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9月11號那場災難以後,這裏的氣候變得異常古怪。上星期三,一場罕見的大霧使城裏的交通近於癱瘓。通往聖路易斯的280號公路上有三輛汽車相撞。麥可爸爸的吉普撞在一根電線杆上,他的左手撞斷了。而今天,剛剛進入三月的第二天,卻又刮起了龍卷風。
龍卷風警報是在早上十點左右開始嘶叫的。一條黢黑濃濁,圓錐體形狀的狂風,旋卷著沙土雜物,由南麵張牙舞爪地朝我們這撲來。校長不得不宣布提早放學。卡爾在二年級教室門口一見我就哭了,他是被尖厲的警報聲嚇壞的。我母親從長廊的那頭飛快地跑來接我們。疾風鞭趕著烏雲和我們的汽車賽跑。路過娜沙家時,她家的大門已經關死了。狂風肆虐撞擊著前院的老橡樹。後來這棵必須要三個人才能圍攏來的大樹果然支持不住了,它的一根很主要的枝杆把娜沙家的屋頂砸出一個大窟窿。就是這個象漏鬥似的窟窿,揭開了所有的秘密,同時也證實了娜沙和我們家的關係。因為弄清了這層關係,我母親在短短的幾小時內,陷人了一種難以啟齒的窘迫中。
萬聖節的中午,娜沙第一次來。穿著麻紗花邊連衣裙,眼裏閃著興奮的光。她來我們家是為了送我們一個草梅蛋糕。她說自從十二年前,她的丈夫約翰,把這塊祖傳的土地賣給一個地產商後,她就一直盼望著珊瑚社區裏,能搬來一家她的熟人。她說,昨天在電話本上發現這居然住著一位親戚,就是我母親。這個意外的發現,真讓她喜出望外。我們全家十分驚愕。我父親神情嚴肅地皺著眉,他不明白娜沙的話。而我母親,臉上凝固著僵僵的笑,完全不知道自己有這麽個親戚。當然,這話是娜沙走後她才對我們說的。當時的情景是:娜沙好象很確定的樣子。她捧著蛋糕,向堵在門口的我們一家人探著身子熱情地說,我家的小暖房裏種了各種花,金盞花,芙蓉紅,現在都開得很旺。從前約翰愛種花,現在他老咯。連釣魚都不能去了,隻能按一個人工噴泉,聽聽水聲也是高興的。要是在過去,他每天都會送您鮮魚。不過相信我,那些花您是隨時都可以來摘取的。您會喜歡在您的客廳裏擺滿鮮花的。您當然會的。我父母麵麵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麽。我母親的手放在裙子後麵,沒有一絲意思要接收娜沙親手做的蛋糕。娜沙臨走就把蛋糕遞給了我,並對我把她家前院象繪畫似地描述了一番。無論哪個孩子都會對噴泉左麵的兩隻銅鵝感興趣的,還有邊上那個可愛的塑雕釣魚人,穿著藍色的工作褲,你一定覺得他倒掛的眉毛,和約翰一模一樣。娜沙最後懇切地問我母親,我們住得那麽近,您不反對孩子們常來玩玩,吃塊蛋糕吧?我不記得我母親有沒有同意,反正她的回答是閃爍其詞的。不過娜沙的眼睛,那雙酷似愛爾蘭人才特有的淡綠色的眼睛,熱切地望著我們全家。好象期待著什麽。這讓我想起前年聖誕節在養老院唱詩歌時,有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頭,就是用這樣一種期待的目光看著我。也許娜沙是希望我們喜歡她做的蛋糕吧。後來那塊蛋糕的香味把我的鼻子熏了一晚上,第二天我忍不住扒開垃圾桶,又看了一眼被我母親丟掉的蛋糕。我母親一般不吃生人送的食物。
因為一次偶而的機遇,後來我們幾乎每天都吃到了娜沙的蛋糕。就是在娜沙送蛋糕來的第四天,我和卡爾放學,路過社區邊上那處高坡時,看見了娜沙和約翰。他們手拉著手,站在高坡上望著這片已經不再屬於他們的土地。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能遠眺,因為大片大片擴建中的房屋遮住了他們的視線。我拉著卡爾向高坡走去。娜沙看見我們很高興,她問,蛋糕好不好吃?至今我心裏還在後悔說了實話。我還說,想必那蛋糕一定很好吃。娜沙倒沒生氣,我隻聽見她深深地歎了口氣。那天我們跟著娜沙到了她家,吃了蛋糕,就是她送我們的那種草梅蛋糕,是在秋季農貿集上獲過獎的。以後我們便常常去看花,目的是想吃一塊蛋糕。其實娜沙也猜出了我們的意圖。不然她不會在門口等我們。
娜沙後來又來過兩次。是在一個周末的午後。兩次中間隻隔了半小時。她是來找約翰的,神色很荒亂,說已經在社區裏挨家挨戶找了一個多小時了。其實約翰沒出去,他在廁所的馬桶上睡著了。娜沙不知道。因為娜沙習慣了約翰像影子一樣跟在身後。半小時後,她來告訴我們,她已經找到了約翰,還說約翰的身體是每況愈下了。
就是在兩個月前,娜沙為我們送了最後一次蛋糕。她把蛋糕裝在一個塑料盒裏,放在門口台階上。第二天她大電話說,不能做蛋糕了,約翰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動。當時我是信以為真的。我還為約翰祈禱過,我希望約翰的病早些好,這樣我和卡爾就又可以吃到蛋糕了。現在想來那天娜沙是很反常的,她穿著很厚的鴨絨大衣,好象屋裏的暖氣壞了。
