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嘎躺在一口漆成深咖啡色的棺木裏。假如他的身體還是完整無缺的話,那麽這會他的手一定扣在胸前。那個好心的牧師剛剛為他做完安息禱告。他彎下身,抓起一把黃土丟進潮濕的墳穴,然後帶著兩片沾在褲管上的枯葉,匆匆離去了。
司嘎是上星期五早上出事的。他冒著冰雨,在紐約到舊金山的八十號國家公路上騎摩托車,時速超過了九十英哩,結果滑到集裝箱卡車輪下,車毀人亡。
出事之前,司嘎做了兩件漂亮且值得慶賀的事。首先他和瑪麗上了床。後來瑪麗在給警方的證詞裏說成了強奸,依我看強奸和上床沒多大區別。其次就是他殺死了弗蘭克。他用一把鋒利的瑞士刀,在弗蘭克的前胸和背部捅出了十幾個血乎乎的窟窿。更精彩的是,他還把弗蘭克的那家夥割下來,塞進了這混蛋的嘴裏。估計那個驗屍官的胃至今還在翻騰呢。
瑪麗躺在黑血中,警察把她抬出去時,說她昏過去了,這說明我的判斷是對的。司嘎舍不得瑪麗,因為他對瑪麗是認真了。
警察要想弄清司嘎的殺人動機恐怕要花點腦筋。因為除了我,大概沒人知道司嘎和弗蘭克之間的事了。還因為,這個左臉上深陷著一條足有兩寸長,赤紫色刀疤的人是我的朋友。我們狗與生俱來便有忠於朋友的天性。我對司嘎唯一不滿的是他沒給我取個帥氣的名。他把我從臭水溝裏抱上來時說,看你這一身癩瘡,就叫癩子吧。這個埋沒了我大智大勇的名真叫我泄氣。
上星期五我早上醒來,頭晚的毛毛雨在半空中結成了冰珠。司嘎推著摩托要出門。司嘎,沒見下冰雨嗎?我叫著,想攔沒攔住。司嘎跨上摩托,回頭擰起刀疤,朝我鬼笑一下說,癩子,這輩子我不能白活。我要去殺了弗蘭克。我後悔那天沒把司嘎的話當真,要不然我非讓弗蘭克叫我一聲狗爺爺。
不是我信不過朋友。九八年發生了一件事,使我認定司嘎是個膽小如鼠的窩囊廢。那年夏天我們在賓州南部,同一窩子偷渡者給玉米抽穗。烈日在司嘎的刀疤上橫行霸道。好幾次他夜裏爬起來照鏡子,心疼地摸著刀疤罵道,媽的!太陽真毒,明天老子不幹了!
有一天司嘎真不幹了。他在田裏摟著一個麻臉女人睡覺。第二天,那個長著一張河馬嘴的農莊主氣洶洶地對他說,既然你欠覺,今天就回去睡個夠吧!睡覺怎麽啦?和女人睡覺不犯法。司嘎覺得委屈,愣眼看著河馬嘴,其實看也是白看,看多了更生氣。
後來晚上脫口秀明星金雷若在7號台說了一段男性生殖器再植的事,他來勁了。金雷若說,那個被女人割掉生殖器的男人已經再顯其雄風了。醫生說接好的生殖器90%的功能是可以恢複的。什麽叫90%?據我所知,男性生殖器應該隻有兩個功能,繁衍和排泄。
司嘎在床上拉出他的家夥開懷淫笑,說,媽的!老子明天裝成個娘們,把河馬嘴的老驢蛋剪了!
當時我為之一振,在地上跳著歡呼了半天。一般我討厭上司嘎的床,他床上揮散著酸奶和鳥糞的惡臭。結果事情完全不象司嘎說的那樣。第二天,司嘎找到河馬嘴,低聲下氣地說,你看,我一不小心就讓麻臉給睡了,今天我給你白幹。
有時我真想咬幾口我這沒出息的主人!堂堂五尺漢子,居然活生生地去求那個河馬嘴。從那以後,我怎麽可能再輕易相信司嘎的豪言壯語?所以他殺了弗蘭克,可謂是他一生中的創舉,為此我狂歡了三天!
