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的故事
J紅著臉從前麵走過來,手裏拿著的一打錢不知道該往哪裏放,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後麵跟著的尼泊爾人仍舊不依不饒的起哄:“J,又數錢了?嘿,夥計。。“
老馬隨即搖搖頭,歎口氣。
老馬是看著J長大的,老馬來的時候,J13,4歲還是個小孩兒,現在已經是個大小夥子了。我第一次去雞店幹活,就碰上J,一米九十幾的大個兒,看人從上往下看。神情倨傲而又冷漠。老馬介紹:“這是老板兒子,少東家。”J麵無表情地點點頭,我心裏一收:“不是善茬”。
我幹活的那家是一家雞店,就在悉尼大鐵橋的低下,歌劇院的對麵。說雞店容易產生歧義,全稱是“烤雞店”,這在本城很常見,一個大電烤爐,然後把雞竄成串擱裏麵靠,也就這些。工作挺乏味,但能掙錢糊口,沒什麽好抱怨的。
店裏頭的工作時間是這樣的,早晨10點半開始,一直幹到2:00,然後吃飯,接著7點鍾左右下一頓,9:30收工。我中午正要去吃飯的時候,“啪”,一塊雞脯肉越過前麵油爐,撂到我眼前,“JOHN,給我做一個漢堡,我要吃午飯。”J很威嚴地盯著我,我有些不知所措。這時就見老馬噌地冒出來:“媽的,J,你給我滾蛋!”然後轉身朝著我:“以後叫你給他幹這幹那,別理他。沒這規矩。”這時就見J一張蹦緊的臉頓時鬆懈下來,狡黠地笑著朝我擠擠眼睛。
盡管從13,4歲起就開始在雞店裏混,可以看得出J的教養很好。加之長了一張娃娃臉,笑起來含羞帶澀的,吸引了附近很多老太太。J一般當班是在二,四,五。每到這時候,你看吧,就有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老太太,不遠萬裏來到MILSONS POINT,就為了從J手中接過一個漢堡。J照例會拿出對待FANS的殺手鐧,一咂嘴,一搖頭,然後臉“好好地”紅一下,擺個處男POSE回饋各位.
J愛臉紅,隨便說個什麽,都有可能換來他那招牌似的害羞一笑。再加上說話時那誠摯的眼神,遠遠看著真的就像是一很正派的鄰家大男孩兒。
“那麽不要臉的人,還愛臉紅。”老馬說這話的時候,一手叉腰,一手拿了個鐵夾子,從油鍋裏取炸好的雞肉串。而J麵前的一個老女人正擠眉弄眼,調動著臉上每一根衰老的神經。J醞釀著,一,二,三,準備害羞。“這小子14,5歲就知道靠臉紅換老太太的零花錢。前年弄得北區的一個老太太天天坐40分鍾的火車到這裏買漢堡。一來就坐一天,漢堡買了放在一邊,也不吃,就那麽直愣愣地看著j.要按咱們的說法,就是一老年花癡嗬。臨了,每天下班的時候,偷偷把J叫出去,沒頭沒腦的親一下,塞個50塊錢。”老馬邊幹邊說,“這樣兩個星期吧,都覺著這老太太走路顫顫微微的,眼神分外恐怖。大家就覺著有點毛病,要趕。J不讓。後來呢,有一天,誰也沒打招呼,警察來了,說是昨晚上一個喝醉了酒的瘋老太太,被車撞了,已經‘奄奄一息’。老太太也沒身份,就是反複說,這麽多年,在整個澳洲,隻有這麽一個愛她寵她的男人,隻有這麽一個男人,在這個世界上隻有這麽一個疼她的男人,隻有這麽一個男人,那就是咱們的---J。 嗬嗬,這回好嘛,老太太身上還帶著不少的drug(毒品)。。。據說是以前一個演三級片的moviestar,很有錢。”
老馬說完,隨手把一袋子辣雞翅下到油鍋裏。然後彎下腰來看烤箱裏的羊肉。羊肉一般得擱進烤箱裏烤個3小時,因為時間比較長,我們常忘。有的就能給烤到第二天早上。老馬在前麵時,會常給我們看看。這時就見J急匆匆的從前麵跑過來,雙手把著老馬的腰做動作。一邊嘴裏發出怪聲:“哦,米歇爾,哦,米歇爾。”老馬埋頭不理,小刀子邊戳著羊肉,一邊狠狠地罵著:“臭不要臉的,看我不紮死你個臭不要臉的,紮死你個臭不要臉的!”
