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

白林,女。2002年開始在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已發表作品:〈魔鬼的彩帶〉〈假如鏡子能說話>〈安妮的丈夫〉妮
正文

<碎冰>連載一個偷渡女和大學教授的愛情故事4

(2007-11-30 16:24:22) 下一個

9

 

其實早在一九九一年,從廣州、福建、溫州,甚至武漢,已經有一定數量的偷渡者在巴西登岸。這些男男女女讓蛇頭趕著,就像犛牛更換草場似的,幾經輾轉,常常要在南美等待很久,有人甚至等了一年多才進入美國。但是,金鈈渙走的是另外一條路。

“你們看清楚了”,金鈈渙對著由他帶領的那二十來個疲憊不堪的人說,“我要走的這條路可以叫你們一天也不用等,立即進入美國!”

在月光冷漠的注視下,停著一輛用帆布篷罩得嚴嚴實實的卡車。她讓卡車搖晃著,不知不覺睡了十九個小時。在狼吞虎咽飽餐了一頓後,早先那些逃跑的決心此刻變成了擔心。

我一句外國話也不會說,她想,口袋裏又隻有三百塊美金,怎麽逃?而且,到哪兒才能找著回去的船呢?再說即使能上船,我也不能保證自己不被海浪吞沒。說不定我會像小橘子那樣死在海上的。倒不如等賺了錢,坐飛機回家。一想到坐飛機,她立刻把所有的逃跑念頭統統丟光了。

三天後,他們來到亞利桑那州外的美國邊境上。黑夜降臨了,眾人的臉色變得嚴峻起來。

“看見沒,”蛇頭金鈈渙得意非凡地指著前方一大片荒蕪的土地對他們說,“那邊就是美國!”

所有的人都伸著脖子往美國看去,可是除了荒漠,黑暗裏什麽也沒有。

接著,在金鈈渙的帶領下,他們急速地奔跑起來。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她覺得臉碰到過一些刺,可是沒有感到疼痛。

前麵一定架著鐵絲網,她想,說不定還是電網呢。

果然,金鈈渙的跑速漸漸放慢,最後終於停下。這個人販子剛剛一屁股坐在地上,眾人立刻把他團團圍住了。這時他的模樣就像一隻被掐住喉管的響尾蛇,吐著他的黑舌頭,差不多就要斷氣了。可是,眾人竭力想知道的是,他們什麽時候才能越過邊境?

“喂,先生,我們到底什麽時候進入美國啊?”

“這是什麽?”這個奔跑得精疲力竭的蛇頭,在撐著脖子狠命大喘了一陣後,才指著地說,“這就是美國!”

“什麽?”

原來他們的腳已經踏上了這塊讓他們朝思暮想了那麽久,富得往外冒油的土地!人們愣住了。在一陣突然爆發出的狂歡裏,人們發現美國的氣溫要比墨西哥低二十幾度。這裏的空氣無比清新,那塊又黑又渾的天空更是光芒萬丈!要是他們知道其實在奔跑之前至多再走上幾步,就可以越過邊境的話,他們恐怕還會更高興呢!除了幾個由於過度緊張地奔跑、不得不暫時放下歡呼去拉屎的人以外,所有的人都在慶幸自己命大福大造化大,慶幸自己沒有讓海浪吞沒,慶幸老天有眼,沒有任何電網來阻攔他們。他們慶幸這個,慶幸那個,末了,全累得坐下來,清點隨身所帶的衣物錢財。

“要是小橘子還活著,”她望著那些歡呼的人,傷心地說,“不知會高興成什麽樣呢,沒準兒會在地上打一百個滾!”

可是他們絲毫也沒想到,其實他們高興得太早了。實際上他們腳下踩著的並不是冒油的黑土,而是讓風吹成粉末的不毛之地。這裏距離有人煙的地方還遠得很,他們還必須自己背著水和幹糧,徒步越過一片幾乎是無邊無際的荒漠!當他們知道誰也說不出幹這件冒險事曾經死過多少人時,全嚇呆了。幸而有兩個墨西哥人願意為他們做向導。金鈈渙叫他們各自買上足夠的幹糧和水。可怕的長征就這樣開始了。

當然,如果不是因為她命裏注定的巧事又發生了,從而改變了所有的事,那麽,等待她的就隻有兩種命運:要麽活活累死在這荒漠上;要麽被送到某個餐館,或是地下舞廳,甚至是妓院,在那苦苦熬上十年,也許還要更久。

人一旦想到自己即將就要過起牢獄般的日子,都會沒命似的逃跑。在這荒無人煙的路上,人人都在暗自尋找逃跑機會。可是,怎麽逃?往哪兒逃?在這沙漠般的荒野裏,沒有向導,存活的機會等於零!

“現在不是逃的時候,”她在心裏說,“至少也得等到走出荒漠以後。”

如此走了兩天。過邊境時他們總共是二十四個人,這天一大早,金鈈渙起來一點人頭,居然少了五個。可笑的是,這個笨到極點的蛇頭,在追拿那五個逃跑者時,竟然以為那些沒有逃走的人全都是些不會逃跑的傻瓜。

“你們就在這裏等著我好了,”這蛇頭對他的偷渡者們說,“等我把那五個人追回來再走!”