司嘎並不是完全為爭奪瑪麗而殺弗蘭克的。這事說來相當複雜了。瑪麗自是有一定幹係。半年前,司嘎不知從哪弄來了瑪麗。本來那天他是去找工作的。瑪麗19歲,膨漲的前胸在粉色短衫裏繃得很不耐煩。金發,美中不足,露出了一寸深棕色的發根。她怯生生地張著眼,側身貼在我們住處的門口-------一個被人廢棄了的,用幾塊木板充當大門的車庫。看樣子,女孩不大情願進來。司嘎笨拙地拉過條板凳對她說,請坐。瑪麗坐下後,把拇指放進嘴裏吸著,傲視一眼我們這個跟臨時道具似的家說,我餓了。
司嘎飛快地從冰箱裏拿出最後一塊牛排,到門外點起燒烤爐。他臉上的刀疤在赤紅的火光下,隨著肉香,從飛揚進入了亢奮。可他卻裝作若無其事,熟練地翻著牛排說,你是因為沒飯吃才偷渡的嗎?我不是來討生活的,我是來念書的!瑪麗大聲辯道。司嘎突然笑起來,笑得很古怪。他斜瞟了瑪麗一眼說,念書需要錢,哎,你有錢嗎?說到錢,瑪麗不作聲了。手捂在裸露的那截肚臍上,老半天才小聲說,我可以去掙錢。吃牛排時,瑪麗用手抓著肉,薄如紙的唇間露出尖厲的小牙,一下子咬在肉上。女孩很快吃完了。隨後依次吸吮著塗滿紅色指甲油的手指。司嘎捏著刀疤,眼神貪夢猥褻,象小偷,在瑪麗全身上下彈跳。
我十分清楚,吃完飯便到了司嘎大鳴大放的時刻。司嘎對女人要求不高。找來的女人不是醜八怪就是黃臉婆。所以一般也就是關上燈,瞎子舉鐵棍,胡插一氣。不過那晚司嘎守著漂亮的瑪麗,沒有和她上床。他翻出一張中學時代的照片,捏著刀疤對瑪麗說,看看我年輕時有多英俊吧。瑪麗斜著眼說,騙誰?這張照片我見過,開初也是不信。如今司嘎眼裏哪裏還剩一絲童真的清藍?幸虧兩片壓在下唇外極長的門牙替他驗明了正身。
你不相信也沒辦法。我年輕時,當著成千上萬人的人,有三十個女孩搶著和我親嘴。那威風,你想不酷都不可能!關鍵是,我沒撈著那個單車送信的工作。不然我起誓,有一個班的女孩會嫁我。司嘎說著,好象年輕了20歲。
應該說瑪麗給司嘎帶來過好運。瑪麗來了不幾天,司嘎便在一家公司找到了差事。這是司嘎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公司上班。每天早上司嘎對著鏡子,用發乳仔細梳理他那一頭黃糙糙的頭發,一邊說,我們公司全是技術工作,那裏的人頭上都閃閃發亮。
當時我對司嘎的工作性質沒顧得上想太多,隻憑嗅覺,發現他床上原來酸奶和鳥屎的惡臭中又多了一種嗆鼻的糊味。對司嘎愛說大話的陋習,我已為常。無論如何,在2001年這個蕭條的夏季,司嘎能有收入,那就意味著上帝賜給我的生存權不會被他剝奪了。
那間我們住了一年多的破爛車庫,司嘎剛有了好工作,就不讓瑪麗再住了。我們搬進了一幢帶家俱的紅磚小屋。如果司嘎這輩子有過真正的日子,那就是在這紅磚小屋裏度過的。大片大片金綠色的玉米,朝著鄉野無盡止地延伸。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加一條狗,遠處,相伴著子歸的聲息。無花果樹旁放上了一張桌子,桌上擺著藍花瓷盤。薄餅和牛肉的香味在後院的晚霞裏彌漫。瑪麗給我們做BURRITO。她在碎牛肉裏加很多辣味調料和鹽。老實說這種南美普通的家常食物比司嘎的烤牛排差遠了。可司嘎說好吃,而且吃得很多。不知是太辣還是太鹹,也可能是沒和女人上床,司嘎嘴裏長出兩個大燎泡。他照吃不誤。他甚至破例買了瓶昂貴的TEQUILA。他說吃瑪麗做的飯必須喝上好的酒。
