麥克說著話,而且說得還相當投機,麥克看去甚至還表現出了少有的激動。
街邊模模糊糊閃著人影,接二連三的汽車從雨裏駛過,車輪下飛濺起的雨水落在她的腳背上。她在雨裏漫無目的地越走越快,最後差不多是在跑了。
“這是個隻為虛榮心而活著的騙子,”她對自己說,“隻怪我沒有早些看破他。”
當晚,她耐著性子問朱向才,“今天我在街上遇見老景,他說你不是伯克萊的學生,你在哪個學校念書我不管,可你不能對我撒謊啊!”
“誰對你撒謊了?”朱向才心虛地說,“想不到你已經把景凱叫成老景了。他可是有老婆的人呢。”
“少來!”她氣了,大起嗓門說,“我不過是想讓他給你弄點獎學金!”
“既然你怕我吃了你的,喝了你的,”朱向才在破床墊上蹺著二郎腿說,“當初你就不應該來找我。是你心甘情願讓我花的,不是嗎?”
心甘情願!朱向才的話讓她渾身就像爆響了定時炸彈。這一年中她有過多少幻想、假設和計劃啊!她偷看大廚張占奎的烹飪手藝,想著有一天她會開一家快餐店;她甚至還學會了做貓王三明治,在麵包裏抹上花生醬再夾一根香蕉。她默默苦幹,支撐著她那生命力的不就是錢嗎?錢使她能夠忍受老板娘的辱罵和刁難,忍受大廚的冷眼,忍受吳胖的嘲笑,忍受陳老板那雙總不肯老實的手!每日披著晨星出門,頂著月亮回家,絲毫也不曾享受過太平洋暖流為這片土地帶來的溫暖。她一分一分地攢著她的錢,左手才把錢掙來,右手就送給了朱向才,正像景凱後來說的那樣,中間連個過眼的停留點都看不見!
“算我瞎了眼,”她對他發了狠似的說,“把自己當成了一匹馬!光想等著嫁個吃軟飯的男人!”
吃軟飯這樣的話實在不是能讓男人咽下的。朱向才愣住了。雖然這不是他頭一次遭受這種粗魯的輕視,可是這樣的話竟是出自這個比他低微了數百倍之多的女孩的嘴!這具並不缺乏小聰明的身軀,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彬彬有禮了。
“就憑你這長相還想嫁給我?”他舉著拳頭對她大叫著,“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你以為我真會嫁個性無能啊!”她冷笑著重複著他的話,“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好了,”她拉下了蠶蛹身上最後一塊遮醜布,把他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了。這致命的還擊使一雙不善勞作的手變得像動物的爪子一樣了,他死命地抓著她的肩膀把她按倒了。
他們開始翻滾起來,天花板和地毯連成了一片。他們誰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力氣,當他們的十個手指狠命地掐在對方肉裏時,都恨不得要在那身上掐出十個窟窿來,一個是要從那些窟隆裏把她的錢挖出來,另一個則是為了恨著他那不成器的蠶蛹。地毯在哭號,唯一的破床墊睜著血紅色的眼。他們咬著牙,翻啊,滾啊,踢啊,罵啊,叫啊,誰被壓在了對方的身下,誰就往上麵吐口水。她口幹舌燥,吐出的是黏黏的血水;他呢,吃糖壞了牙,口臭吐出的口水就更臭。然而,他畢竟是個男人,和她那點憑著恨意產生的蠻勁相比,總是大了許多。不僅大,也持久些。他一個金龜翻身把她壓住了。她叫著,喊著,扭著他的肩膀,好一陣才翻過來。可一眨眼,他兩腿著地再來一個蛤蟆越槽,又把她給壓住了。她又扭了好一陣,這一次,終是翻不過去了。
“你拿什麽紮我了?”她覺得大腿根一陣鑽心的疼痛,本能地用手去摸了摸。是水果刀!她把刀抽出來叫著,“好啊!你拿水果刀紮我!”
“誰拿水果刀紮你了!”他冷笑道。
“還說沒有!”她叫嚷著,“肯定流血了!”
也許是他聽見了血這個字,也許是他聞到了她的血,總之血讓這個有暈血症的男人鬆了手。她脫了身,把腳踩在廚房那把椅子上看她的大腿根。一道很小的血線,好在血不多。而且不是流下來的,僅僅是滲了點在皮膚上。
“你看!你看!”她把腿向他那邊轉去說,“還說沒呢,血都流了那麽多了!”
見著血,哪怕才那麽一點兒,朱向才立刻喘不上氣了,臉白得和死屍一樣。他不能不重新躺下,好讓自己呼吸。
她後悔不該打這一架,不打架這個結束才算禮貌圓滿。她把腳從椅子上拿下來,靠在廚房和客廳那半堵裝有木板的牆上。又把下午想好的主意略為準備了一下。
“我們分手吧。”她說。用的不是吵架的聲音,而是心平氣和地往下說著,“這麽下去我倆誰也沒有出頭之日。我不是說自己,我說你。憑你的長相,你那麽帥氣,要是不趁早找個公民,和她結婚拿綠卡,那你就是自己耽誤了自己。”
對朱向才來說,這是大實話。與其說他感到了愧疚,不如說他是贏得了上蒼的指點。他們勾了勾小指,彼此約定誰也不說出對方的秘密,她不說他是性無能,他也不提她是偷渡者。他們各自握著對方的致命點,以此替代了恨意。
她的愛情,她所謂的初戀,仿佛一台生產著美好未來的機器,現在,這機器出了故障。她已經看清了事情的殘酷性,憑著她的偷渡身份,她的相貌,要再找一個比朱向才好些的留學生是不大可能了。
本小說將由華章同人和重慶出版社聯合出版,並由著名大作家蘇童作序,題為《白林其人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