我們在地下室差不多躲到1點,龍卷風從約翰森郡擦邊而過了。警報消除後,我出去一看,簡直不敢相信,我們家的房子似乎朝右傾斜著,象扭了腰一樣難受。院子裏滿是吹落的板子和五顏六色的雜物。對門的奧琳娜穿著黑色的短裙,把一大塊從她家房子上吹下來的絕緣棉往她家車庫裏拖。那塊足有三米長,一米寬的絕緣棉朝外翻起四角,好象要把這個矮小的女人一口吞掉。奧琳娜一邊拖一邊大聲說,要命的龍卷風!她的丈夫露易,拿著紙和筆,繞著房子轉,畫下損壞的地方,好去向保險公司要錢。我們家的野炊燒烤爐不知吹到哪去了。我就是在找燒烤爐時,看見警車,救護車和消防車全都停在娜沙家的路邊上。她家整個院子用黃色的警繩攔了起來,外人不準入內。可憐的老橡樹似乎知道自己闖了禍,躲在風裏簌簌發抖。我踮起腳尖,盡量地把身子拉長了,想看看那個窟窿究竟多大。我斷定那根很粗的樹杆不偏不差就砸在娜沙他們的臥房頂上。
來了一些看熱鬧的人,不多。我們珊瑚社區住著的都是體麵的人家,平時很少議論別人的事。可是這一次不同了,人們交頭接耳談論著老橡樹,還有人提到了約翰。隻是說話人的聲音很輕,很小心謹慎。這樣在一開始,我就不大容易弄清事情的真相,直到我看見兩個穿製服的人推著一輛長腿輪擔架車,從屋裏出來,那上麵有一個黑塑料袋,拉鏈從頂端死死地拉著。我很快明白,約翰死了。我心裏難過極了。我以為約翰是被樹砸死的。於是我想到娜沙,我怕她也糟到了同樣的惡運。我當時的確是這樣想的。想得都快要哭起來了。我在娜沙家院子外麵,拉著黃色的警繩嘴裏不住地叫她。一位警官過來對我說,喂,小姑娘,快回家去!我立刻問他,娜沙受傷了嗎?那位麵孔嚴峻的警官對我莫明奇妙地笑了笑,走開了。他鑽出警繩,到停在路邊的警車裏去打電話。打完電話他又進了屋。我沒辦法,隻好在警繩外站著生氣。我在那生了好一會氣,四周空無一人了。就在這時,忽然娜沙跟著那個警官和一個西裝革服的人從屋裏出來了!他們在台階上站下,那兩個人指手劃腳的,好象在輪流盤問著娜沙。我曾大聲叫過娜沙,可惜她沒聽見。因為來了一輛重型拖車,它震耳的轟鳴聲蓋住了所有的聲音。他們回屋時,娜沙象個犯人被警官押著,看著自己的裙擺。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鑽進警繩,拉住那位穿西裝的先生,對他說,我是娜沙的親戚,讓我進去安慰安慰她吧。那位先生正忙著寫什麽。他疑惑地看看我,問,你真是她親戚?當然!我點著頭說,不信你去問娜沙。其實我心裏惶恐極了,我父母從來沒有承認過娜沙是我們的親戚。那位先生搖了搖頭說,好吧,你回去告訴你家大人,你們這位親戚,就是這位老太太,她神經不正常。她的丈夫二個月前就病死了。可是這位老太太把她丈夫的屍體停放在臥房的床上,她自己睡在客廳的地板上。兩個多月啊,如果不是這場龍卷風,不是因為這棵大樹砸中了她家屋頂,我們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呢。現在我們正在和她的女兒聯係。她是在芝加哥做幼兒園老師吧?我一下子呆掉了。我木然地搖著頭,表示我不清楚。我一直在那傻傻地站了刻把鍾。就聽那人又說,好在芝加哥離這不遠,希望她女兒能盡快趕來。我們必須把這位老太太送進經神病院。他要把娜沙送進經神病院,我又生氣了,我瞪眼對那人大吼了一聲,你才有神經病!然後頭也不回跑回了家。
我對那人生氣是因為我覺得娜沙不可能有神經病。娜沙做的肉桂蘋果汁秋天在農貿集上還得過獎,她那麽慈祥,眼睛又那麽活絡,她把院子整理得那麽漂亮,愛著周遭每一件細小的事物,她怎麽會有神經病?我不知道娜沙為什麽騙我說約翰病了?約翰明明兩個月前就死了?我弄不懂,她把約翰的屍體留在臥房裏派什麽用場?我知道她和約翰一向形影不離,如果她覺得一個人太孤單,也不能這樣啊。死去的人是不會說話的,這個道理連卡爾都明白。
我母親沒吃晚飯。她感到惱怒而又尷尬。現在整個社區都知道我們是娜沙的親戚了。那個穿西裝的人傍晚時來我家,說他已經證實了娜沙是我外婆的姐姐。盡管娜沙的所做所為與我們無關,可我母親還是覺得丟盡了臉麵。她對我們說,你們的外婆雖然是個鄉裏姑娘,可她早早地就去了紐約。她在百老匯演歌舞劇還小有名氣呢。上帝作證,從我們的祖先算起,沒有一個經神有毛病的。天曉得社區裏的人會怎麽看待我們啊!這件事一定是弄錯了。我父親比較從容。他這會從門口進進出出,忙於擺弄被大風刮偏了的電視接收盤,今晚有一場很精彩的橄欖球賽。把一星期裏用中西部特等牛排喂養出的精力,隨著球員的撲搶毫不吝惜地一揮而盡,這是我父親最喜歡的事。
我現在就坐在廚房巴台邊的高腳凳上,卡爾在我旁邊畫圖。他問我娜沙去了醫院還能做蛋糕嗎?我沒有回答他。我正為我父母發愁呢。我怕我母親學著娜沙的樣,把我父親的屍體也留在臥房裏,真那樣的話,我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