那段不長的好日子裏,司嘎最愛玩兩件事。一件是跳上桌子,抓一把大鐵勺當麥克風,麵孔憋得象紅公雞,撐著脖子幹嚎。
Imagine no possessions
I wonder if you can
No need for greed or hunger
A brotherhood of man
Imagine all the people
Sharing all the world…
當他唱到最後那個字的高音時,我就覺得有人勒我喉管,痛苦不堪。而瑪麗一定在這之前捂著耳朵進屋去。另一件是騎摩托。那張倒了大黴的椅子,到這會我還替它難過。司嘎騎著它,翻起烏紅的上唇貼在鼻孔上,摹仿摩托車的響聲。象包著意大利奶酪餡的中國餛飩皮在沸水裏的哀叫。我不能看著這椅子一命嗚呼吧?有一次我急中生智,跳到司嘎腿上,把身子一抖,放出一批虱子,到他的下襠搞了次會餐。癩子!司嘎嗷叫著,跑進臥房,跳上床,急忙忙地脫下褲子,翹著光腚在那抓了兩個鍾頭的癢癢。惹得瑪麗好奇心大發。她踮著腳走過去,推開了一條門縫偷看,結果滿臉緋紅。當然,更多的時候司嘎什麽也不做,傻坐在一張椅子裏,呆呆地看瑪麗。由其是在看瑪麗給我洗澡的時候。好象看著年輕的母親給嬰孩洗澡一樣。說實話,頭次見他這種目光,真嚇我一跳。由此我發現司嘎對瑪麗是認真了。盡管這女孩淡漠的臉常常黯然無光,她的眼睛也總是對著天中某個目標。以致兩隻黑眼珠子老吊在眼白的上方,好象長期在沙漠裏生活,因為烈日而不得不躲起眼珠子來。可男人要認真起來就不那麽簡單了。司嘎有了顧慮。當初我以為司嘎的顧慮是他和瑪麗的年齡之差。現在我才明白,司嘎是覺得自己無法給瑪麗一個良好的生活環境。而造成這一切的隻因為他是個逃兵。
說到司嘎當逃兵,就得說到弗蘭克。一九七零年,十八歲的司嘎在科羅拉多的軍事訓練總部受訓完後,即將派往越南前線。上飛機的頭天晚上,他和家產萬貫的花花公子弗蘭克,一起臨陣逃跑了。那年頭逃兵役算不上孬種。關鍵是司嘎犯了方式性的錯誤,導致後來他不敢用自己的社會安全號和駕照去找工作。也就是說,大約有十年的光景他白白享譽了美國公民的光榮稱號,過著和偷渡者沒什麽兩樣的流浪生活。卡特總統大赦越戰逃兵後,他恢複了戶籍。司嘎說十年的流浪中,他最自豪的莫過於那次在首都華盛頓十萬人反戰大會上。那次他把自己扒了個精光,跳上台唱約翰藍儂的GIVEPEACE A CHANCE。那時誰要上台唱這首歌,就等於向觀眾撒了一千萬塊錢。司嘎當場贏得三十個女孩的熱吻。可這三十個女孩後來誰也沒跟他。主要原因是,你不能阻止這些女孩對一個臉上帶刀疤的窮鬼所產生的懷疑。為了擺脫窘境,司嘎努力過,可他失敗了。他在一家大保險公司應聘過單車送信的工作,麵試時那個紅頭發女人盯著他臉上的刀疤看了幾分鍾,司嘎這就渾身發綠,好象受到了極大侮辱,拔腿就走。那以後他幹脆不找好工作了,靠打零工度日。這些事瑪麗當然不知道。其實瑪麗不知道的事很多。