這些人雖然猶猶豫豫沒有急於逃走,但是,看見金鈈渙撇下他們不管,隻顧去追逃跑者時,在阿華的鼓動下,眾人湊滿了兩千塊,捧著送到那兩個墨西哥人手裏。巧的是,這兩人並不是金鈈渙事先安排好的向導,而是他臨時找來的。他倆不僅在這片荒漠裏來來回回穿越過好幾次,而且還在加州一個葡萄園裏做了三年農工。天上居然掉下了如此幸運的餡餅。他們跟著兩個老墨整整走了三天,親眼目睹了一具暴曬在烈日下的幹屍,幾副讓老鷹吃剩下的白骨。她差不多是爬著才到了能看見人的地方。

“怎麽樣?”最後分手時,阿華勸她說,“我看你還是跟我們走吧。”

“我要去加州,”她搖著頭說,“這是小橘子想去的地方。我到了加州,也算是了了她的心願。”

她毫不猶豫地拿出錢來給老墨,說她願意跟著他們一起搭貨車到加州去。

“你不要傻了!”阿華拉住她,“你一個小姑娘,當心這兩個老墨欺負你!”

“不會的。”她堅持著,“這一路上我都留心看著的,他倆不像是壞人。”

那列爬行在地平線上的貨車破舊不堪。沙塵讓周圍所有的實物都打起了皺褶。她在一堆報紙上坐著,不吃不喝,隻盯著路基外閃過的計程牌,787980……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連那麽小的計程牌都能看得如此清楚,也不知道自己會遇見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事。她隻覺得這路怕是永遠也走不完了。

 

 

10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在一個車輛繁忙的街口,她望著一輛喘著粗氣的公車,望著車裏上下的乘客,望著那半透明的車窗,望著車窗裏的人頭。那些服飾光鮮的男男女女,在這巨大的活動鏡框裏,麵色顯得那麽冷漠,那麽自信。

可是,她想,這些人究竟會去哪兒?要去哪兒呢?

自她和老墨分手後,她踏著孤獨,如同乞丐那樣在花花綠綠的大千世界裏一步挨著一步。兩天中,這片受太平洋暖流影響而保持著恒溫的天空,在她體內產生的效應竟然像是空氣稀薄的山峰,她在惶恐、淒涼和焦慮的洪荒中一次次地感到虛脫,仿佛一片夾在畫報裏的書簽,不斷地被人扔在角落裏。

她轉過一個街角,再一次捏緊了她的帆布包,躲著那些向她走來的大學生。這些勾肩搭背的年輕人,穿著露出肚皮的短衫,嘰嘰喳喳,如同一群快樂的麻雀。這是一群活在天堂裏的麻雀,一如上帝的寵物。她無法麵對這些天神的信使。她覺得至少她得把臉背過去。可是晚了,他們已經來到了她麵前。她閉上了眼睛,以為自己假裝看不見臉上的汙泥正在舔食她的肌膚,其他人也同樣看不見。

 

 

11

 

初到福州那年,她不是沒有品嚐過離鄉背井的飄零,可那到底是有嘴可以問、有字可以認的地方。即便是看著小橘子被扔進了大海,剩下的還有那一船的同胞,還有即便少,總能替她的胃填充空虛的食物。然而現在呢?

“怎麽辦?”她問自己,“去哪兒呢?總不能就這麽活活餓死在大街上吧。”

當眼淚和後悔都成了她的奢侈品時,她知道哭隻能消耗她更多的熱量,讓她的饑餓成倍增長,而熱量目前對她來說又是多麽寶貴!

這座以平等、自由為傲的城市並沒失去它以往的魅力。而那所讓人讚不絕口的伯克萊大學也仍然光彩奪目。尤其是校園的鍾聲,剛巧就在這一刻被敲響了。沉穩的鍾聲,帶著智慧,從容地由此走向世界,再從世界向這兒走來。

順著鍾聲,她向一個綠色鐵製牌樓走去。無情的陽光吸盡了她的最後一滴汗珠。她的嘴唇,她的肌膚,都在與這火燒般的爭奪中開始爆裂了。幸虧那還有個不大的噴水池。她迅速來到那個噴水池邊,洗了洗滿是汙泥的臉和手。加州山泉般清涼的水讓她清醒了。

“我的命裏不是還有個巧字嗎?”她對自己說,“既然老天沒叫我躺在鯊魚肚子裏,那就說明它要叫我躺到天堂裏去!一個來自中國東北農村的普通女孩,既然有幸來到伯克萊這座充滿智慧的城市,還不算巧嗎?”