米歇爾是J的女朋友,倆人同居也快兩三年了。一直是隻聞其聲。每天都要打幾個電話過來,說上了就沒完沒了。就此老馬給起了個外號:grandma.有時J也懶得聽了,幹脆拿個毛巾把話筒一捂,撂老遠。口中念念有詞:這個蠢女人,蠢女人。基於這個態度,米歇爾在我們心目中實在很跌價。
這家烤雞店是J的父親和叔叔開的,這一家猶太人先是從英國浪到南非,然後又在80年代初從南非移民澳大利亞。先從j的叔叔說起。j叔這人我統共沒見過幾麵。初見時嚇了一跳!人長的像極《上海異人娼館》裏的那個異種。一頭亂發邪惡地支楞著,走起路來唬人霸道。一看就知道屬於既變態又瘋狂的那一種類型,而且非常典型。j叔初中未畢業就接連被五所中學給開除出來。J爺爺一氣之下:“這孩子你們不教我教!”自此,j叔就走進了開普敦的槍林彈雨中。那時南非的種族衝突不斷,J叔的任務就是手握卡賓槍,緊跟在J爺爺的左右,四處催帳。從馬仔做起,一直做到來澳洲開店。算是沒辜負他那個猥瑣的形象,一到澳洲就開了兩家妓院。
J叔為人張狂,平生兩大愛好,一是好賭,二是愛跑車。愛跑車不止是喜歡開,還喜歡自己買了零件拆拆弄弄,DIY。“真不敢相信一個初中沒畢業的人,人家就能把機械玩兒的那麽好。”老馬佩服地說。有一年J叔把自己的車拍成掛曆送給老馬:“我新近的這個女朋友見我弄車很不樂意。嗬嗬,嫌我沒時間陪她。我說這也沒辦法。然後我就拉著她到我哥那兒。打開車庫的門,你猜怎麽著?我哥在造飛機。”J叔說到這裏很得意:“我們哥倆真的很像,從小就都喜歡引擎。”
其實說J叔和J父“真的很像”,那是瞎說。J父年輕的時候是南非國家足球隊的前鋒。人長得吧,帥得離譜,和J叔那張扭曲而又寒磣的臉,“真的”很不像。每天早上,J父像仙兒一樣飄進來,隨便看上兩眼,和每個人友好的“HI,OK”,然後又仙兒一樣地飄走。總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GENTLEMAN。店裏的事情基本上全權交給老馬打理。人麽,極其灑脫。
同時,和J叔那時常急火攻心的賭風也很不同。在賭場上,J父從來都保持著精算師般的冷靜,每回都是200塊錢打底,輸贏都在這個之間,過了就停手。且把賭看的很平淡。有一次他給我們介紹說:“這就像一個年薪五,六萬的職業。你慢慢來,有進有出,最後總能掙那麽點。”
話說到了2002年2月的時候,我才在這做了不到半年。不知道為什麽,整個烤雞店卻給盤掉了。走的時候,J父給我留下了一個活神仙的背影。
新東主埃頓也是猶太人,光頭駝背鷹鉤鼻,沒事兒的時候,甩著膀子也會讓人覺著手裏攥著倆錢袋在告密的道路上瘋狂裸奔。這也是一個極富特點的人物。和J父也是老朋友,(甚至依老馬的說法,這家店最早的東主就是埃頓。後話)。
雞店換了新東主,店裏的主要反應是“人心惶惶“。尤其是J和老馬。簡而言之,這二位,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有一天,J沒來,快完工的時候,老馬突然壓低了聲音對我說:
“知道咱們以前的老板為什麽要賣這家店嗎?“
我疑惑地看著老馬。
“這倆兄弟在STARCITY連著兩天輸了500萬。連房帶車全給折進去了,唉!”
STARCITY是悉尼最大的賭城。就在有名的旅遊勝地情人港的邊上。
我張著大嘴,手裏的活也停了,聽著。老馬繼續說:
“J現在連家也沒了。他爸他媽婚也離了。唉,這小子還不爭氣,還繼續。。。”老馬後半句沒說完,把話咽回去,最後狠狠說了一句:“你看光頭不整死他!”