比如司嘎的大名不叫司嘎,司嘎是疤痕的意思,英文裏發司嘎的音。再比如,司嘎這名是弗蘭克給他取的。至於弗蘭克為什麽要給他取這麽個貶損他人格的名,瑪麗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弗蘭克給司嘎取的這個諢號是否成了他殺身之禍的導火線,這個我不能裁決,然而事情是發生了的。司嘎當時不知道弗蘭克對逃跑蓄謀已久,弗蘭克早備下了兩萬塊錢。司嘎起初並不想跑,弗蘭克說跑吧,我給你一萬。這麽著就跟著跑了。躲進了大山才後悔莫及起來。因為電視裏天天放他們的照片。荒山野嶺,兩個人手裏攥著大把的錢,那才叫幹瞪眼呢。弗蘭克說我這肚子餓不起,既然我出了錢那你就得出力。他要司嘎在自己臉上劃一刀破相,下山買食物。
他媽的,這家夥真要幹,用他那把瑞士刀。癩子,你說,他憑什麽!不幹!上軍事法庭我也不能破相。
為此司嘎和弗蘭克大打出手,吵了好多天後,弗蘭克突然不提這事了,還主動去掏鳥蛋。後來弗蘭克就教他幹那檔子事。司嘎說他從來沒幹過,弗蘭克就往頭上紮了一把草說,你就把我當女的好啦。有天中午,弗蘭克說,教你玩個新遊戲。他把司嘎的手綁在一棵樹杆上,扒下他的褲子,結果咬住司嘎的命根,同時在他臉上劃了一刀。弗蘭克看著司嘎流滿鮮血的臉,渾身充滿了勝利的笑容。從此就給他取了司嘎這個名。
這頭驢馬姘出的騾子,等著吧,總有一天我要把他的臭嘴當便桶!那晚司嘎罵著,嗚嗚地哭,象小孩受了委屈。司嘎什麽都不在乎,這條刀疤是他一大心病。可見這條刀疤是刻進了他的靈魂。本來麽,人要破了相非倒八輩子黴不可,已經夠慘了,更別說象司嘎這樣窮極潦倒,真要連老婆都取不上了。
司嘎最後終於和瑪麗上了床是在上星期四正午。也就是他殺弗蘭克的頭一天。上床是由吵架開始的。先是為吃肉吵。瑪麗要吃T形骨牛排,司嘎說沒錢。不知怎麽瑪麗喊了一句,沒錢就不要養女人!就是這一句,引爆了司嘎。他的刀疤由青紫變成鮮紅,繼而顫抖起來。他抓過一隻桌上的空盤,啪!砸在地上,喘著燒紅的粗氣吼道,老子現在就幹你!別看瑪麗平日對司嘎凶神惡煞的,一聽這話,嚇得臉麵刹白,縮在屋角,已經不會動了。司嘎倒提起瑪麗的雙腿走進臥房,把她丟在床當中,象鬥牛場上挨了一劍的公牛,發狂似地撲到女孩身上。癩子!你給我出去!司嘎壓住瑪麗掙紮的雙手,扭過臉朝我喊。他一和女人上床老這麽命令我,那是因為他把我當成好朋友,而不是一條不懂人事的狗。
屋內,瑪麗在尖叫。她的內衣很可能被司嘎撕破了。她是相當寶貝她那些褲頭胸罩的。我告你強奸!你敢嗎?一陣頃零哐啷的聲響。我猜這兩人正在床上翻扭呢。沒準都光著屁股。就聽司嘎急著要衝鋒,腿再扭來扭去我掐死你!別看瑪麗這小妞年輕,還很會折騰呢。女人都愛玩扭屁股。我越聽越覺後胯裏抽得厲害。行,我命苦,我拉泡屎去。
後來的事就更沒法說了。司嘎好象做錯了事,靠在床邊吸煙。幹都幹了還懊喪什麽?床頭燈在地上粉身碎骨了。兩人這個搗騰,連床墊都斜一邊去了。瑪麗泡在浴缸裏,帶著哭腔咒罵司嘎。窮光蛋!下地獄的流氓!就拉泡屎的功夫,她勾人魂魄的臉好象被誰打過,腫得象咖哩麵包,青綠油亮。這人要歡愉起來,那方式我簡直沒法懂。