一個女孩挽著一位學者模樣的人從她身邊走了過去。這一次,她沒有回避。一種自我解愁的預感,或者不如說是狂想,讓她的血液沸騰了。說不定有那麽一天,她也會像那女孩一樣,挽著一位飽學之士的手臂呢。誰知這個念頭一旦露了臉,竟像大海裏掀起的巨浪,鋪天蓋地,使她暫時忘記了孤獨,忘記了饑餓,甚至忘記了一路上的艱險。

她重新回到那個街口,往兩邊看了看。她想問問在哪兒能找著中國人。

“隻要看見一家中國店鋪或餐館,”她對自己說,“我就能找著活路。”

她向北走了幾步,忽然又覺得南邊似乎更熱鬧些。於是幹脆閉上眼,就地轉了個圈,再睜開眼時麵向北方。

空氣裏飄散著各種氣味。這是大都市裏才有的氣味。是咖啡,麵包,漢堡,薯條,可樂,熱狗,比薩,蛋糕,炸雞,奶酪,油炸玉米片,甜甜圈的氣味;是法國調料,意大利調料,墨西哥調料,希臘調料,印度調料,南洋調料,中東調料的氣味,還加上了汽油味,廢氣味,香水味,還有垃圾的臭氣,木板的黴氣,海水鹹鹹的潮氣。

直到今天,她仍然說不出這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氣味。可那個下午,那是怎樣一個充滿香味的下午呢?她的鼻子成了她的眼睛,使她從這些氣味的總和中,分出了一種炫耀性的香味!

“天啊!”她對自己叫著,“這是川菜的味道!”

有誰敢說這不是麻辣雞塊的香味!又有誰敢說麻辣雞塊不是川菜!她順著這香味一路尋去。過了兩條街,香味越來越濃。終於,在一溜翠綠琉璃瓦屋簷下,迎風招展著兩隻金箍黃穗的紅燈籠。

“老天有眼!”她仰麵對著那對紅燈籠說,“我有活路了!”

驚和喜使她渾身顫抖不已,她的臉上流下了熱淚,這是情不自禁的眼淚,是看見了生存希望的眼淚,是遇見了一個久別的親人所流下的眼淚。她連一秒鍾也沒再等,拔腿就往那燈籠跑去。到了燈籠下抬頭一看,隻見紫檀木的門楣上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宏運酒樓。她隻念過三年小學,可這四個字她都認得。巧的是,她發現在酒樓門前的笑佛那裏站著一個女人。

“大姐,”她大著膽子叫了一聲,“這裏要人嗎?”

“走啦,走啦!”那女人正拿409清潔劑替笑佛洗肚子。聽見有人說話,微微轉過半個死黃色的臉,不耐煩地說,“這裏不是你歇腳的地方啦!”

“我不是來歇腳的,”她辯解道,“我是想找個工作,我給你介紹費。”

此刻她才看清那張不知是患著內分泌失調,還是胃潰瘍,也許兩樣齊並的臉不知有多刁蠻。

“介紹費?”那女人不屑地對著這個被烈日曬成黑紅色的、衣衫肮髒不堪、身材又那麽瘦小的女孩上下打量了一番後,斷定來了個叫花子,於是尖刻地問道,“二十塊錢你出得起嗎?”

她早算過了,帆布包裏還剩著四十九塊。正要說她出得起,從酒樓的玻璃門裏搖出了一把輪椅,椅子裏坐著一個麵色發烏的老男人,笨重的胸脯足足比那女人大了三圈,寬肥的下巴上長著一坨肉,一直蕩到鎖骨,仿佛是個掛吊起的豬臊包。

餐館裏是絕對不會找個殘疾人來打工的,她想,這人多半就是老板。

“我在餐館裏幹過好幾年,”她恭恭敬敬地對那殘疾人笑了笑,說,“您別看我瘦,我的力氣大著呢!”

老男人自出來後,一雙無神的牛眼就再沒轉動過。但是,當她開口說話時,她的口音使那雙牛眼頓時變活了。這是怎樣的流轉啊!而這樣的感覺又為她在這個一句話都聽不懂,滿街滿眼盡是黃頭發藍眼睛的國度裏帶來了多少欣慰啊!

老男人齜出一口大金牙問她,“東北人?”

好極了!天下竟有那麽巧的事!她斷定這是沈陽口音,趕緊放大了嗓門盡量學著那一帶的話說,“對,沈陽那旮旯兒的!原來我跟您是老鄉哪!”

“好!”老男人把手在輪椅的扶手上一拍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剛好缺個洗碗工,”然後他轉著輪椅向玻璃門裏叫著,“大孫!”

裏麵走來個書生氣十足的年輕男人,問道,“什麽事,陳老板?”

“領她到廚房去。”老男人轉過頭來又問,“對了,你叫啥來著?”

“唐桂花。”

“好名字,”他指著黃臉女人說,“這是阿喜,從今天起她就是你的老板娘了。”

“老板娘。”當她又一次怯生生地對老板娘說話時,那老板娘剛巧也正看著她。

“我看她像偷渡進來的啦,”老板娘皺著兩條畫出來的吊梢眉對她男人說,“雇個沒有工卡的人,我們要犯法的啦!”

直到這時,她才想起她那可怕的偷渡者身份,再沒有比這更讓她心驚的了。她偷眼看了看仍舊望著她的陳老板,盡量裝做什麽也沒聽見,但是腳還是在門檻上絆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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