光頭的到來,給雞店帶來了一係列的變化。雞店翻開了新的一頁。
前麵老馬主政時,一直受壓的尼泊爾人,現在開始趁機會上竄下跳。找機會反攻倒算。這給我們的工作帶來了很大的壓力。老馬的表情越來越不輕鬆,“搞不好,咱都得走人。”人人都在使出看家的本領,具體落實到我自己,就是切菜串雞的膀子,掄的更圓了。老馬還時時提醒著:“快點,再快點。咱們就做給這老不死的瞧瞧!”
光頭對利潤的欲望是無止境的。老馬不再能在每天3000的營業額上沾沾自喜了。光頭的目標是5000,6000,7000。雞店像換了一副心髒,重新運轉起來。
J越來越“背”了。一方麵,前頭的尼泊爾人終於扛不住,開始向光頭告發,說J盡管早已不是少東家。然而仍不拿自己當外人,沒事兒還愛借著數錢的機會偷錢。(也就是本文開頭的那一幕),這直接導致了本店的營業額上不去。光頭的反應呢,當然是憤怒,但礙於情麵,還算忍耐。除了言語中偶爾的夾槍帶棒之外,也算仁至義盡。“你看人猶太人,這點真行,”老馬明顯地感到有些出乎意料,“說人家愛錢,相互之間卻能在錢的事情上忍成這樣,不簡單”。
另外,J此時正被自己家中發生的一件怪事困擾。“哦,上帝。你知道怎麽嗎?我上星期晚上回去,發現床上擺了一本聖經。開始沒介意,隨手扔到垃圾桶裏了。結果前天又來了。而且在新約和舊約中間,夾了一把瑞士軍刀,”
“是不是誰搞的惡作劇,米歇爾?”老馬有些耽心地問。
“NO.NO...你聽我說,我和米歇爾早分手了。我現在住的房間也沒有陽台。窗戶也關得很嚴。最可怕的是昨天,哦,上帝。。。“J停頓了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門外,“昨天。。。一本聖經被整整齊齊地從中間割開,一邊是新約,一邊是舊約,並排放在枕頭上,然後床正中插上一把刀子。你知道麽,我們猶太人隻讀舊約不讀新約。這是什麽意思?”說這話的時候,時近半夜,我和老馬也聽得有些心驚肉跳。J的眼睛瞪的圓圓的,一雙侏儒般的小手,仿佛還沒從父愛的蔭蔽下完全走出來,在空中無助地劃拉著,那樣子就像一個白癡,“我要報警,我要報警!”
J歇斯底裏地喊著。
有些事晚上聽上去挺認真,到白天就忘了。J的這件怪事就是這樣。更何況當時我和老馬正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也顧不了那麽多了。老馬推陳出新基本上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一天換一個菜式,一天變一個花樣。我跟在後麵窮忙活,心說再怎麽折騰,“這雞也變不成鳳凰呐”。
此後的一段日子裏,J常常一個人蹲在我們後場門口的台階上抽煙。和誰也不說話。一張粉裏透紅的臉,益發地失了血色,直至完全回複到那種瘮人的白。J再也不會臉紅了。兩個月後,J最終離開了雞店。據說是去了BONDI海灘附近的一家酒吧,作了調酒師。那年聖誕節的時候,光頭請我們到一家高級館子吃海鮮,把J也叫來了,先到雞店匯合。這時就見一個廋高個兒遠遠站著,不肯進來。老馬在裏麵激動的叫著:“J,快進來,J”。
“HI,M”,J平淡而又漠然地回應著,依舊遠遠看著,不動彈。
我再也沒見過J。
一年以後, 有一次聽光頭說,這個猶太教並不忠實的年輕信徒,改信了基督,而且選擇了最嚴格的教會,每周都要去教堂三次,異常的虔誠。光頭說到時,一直在難以置信地搖頭,用了三個:“CRAZY"。
J叔回南非前倒是回來過一次看老馬,順便來還猴年馬月以前借的20塊錢。不知怎麽的這時候想起來了,專門跑過來一趟,弄的老馬很不好意思。
J父後來去了上海。