司嘎和瑪麗上完床後不到半小時,弗蘭克來了。可他還是晚了一步,瑪麗的鮮讓司嘎先嚐了。弗蘭克說去辛辛那提參加表弟的婚禮,順路來看我們。其實他是來看瑪麗的。因為司嘎早在9月就在電話裏對他吹說找到了好工作,馬上要取一位美貌絕倫的女孩。我圍著弗蘭克繞一圈,哪個角度看,他都很俊,壓在皮褲裏的那家夥更是勃然英挺,就是有點象贓物。他把超型越野吉普停在前院,耀武揚威地晃著大腦袋走進小屋。當弗蘭克作為客人到訪時,司嘎在臥房裏沒挪地。對這位患難與共過的戰友,他隻冷若冰霜地看了一眼。弗蘭克覺得氣氛不對,抄手靠在臥房門邊嘿嘿笑了幾聲,拿出一柄小木梳,在油亮的大背頭上梳幾下。忽然眼睛盯住了瑪麗。瑪麗一手扶在客廳門框上,一手插腰。她剛從浴缸裏出來,象一朵雨後的野菊花,全身扭動著。可惜臉上兩個咖哩麵包使她風情萬種的身段變得有些滑稽。
怎麽把你未婚妻打成這樣?弗蘭克看著瑪麗對司嘎說。
誰是他未婚妻?就他那一臉破相,到我們那給老太太挖腳癬都沒人要!瑪麗尖刻地訕笑著。
弗蘭克在一把椅子裏坐下,翹起二郎腿獰笑。臥房裏,司嘎沒作聲,手不住地捏著刀疤,好象要把它拔掉。我的第六感觀告訴我司嘎的心在顫抖。
我們餓飯好幾天啦。瑪麗拉拉汗衫內的胸罩說。
你不是說在大公司有了好工作嗎?弗蘭克故意大聲問司嘎。
什麽大公司!什麽好工作!吹!就是在一家變壓器公司小小的設計部門當個搬運工!天天推一車燒糊了的變壓器,吹得好象在天堂裏推著一車鮮花。
怎麽不幹下去了?
臨時工麽!那份工本歸一老頭。老頭八月到紐約和老相好打官司,說好月底回來。到九月還不見人影。司嘎以為他不回來了,整天瘋嚎!
司嘎倒是真的瘋過一陣。在超市見別人買國旗,他也買。不高不底掛在屋前斑剝的圓柱上。還學著英國兵的模樣,翻掌貼在腦門,對星條旗行禮。十月老頭回來了,他也沒工作了。每天早上站在鏡子前抓著那瓶發乳,跟抓著根哭喪棒似的。後來他就盼著下雪,說要幫人鏟雪掙錢。老天也是給他搗亂,忘了節氣,都十二月了,還沒下過一場雪。瑪麗天天指著他臭罵,有一次還哭了,女孩從鼻腔咳進嘴裏一口鹹兮兮的鼻涕,隨即呸地吐到司嘎的刀疤上。就差沒伸手去抓他的臉了。
哎呀,司嘎,怎麽弄到這個地步了?弗蘭克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從椅子裏站起來,在屋裏渡方步。瑪麗的眼球跳出了眼眶盯著弗蘭克轉,轉得我頭都暈了。而司嘎隻會撩起一臉青黑的愁雲,從臥房一片片飄向瑪麗。
我看這樣吧,弗蘭克重新坐下,扭過頭朝臥房裏的司嘎說,瑪麗到我那住段時,等你有了好工作她再回來。
不行!司嘎哇地一聲喊出來。從臥房兩步跑進了客廳。
為什麽不行?瑪麗也喊起來,難道要我跟你餓死呀!
他連動物都幹!你能跟他麽?司嘎指著弗蘭克說,
弗蘭克一聽這話,不悅了。把兩手交在腦後陰陽怪氣地說,司嘎,說話要憑良心。當年要不是我叫你逃跑,說不定你早完蛋了。
什麽良心!司嘎大怒,衝向弗蘭克,雙手嘩!撕開汗衫,握拳在多毛的前胸上發狠地捶了幾下,我沒心!你聽著,別想再打瑪麗的主意!
弗蘭克乜眼看著司嘎說,瑪麗這麽漂亮的女孩,你沒錢讓她去念書也算了,你把她打成這樣,連肚子都吃不飽,你不覺得有愧於她嗎?男人,就得拿出點做男人的勇氣。別象條癩皮狗似的!
混蛋!這叫人話嗎?不是瑪麗死拉著我,我早撕爛弗蘭克的嘴了!還好司嘎替我出了氣。他伸拳,啪!打在弗蘭克臉上。那聲!脆得讓我要鼓掌。弗蘭克朝後退了兩步,一條濃血順著嘴角往下滴。最精采的拳擊並不在拳擊場,而是兩個男人為爭奪一個女人的打鬥。我斷定司嘎準贏。正待我觀賞時,弗蘭克停住了。他愣神瞪了司嘎一會,忽然轉過身,脫下褲子說,別打了,和在山裏一樣,你幹我好了。這個突如其來,無恥之尤的舉止使躲在屋角的瑪麗仰麵大笑。司嘎一愣,而後,也狂笑起來。司嘎足足笑了五分鍾,奄然而止。他揪住弗蘭克的衣領,橫衝直撞,把光著屁股的弗蘭克揪到廁所,弗蘭克的大頭一下一下被司嘎狠勁按在瑪麗泡澡的肥皂水裏。你這個滿嘴長蛆的下流貨!弗蘭克出氣不勻連喝數口肥皂水。真是大快狗心!
司嘎和弗蘭克畢竟不再年輕氣盛,打了一會也都累得滿頭大汗了。弗蘭克回到屋裏,穿上褲子,除眼角腫起個大包,基本恢複了風度翩翩的樣子。他看一眼司嘎說,我車裏有一輛BMW的摩托,本來要送給我表弟的,你先拿去,另外我再給你兩千塊錢。瑪麗麽,也隻有我才能供她去念大學。弗蘭克掏出兩根古巴雪茄,遞了一支給司嘎又說,我這可是給你幫忙。司嘎抽著雪茄,沒表示同意與否。他朝瑪麗看去,可沒看在女孩的身上,而是把他的目光停在了她前麵的地板上,赤紫的刀疤在他臉上發了瘋似地抽搐。弗蘭克見事情基本明朗化了就說,我們倆打架從來分不清勝負,按老規矩,我請客。
弗蘭克到底是弗蘭克,打不過人就脫褲子,亮完了生殖器,再談買賣,生意做成了也不忘請客。他們在一家上等的酒店醉飽淋漓後,弗蘭克把司嘎推進了一輛的士。我看見司嘎時,他眼睛血紅,東倒西歪,一撮幹稻草樣的頭發垂在腦門上。他進門首先去廁所把一肚子的酒肉都吐了。一邊吐一邊嘀咕,他們開房間去了。吃飯之前,司嘎已把弗蘭克送他的摩托車推下了吉普。弗蘭克叫他試騎兩圈,他說不用了,隻輕輕擰了擰車把。司嘎將那輛摩托推進屋,然後坐在一張木椅上發呆,麵色看去憔悴不堪。半夜我凍醒時,見司嘎還坐在木椅裏,左手捏著刀疤。無辜的刀疤在他粗魯的指縫中,痛苦地呻吟著。小屋冥寂得發白。
瑪麗歸弗蘭克了。這家夥命好,要什麽有什麽。我這輩子就毀在這條刀疤上了,不然我起誓,有一個班的女孩會嫁我。司嘎苦笑著說,聲音很蒼涼。我知道他沒大的奢望,就是想討個老婆,有份在芝加哥密西肯大街上單車送信的工作。後來我睡著了。
第二天司嘎殺了弗蘭克我的確原未料及。那一晚司嘎都想了些什麽除了他自己,我就不去猜測了。說他殺弗蘭克是一種暴唳,是出於妒忌,或是無奈都不重要。司嘎已經死了,死人在乎的是進天堂還是下地獄,至於活人的評說對他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我替司嘎設想過,假如他不去當兵會是什麽樣?憑他的長相和嗓門,也許能唱出個三流歌手,他精通男歡女愛之道,又能吹,當個性玩具推銷員大概前途也不壞。當然,如果他父母不出車禍,而他家擁有的那間小餐館又不起火的話,他最大的可能就是成為一個廚子。總之做什麽都比當兵強。可他偏偏當了兵。也不能怪他,隻能說他父母在製造他的那一刻,選擇了一個不適宜的日子。人類很多事對我們狗而言是不可思議的,而且,有些事連他們自己都弄不清,何況我們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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